十年后,天虞山。

    “白琨霜——”

    林渊渟轻车熟路的上了山顶,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玄衣,打扮极为干练。

    他生着极漂亮的眉眼,可这漂亮被墨石一般温润的眼睛压了下去,反而透出君子如玉的雅气。

    少年拧了眉,左右张望一番。探了身眺望着,寻了个遍,也不见人影——空荡的山间就像是某人跟他开的一个玩笑,又是熟悉的场景。

    他轻叹一声,一跺脚,气沉丹田。

    “琨霜——霜——”

    少年的发声中运了内力,霎时整个山间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鸟雀平白被扰了清梦,呼啦啦一片飞起。山间微风重叠成形,竹林绿涛翻涌,落下片片翠绿。

    见着动静不小,少年满意的一点头。他犹豫一瞬,纵身站到大石上,深吸一口气,刚要张口。

    “白——”

    话音未落。身后林叶又是一片乍动,石块裹着劲风袭来,眨眼间逼近毫无知觉的肩背!

    风声异响。他闭眼听辨,足尖微抬,灵敏地旋身抬手接下一块小小的石子。动作行云流水,像是不知道演习了几百遍。

    少年垂眼看了一眼石块,不作声的勾唇。随即作势恼怒的回过头,“谁敢偷袭……”

    声音微妙的一顿,身后大树上不知何时坐着翘着二郎腿的琨霜,正饶有兴致的看着林渊渟表现出的恼怒模样。

    “我敢。怎么?”

    琨霜爱穿红衣,长长的裙摆自树上垂落,数不清裙摆上系了多少流苏。双足悠闲地晃荡,整个人像是被风吹得正热烈的一团火。

    琨霜弯起眼睛,露出几分促狭的笑:“小林子,轻功没好好练,五感竟也退化了。让师姐好好教教你。”

    她足尖一抬,身后的山林间恰涌来一阵风。她乘势后仰,层叠的衣衫与衣袂飘扬,轻巧的掠过树下,直至林渊渟近前。

    二人的距离一下从几丈开外拉近至数十寸。

    琨霜手腕一转,出云剑鞘未出,轻点他肩。

    林渊渟眼神微闪,逃避似的扭过头:“兰芳姐说,你前日犯下的门规还未罚抄。”

    他又补了一句:“且你今日出手偷袭我,犯门规第一条一例。按律抄门规三遍,加上昨日,一共五遍。”

    又是一样的法子。

    琨霜收剑背手,咬牙道:“谁说那是偷袭?那是同门切磋!”

    他笑眼,煞有介事地举起手指头摇了摇:“非也。天虞山门规第一条,同门爱护,不得相残。”

    林渊渟是被捡来的孩子。

    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天虞山上的人都是山主人捡回来的。

    只是琨霜上山的时间早些,林渊渟上山的时间晚些。

    见到他的第一面,年幼的琨霜就认定他是个颇有心机的小乞丐。在外坑蒙拐骗不算,还骗师父把他带回家了!

    那年冬日的天虞山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树梢微动,雪落无声。

    温行酒外衫披散在雪上,濡湿了一层。他一手牵着不及他腰高的孩子,一手推开了宅邸的大门。

    啪嗒一声,门锁被轻轻扣上。

    温行酒慢吞吞地落了锁,站在檐下,瞧着院中雪花簌簌飘落,反而不急着往屋中去。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孩子,温声道:“不要急,你师妹这时候该赶过来了。”

    与此同时,屋内燃着暖炉。炭火明灭着红色的纹路,屋内燃着的檀香与炭火的温度相融,氤氲出柔软的香气。

    小琨霜一身赤色交领短袄,雪白的小脸撑在木桌上,毫不吝惜地流了一脸哈喇子。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像是在等什么人,硬撑着没有睡死过去。屋门边早已放着两把伞,师父落锁时金属清脆的撞击声把她惊得一激灵。

    心知是那不着家的师父回来,她匆匆一抹脸,来不及披上披风便抓起伞啪嗒啪嗒跑来。谁知一抬头,心心念念的师父居然还带了个挂件回来!

    琨霜盯着眼前被温行酒牵在手里的男孩,灵动明亮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露出些许稚气的敌意。

    温行酒像是很疲乏。他一向爱干净,对自身的衣着讲究的要命,而此刻长袍上沾了些许污渍也不甚在意。

    他蹲下来,对着琨霜轻轻的笑了一下,道:“阿霜,他叫渊渟。”

    他把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拉到身边,淡声道:“此处竹林百里,为师赐你以“林”为姓,如何?”

    琨霜虎躯一震,将要脱口的质问被温行酒春花烂漫的一笑给惊的张口结舌。而突如其来的一句“阿霜”更是把她来势汹汹的怒意堵得不留痕迹。

    来不及细细品味其中到底掺了温大骗子几分温情或敷衍,小小年纪的琨霜被两个字轻而易举的唬住,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小男孩像是神志未开,点头:“好。”

    那男孩裹着温行酒的披风,脸上的血污被落雪融成污迹。他下意识的松了松外衣,像是担心把雪白的披风弄脏。

    然而还是弄脏了——他太冷了。

    披上温暖袍衫的一瞬间,只想带着浑身刻入骨髓的伤痛与倦怠沉溺其中——但温行酒带着他一直走。他走了很久,倦意懵懂的抬起头,只看见琨霜弯弯的眼睛。

    琨霜撑着伞走到男孩面前,凑近道:“小乞丐,以后不用担惊受怕了。叫一声师姐,以后我保护你。”

    他疲倦又困惑的想,保护是什么?

    温行酒瞧琨霜盯着自己捡来的小挂件看,满意的松了手,径直往屋内走去。身边的屏障骤然离开,男孩被斜飞的雪花冰的一颤。孩子天生能感到旁人对自己的情感,他有些害怕一旁盯着自己,目光带着打量的女孩,略缩了缩。

    他的眼睫上落了一片霜白。下一秒,女孩带着凉意的手抚上他的双眼,手上残留着一丝余温,有淡淡的药香。女孩有些硬邦邦的声音传来,像是将要融化的冰。

    “下雪了,我们走吧。”

    “……好。”

    那以后,琨霜多了一个姓林名渊渟的小尾巴,甩也甩不掉。

    从最初的话也不敢说的乞丐娃娃,到后来喋喋不休的林渊渟,这小挂件只用了半年时间。

    “白琨霜……你姓白?随母姓?”

    “是……”

    “琨霜师妹,师父说天天吃糖葫芦会长得跟糖葫芦一样圆。”

    “我是师姐!你敢恐吓你师姐?”

    “琨霜!师父说你这月要是还练不好轻功就罚你去树上倒立。但是我给你求了情,宽限到两月啦。”

    “林渊渟!别管我!”

    说来,林渊渟算是琨霜唯一的同伴。漫漫山谷里,师父经常不见人影,不知又在哪里云游。管事的兰芳姐对两个孩子多为约束,而琨霜能接触到的同龄人只有林渊渟一个。

    琨霜起初总是对他横眉冷对,打心底认定他为坑蒙拐骗的小骗子外加不务正业的师父的传话筒,对其颇为唾弃。

    小骗子虽然总喋喋不休,却对她很好。跑了半个山头才抓到的一只野兔,立刻乐颠颠地送给琨霜当宠物,谁知转头就被琨霜递了兰芳姐让做了红烧兔头来吃。

    林渊渟当晚在餐桌上看到红烧兔头的那刻就红了眼圈,谁哄也没用。

    那是白琨霜第一次对这个小骗子有了某种“愧疚”的感情。

    但是骗子就是骗子,谁说也没用。

    琨霜抓了一窝小兔子,蹲在门窗紧闭的林渊渟的房间门口蹲了整夜,顶着黑眼圈这样认定。

    林渊渟依旧热衷于把什么新奇的物什都送到琨霜面前。像只仓鼠一样,口袋中总塞得鼓鼓囊囊,随时都给她寻出各种新奇玩意。

    而琨霜自那起就再也没拒绝过林渊渟任何好意,她总觉得这半吊子师弟傻傻的,要是走出山谷,没了师姐的庇护可怎么办——林渊渟闻言后怒声:“我才是师兄……”

    憋出这么一句,他又不吭声了,闷声端了一盘糕点放在琨霜面前。

    ......

    思绪回到眼前,琨霜一愣神,用力摇了摇头。

    林渊渟眼睛弯弯,小声道:“若是你贿赂我,我可以瞒下你偷袭我的错。”

    “……”琨霜想起温某人亲手镌刻在石碑上又臭又长的“门规”。

    若是再抄三遍,那她接连几日都不用出门了——她忍气吞声道,“你要怎么贿赂?”

    他认真思索半晌,咧了嘴:“欠着,欠我一个愿望。”

    二人并肩回了山顶处的宅院,门前阶石排列依旧如数十年前一般。古树苍然,不知屹立千载。

    山门石碑赤字镌刻“天虞山”字样,世人寻觅千年,却唯有机缘之人才能见得石碑。

    两个小孩站在碑前,不约而同地瞪圆了眼睛——机缘之人正冲着他俩文文弱弱的笑:“劳驾,这里是……天虞山?”

    天虞山有史记载百年,也未得一人能寻得仙山所在。

    而琨霜不过活了数十年光阴,除去传言中曾有过一个上山的女子,第二个便是面前脏兮兮乐呵呵小厮打扮的少年郎。

    那少年衣着极为朴素。山陡难行,许是被灌木划破了衣衫,布条挂在身上。他面容白皙,看上去精致秀气,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小厮。

    他个头不高,目光落在眼前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身上。看模样虚长了几岁,他老成地一点头,含笑道:“你们家大人呢,特求一见。”

    两个小孩虽未曾下过山,却也被教习过待客之道。本着不给天虞仙山丢面的原则,凑在一起琢磨半晌——还是将这人领到正厅去吧。其余的事由兰芳姐决定。

    兰芳是山上唯一能做主的人——谁叫这山上就只有她和两个孩子。

    与她柔软的名字截然不同,虽生得一副秀丽面孔,却是个暴躁的脾气。她弯着腰正拣着药草,听见二人的脚步声,头也不抬道:“两个小祖宗可回来了。今日的药本还没温习,等下一个个来检查。”

    没听见往日两个孩子的吵吵嚷嚷,她抬起头,

    目光敏锐的移向跟在末尾的陌生少年,声音冷冽了几分:“你是谁?”

    少年扬唇笑道:“在下寻医访圣,求圣手救治。”

    他语气淡淡,却是全然不提寻山的一路辛苦,轻描淡写的略过。

    兰芳不为所动,道:“妾身不过一介村妇,与两小儿相依为命。荒山野岭,哪来什么圣手。”

    “哦?”

    少年挑眉,虚点了点石桌上的草药,“在下拙眼。锁阳、菟丝子、黄精,倒不像是寻常村妇能寻得的上好药材。”

    他走近一步,一眼扫过桌案,意有所指:“我看,姑娘要配的桂枝汤,除却芍药、大枣,不如添一味麻黄,二者并用,效果更佳。”

    兰芳一怔,低声道:“麻黄辛温,桂枝解肌,倒是常见的法子。”

    她想起温行酒临行前道:“琨霜渊渟命中有一劫难,若有人入山,则是他们该下山的日子了。”

    她不解:“若有劫难,不该留在山间避难吗?。”

    温行酒大笑,不置可否。

    他虚点了点桌案,“命理已定。下山后因果皆由他们而起,祸福也不在于避世与否。”

    “那……我要怎样才知道上山的人是何居心?”

    “我给你个引子吧……”他信手指了指桌上的桂枝。

    兰芳不解的看着他。

    温行酒斜睨一眼,轻飘飘道:“健脑明目,识人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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