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兮叩响了若雪殿的门,不出意外并无人应答。

    雪妃娘娘果然不愿理会此事,凝兮摇了摇头,转身欲离去,一抬头恰好碰见了正从长合宫回来的雪妃本人。

    “娘娘安好,怎的竟不在若雪殿中?”凝兮意外道。

    雪妃看见她,并未有过多情绪起伏。“宫中出了大事,本宫不欲坐视不理。公主呢,来此为何?”

    凝兮走下台阶,靠近雪妃道:“自然是为和妜公主与郎中令谢大人的婚事而来。”

    “哦?”雪妃抬眼问道:“有何高见?”

    “我知此话唐突,恳请娘娘劝说皇上收回成命。”凝兮并不害怕被拒绝,尽人事,听天命,总不能试都不试一下。

    “为何?”

    “我自齐蒙而来,承蒙雪妃娘娘照拂,得以安稳至今,心中万分感谢,本不该有此无理要求。”凝兮诚恳道:“但我与征南早已许下终身,纵使千难万险,亦无悔无怨。”

    雪妃突然轻轻一笑:“你的意思是,你跟郎中令互相喜欢。”

    她的语气充满了不屑,听得凝兮手心发凉。

    其实凝兮也在赌,赌雪妃的仁慈之心成人之美,赌雪妃不愿看女儿嫁给不爱的人。雪妃对她就算不喜爱,也绝不会厌恶,否则不会仗义相救。

    凝兮道:“娘娘,我知晓此桩婚事能解四公主和亲之困,可只要赐婚,新郎是谁并不重要。若娘娘愿意向皇上进言,往后四公主有了心悦之人,我一定尽全力促成。”

    “如你所说,和亲之困是目前第一紧要的事,何来往后一说?”

    凝兮思索了一会儿,道:“我听征南说起过,御史大夫闻家有一儿郎,刚过弱冠之年,尚未娶妻,品貌端正,文武双全,可堪良配。最重要的是,他对四公主有情。”

    这话并非编造,亦非谢征南所说,而是拾玖从宫人们口中听来的一个八卦。

    御史大夫闻中秩共有一子一女,长女闻箫若倾国倾城,次子闻瑞筝丰神俊朗。多年前的一次宫宴中,尚还是少年的闻瑞筝因迷路在御花园中哇哇大哭,被路过的四公主发现,好心安慰将其带出。这一遇,造就了闻瑞筝多年的暗恋。

    当然,其中究竟有多少水分,凝兮并不确定。来若雪殿之前,她特意询问过正在焦头烂额的嫣妃娘娘。因着曾与闻家议亲的关系,嫣妃将闻家上下三代都查得清清楚楚,这点不算隐秘的隐秘,她自然了解得很。

    得到了嫣妃的点头,凝兮才敢将闻瑞筝推荐给雪妃做女婿。和妜是她好友,再怎么慌乱无措,凝兮也不愿随便给她塞一个丈夫。

    雪妃听完,并未立刻答复,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当真心悦谢征南?”

    “对,去年冬至,我在长街花灯下第一次与他相见,就已暗中认定了。”凝兮低下头,似乎有些羞涩。

    “好,本宫会成全你,但是和妜的亲事本宫并不想贸然定下。这道荒诞的旨意本就不应存在,他身处高位惯了,怎么会懂得命运被别人主宰的悲苦?”雪妃淡淡道。

    凝兮一时没反应过来雪妃的直接,愣了一会儿才道:“多谢娘娘成全,往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您一定要吩咐。”

    不置可否,雪妃越过她走到了若雪殿门前,忽然转身道:“凝兮,你若幸福了,本宫也不算遗憾。”

    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雪妃关上了殿门。

    凝兮想了半天,还是没想通什么叫她幸福她不遗憾。只当雪妃吃斋念佛久了,浸染了一身的善良温柔。

    当晚,雪妃盛装拜见卫帝,请求收回赐婚圣旨。卫帝大喜大怒,看着久未相见的爱人,又转为大喜,答应了雪妃的请求。

    听闻卫帝的寝宫灯火燃至天明,就连第二日的早朝都取消了。

    宫人们纷纷感叹,雪妃娘娘不愧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若是这些年不曾画地为牢,只怕如今这满宫之中谁做主人,还不一定呢!

    八卦尚未传开,晋升雪妃为雪贵妃的旨意已经人尽皆知。

    若雪殿重新修整,一拨又一拨的珍宝赏赐送进去,又被雪妃下令原封不动地送回。皇上见状,整日里流连若雪殿,拿着从宫外搜罗来的稀奇玩意儿,变着法儿地哄雪妃开心。

    大家都知道,顺贵妃娘娘掌管宫廷的日子算是到头了,柔妃娘娘的恩宠也算是到头了。路过顺成宫和念柔殿时,总是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

    殊不知她们一个为雪妃的复宠感到心安,一个因自己的闲适倍觉轻松。

    就这样又过了一日。

    早朝上,极北部使者再次提出和亲请求,逼迫卫帝尽快选定嫁往极北的公主人选。卫帝皮笑肉不笑地答应,实际下朝后又摔坏了不少的茶盏。

    就在这时,谢征南求见,与卫帝秘密相谈了三柱香的时间。无人知晓他说了什么,只知他走后,卫帝喜笑颜开,再不见怒意。

    极北部使者海彻原居住的驿馆中。

    谢征南整整衣袍,泰然自若地走进了正厅。

    “谢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家主人昨日贪杯,如今还睡着呢,要不您改日再来?”说话的使者的小厮。

    “无妨,等他便是。”谢征南接过小厮倒的茶水,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这……主人醒来时间不定,为免误了正事,大人请尽快离开吧。”小厮劝道。

    谢征南不语,小厮见劝说无果,只得悻悻然退下。

    极北部常年苦寒、人丁不兴,使者海彻原只携带了十数军士来到昉都。虽然能利用位于临澜江上游的优势进行威胁,但他终究在北恒的土地上,少不了要给几分薄面。

    谢征南作为北恒郎中令,掌管满宫巡卫之责,乃是皇上心中的重臣,海彻原不能让他吃闭门羹,便想着晾他一晾。

    一下午过去,天色渐渐暗了。

    下马威给足,海彻原终于打着呵欠装模作样地从内室走出。“不知郎中令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巧得很,你们昉都的酒酿味道一绝,本使一时没控制住,这才惫懒到现在,让大人久等了。”

    谢征南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使者言重了,左右今日无事,谢某等一等也无妨,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北恒一向有礼。”

    这是在讥讽极北部不知礼数,无大国风度。

    海彻原僵硬地回一个笑道:“本使从极北部而来,人人率直坦诚,如冰雪般纯洁。从无谎言心机,亦无唇枪舌剑。大人能言善辩,本使着实佩服。”

    作为精挑细选出来的使者,他最擅长用言语纵横各国。坐在主位上,海彻原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放松极了。

    “使者冰清玉洁,对极北部忠诚无比,想来也会将老祖宗留下的传统时时刻刻放于心间,是否如此呢?”谢征南道。

    “那是自然。” 海彻原颇为高傲:“我极北部祖先坚韧不拔,带领部众攻克千难万险,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大人生在安乐的昉都之中,如何能理解我极北的风雪?”

    “谢某虽未亲至,但尤爱读书,曾在一杂记中看到有关于极北神授一族的描述,不知大人可了解?”

    听到这个词语,海彻原双眼微眯,他戒备地说道:“神授一族乃我极北部最神秘高贵的血统,大人果真不负才学之名,竟耳闻至此。”

    谢征南道:“人们只知极北部的首领之位代代依靠武斗选举,能者居之,殊不知能参与武斗最终决战的两方,必须是神授一族。作为极北部真正且唯一的掌权者,这就是他们高贵的原因。海使者,谢某说得可有错?”

    海彻原背后略微发凉,此乃极北部的隐秘,眼前这后生从何得知?

    神授一族,设五位长老作监管之责,一位族长行决策之事。每一代都会选出两位得到“神授”的童男童女,倾全族之力着重培养。

    童男为族长之继,将在首领武斗中以唯一胜者的身份同时担任极北部名义上的首领,至于如何暗箱操作,外人不得而知。童女为族中灵女,以通灵之身沟通天地,获取神意,永不得出,其地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甚至高于族长本人。

    族中众人自诩高贵神秘,一直隐瞒自身。借着天然的雪山屏障,竟真无他人知晓,就这么藏了千百年。据说,那五位从无更替的长老,自神授一族诞生就在,亦有上千百岁了。

    “大人,你扯出神授一族,究竟意欲何为?” 海彻原直截了当问道。

    “想来使者身份如此贵重,应该也是出自‘神授’吧。谢某明说了,希望使者收回赐婚的请求,结束这荒诞的和亲。”谢征南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可笑!大人凭什么觉得本使会答应?不远万里而来,求不到一个结果,本使断断不会离开。更何况,此乃首领之命,本使只是奉命行事,大人找错人了。”

    谢征南道:“作为‘神授’一族选出的来昉使者,你在极北部应当极具话语权,谢某岂会找错?至于结果……”

    他顿了一顿,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红色的玉佩,接着问道:“使者可认得此物?”

    红玉佩呈圆形,正面雕刻着一朵盛放妖冶的花,反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泽。玉佩由内而外都是均匀耀眼的红,此种颜色极其少见,必非凡品。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红玉佩,海彻原忽然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抵住谢征南的脖颈。他冷声道:“这枚玉佩为何在你手上,本使劝你好好想想再回答,若有一丝一毫隐瞒,必叫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海彻原过激的行为让谢征南有些疑惑,他皱眉试探道:“怎么,难道你想为玉佩的主人报仇?此乃北恒昉都,若是杀了我,你也跑不了。”

    “那又如何?人终有一死,极北部上下无一会畏惧死亡。”

    玉佩是母亲忆月所留,谢征南极其珍视,从不离身。见海彻原颇为维护的样子,他才道:“久闻极北部多是大义凛然之辈,今日一见,的确如此。此玉佩乃是谢某已逝母亲之物,她曾说过,若有机会,一定要带着玉佩替她再看看极北雪山的模样。”

    海彻原一听,心中大恸:“她当真已死?”

    “厚辰九年,母亲病重,药石无医,含恨而去。”谢征南道。

    “为何含恨?忆月受了欺负?”

    见他如此准确地说出“忆月”这个名字,谢征南坦诚道:“母亲思念故土,但因为距离太远,又自恨年少轻狂叛出族门,这才忧思成疾。”

    海彻原愣在原地,再也握不住匕首,任它“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谢征南道:“使者果真认识我母亲。”

    沉默了好一会儿,海彻原才缓缓说道:“忆月是我神授一族上一代的灵女,亦是现任首领存越大人的亲生妹妹。她是整个神授族最耀眼的光芒,正如雪山顶上的冰叶鸾花一般,美丽动人、高贵纯洁。”他指了指玉佩正面的花朵刻样,“这就是冰叶鸾花,为极北部独有,只开在最高的雪山之巅。背面雕的白泽则是我神授族图腾。”

    谢征南点头,安静地听海彻原继续讲述。

    “我与忆月也算一同长大,但她是灵女,与我们终究不同。从及笄起,她就再没出现在同龄人面前。长老们依靠她与天神交流,得神旨意行事,一切本该这样平稳,直到有一天,忆月失踪了。她喜爱繁花似锦,所以竭尽全力从没有自由的祈神阁中逃离。失了灵女,长老大怒,命族中部众日夜寻找,最后只找到她进入北恒境内的消息,再无后续。”

    海彻原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将其插回腰间,他道:“轮到你了,告诉我,忆月为何会成为你的母亲。”

    谢征南道:“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我并未亲历,不可妄言。母亲只告诉我,她爱极北常年冰冻的雪山,曾经从族中逃出,是她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海彻原再也忍不住,人高马大的男儿眼眶泛红,隐隐有着泪水。

    “您与我母亲曾有情?”

    海彻原摇头道:“我只是心悦她的千百族众之一而已,并无特别。”

    “既然如此,那我便按照辈分,称您一声海前辈。”谢征南轻轻摩挲着玉佩,他今日有备而来,一切都只为了海彻原能同意收回和亲请求。

    海彻原坐回主位,收拾好情绪说道:“谢大人,你方才的话我已听懂,但忆月不仅是你母亲,也是我神授一族的灵女,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首领大人怜惜忆月,因恼恨她在北恒失踪,所以才会提出和亲之事,为的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拥有北恒最珍贵血脉的公主为忆月陪葬,想来她也能安息了。”

    “海前辈此言差异,我姑母是皇上的嫣妃,谢家身为皇亲国戚,少不得在皇宫之中走动。四公主和五公主都是我母亲亲手抱过的,她怎会舍得要这两个小姑娘陪葬?”

    “纵使此话有理,但极北已然上书,贸然收回岂不是失信于天下!”海彻原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若真撤回请旨,届时第一个嘲讽极北部的一定是卫帝本人。

    谢征南道:“我已向皇上禀明,若海前辈答允,北恒会奉上金银珠宝以作补偿,此事就此揭过,极北部与北恒仍然如往常一般和睦相处。”

    海彻原思索了良久,终究还是看在谢征南是海忆月之子的份上点了头。

    他眼神微眯,心中起了另一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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