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美丽的小村庄,鸟叫声伴着虫鸣,处处都是绿油油的菜地,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与外界的浮华没有一丝交集。

    凝兮靠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天空发呆。

    她已在这个名叫安宁村的地方呆了三年多。

    那时,凝兮为了躲避砍向她的追兵,毅然决然地冲进了火场之中。她早就暗中传信给齐蒙暗桩,务必在卫帝前往敏华寺之前做好完全的准备,保证接应她的安全。

    所以,敏华寺内的某个隐秘之处,早就潜藏着启蒙的人马,他们乔装打扮,暗中将受伤后因吸入浓烟而晕倒的凝兮接走。因着大火烧去所有线索,敏华寺那处被挖开的外墙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只是不待她醒过来,暗桩便强行将她带回了齐蒙。

    等到凝兮终于睁开眼时,她早已被送到了隐舟关外,无法反抗,亦无法回头。

    这是朗清一早便下的命令,若有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凝兮长公主从齐蒙救回。

    凝兮初始时还想着,朗清不知她在齐蒙遇见了什么,是害怕她受到折辱才会这么做,只要解释清楚,便可重新回到谢征南身边与他厮守。

    可朗清却告诉她,既然全天下都以为她死了,那正好,她可以另外的身份,永远留在齐蒙,永远留在他身边。

    看着朗清势在必得的眼神,凝兮忽然明白了。

    她的意见并不重要,和亲之事到此了结,剩下的,便是朗清的一手遮天。

    还好朗清仍然看重与凝兮的姐弟情分,并未强迫她一定要做他的妃子,他自己也知晓无法给凝兮该有的名分,便这么一直耗着,等待凝兮相通同意的那天。

    据理力争之下,凝兮与朗清达成协议。

    以五年为期,五年之后,若凝兮还不愿意,他便放她自由,在这五年之中,凝兮也不会对他恶语相向,二人仍然如同姐弟般和睦相处。

    朗清还答应,她可以住在安宁村曾经住过的地方,但他会派侍卫暗中看守,绝不会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就这样,凝兮和朗清之间诡异的和谐竟维持到了现在。

    凝兮现在的生活简单极了,不是看书写字,就是煮茶做饭。朗清偶尔会来看她,因着承诺在先,凝兮并未冷脸相对,温一壶酒,她还能与他话话家常。

    毕竟,他是她唯一可以知晓北恒现状的渠道。

    朗清会告诉她闻中秩和沈婉约过得很好,阿余也过得很好,但他不会提起谢征南一个字。

    不过也不难猜,既然父母女儿都好,谢征南必然不会不好。

    渐渐的,在逐渐养好自己身体的同时,凝兮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比如她离谢征南越远,想念越盛。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才明白,相守相伴的日子是多么难得可贵。

    从前她总是觉得爱情不能排在任何选择之后,否则便是不够爱,因为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为爱发疯为爱抓狂为爱自戕,可爱情本就不该被这般定义。

    人的一生中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体会各种各样的情感,无论怎样都逃不过复杂二字。若简简单单就能把这一切说清道明,便不是真实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直以来,都是凝兮想得太过绝对。

    其实她早就在相处之中爱上了谢征南,但她说不出个转折性的时刻,爱情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

    “公主,有人要见您。”喻承在门口回禀。

    因着谢征南恢复记忆,自然告知过她自己曾受珂迩城守城军统领喻承暗害之事。

    凝兮来此之后,问过喻承放谢征南一命的原因,知晓真相后不免叹惋,世事不可两全,谁都有自己的难处。况且,朗清知道谢征南还活着,直接赐了喻承三十军棍,罚也罚了,凝兮懒得过多深究。

    “是谁想见我?”有能耐得到朗清允许见她的人,凝兮实在想不出是谁。

    还未等喻承回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阿弥陀佛,多日不见,公主可还安好?”

    正是凝兮在云舒寺见过的高僧——见远大师。

    喻承悄悄退下,独留凝兮一脸惊讶地望着没有一丝变化的见远大师。

    当初她以为他只是个没有真才实学只知混吃混喝的普通僧人,实际上他不仅认识自己,似乎还隐瞒了许多事情。可惜见远大师外出云游,凝兮直到出嫁都没能再见他一面。

    “大师可是终于愿意告知我了?”

    见远大师缓缓说道:“看来,公主已然明白了贫僧的意思。”

    “明白得不算完全。”如今的凝兮悠闲至极,有事没事就思考人生,自然不像从前那般毫无感悟。

    “愿闻其详。”

    凝兮将心中所想徐徐道来:“大师曾赠我三句话,细细想来,别有深意。我问来处和归路,您说‘因缘际会天定’,这是告诉我此事非人力所能及,顺应天意是唯一解。我问您锦玉寺刻像,您说‘未来一切随心’,是告诉我坚持并发扬我知道的,用我认为对的方式去为人处世。我问你有关玉牌,也就是我作为长公主的过往,您说‘勿生执念为好’,是告诉我淡然面对一切危急困苦,不要轻恨世人。”

    看似一番空话,实则处处能对上。

    见远大师欣慰地笑了笑:“因缘际会天定,公主与父母重逢。未来一切随心,公主胜似帝师,会受到敬仰供奉。勿生执念为好,公主与陛下和睦相处,所愿即将成真。”

    凝兮没听懂最后半句话的含义,见远大师又问道:“公主可想知晓因果?”

    “还请大师解惑。”

    “齐蒙曾有一位贵人,自幼便备受宠爱,可谓众星捧月。某一日,贵人将作为和亲公主前往异国,这一去山高水远,尽头是极致的折磨和羞辱。”

    凝兮一听,这说的不是曦微表姑吗?见远大师莫非记混了,她是郡主而不是公主。

    见远大师接着道:“公主在异国竭尽所能地活着,偶然之间,她得到一位妃子的看重,便将自己知道的所有知识都教授给了妃子生下的皇子。后来,她与一男子相识相恋,但曾经所受的折辱还在继续,世俗和皇权使得他们无法相守。最后,公主死于一个寒冷的冬日。”

    “您说的,似乎不是曦微郡主。”

    倒像是没有得到过曦微郡主帮助的她可能会遇到的事。

    见远大师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皇子登基为帝,尊公主为太傅,为她修庙宇,塑金身,并请文人墨客作了不少相关传说。而那位与公主相恋的男子,爱而不得,积劳成疾,临死前,他将定情信物置于公主刻像手中,最终在经幡灯烛前凄凉死去。”

    凝兮慌了:“还请见远大师明言!”

    “送公主踏上和亲之路的年轻帝王骤闻公主死讯,后悔不已。他日日回想,夜夜梦魇,渐渐堕入疯魔,还从祸乱天下的国师口中听来了可使公主复活的方法。此法需以童子童女为祭,以公主情寄之物为媒,燃灯念法九九八十一日,最终举整国之气运,换一人之归来。自此,天翻地覆。”

    每个字凝兮都懂,连起来她似乎也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可……

    怎么能是这样?

    原来她的命运本该是如曦微表姑一般成为北恒的官妓,在不断的折辱下耗损身体至油尽灯枯,是朗清用齐蒙的气运和无辜百姓的生命换回了她的第二次机会。

    她怎么承担得起?

    那些受到天灾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丢掉性命,没想到竟是源于这么荒诞的理由。

    朗清,你糊涂啊!

    凝兮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百姓的愧疚,又有对朗清的无奈,更有对谢征南的思念。

    照见远大师的说法,情寄之物为媒,她穿越的媒介不正是赤霞明赭玉吗?这代表那位与公主相爱的男子正是谢征南。

    上一次,他们依然没能相守。

    “公主,前情已成云烟,多思无益。”

    凝兮冷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师既知我来处,我便相信您说的都是真。可如今凡事已成定局,纵使我知晓了前因后果,又能如何呢?”

    “公主,那日您在云舒寺等了很久,贫僧却并未让您抽签,今日相谈便算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了。公主用和亲换万民安定,陛下用百姓换公主归来,无论哪一件事,您都无能为力,故不必自扰。”

    纵使知道见远大师说的有理,凝兮还是无法卸下心中的负担,不是谁都能坦然接受自己身上背负着这些的。

    见远大师与凝兮道别,随后再次踏上了云游之路。他洞悉得太多,生命已所剩无几。

    望着见远大师的背影,凝兮又开始发起呆来。

    不一会儿,小院里竟又出现一人。

    不用通报直接进来的,只能是朗清。

    知晓他曾做过的事,凝兮再看向他时,眼神十分复杂。

    朗清反而有些疑惑:“阿姐作甚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花吗?”

    “无妨,你怎么来了?”凝兮摇了摇头,见远大师说得对,那些事情既是已经发生的未来,也是不会再现的过往,她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活在当下。

    “如今已是祐安四年,阿姐回家也有三年多了,距离五年之约还有不到两年,我是想来问一问,你是何想法?”

    “朗清,你看不出来吗?三年也好,五年也罢,我给你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阿姐,我对你亦是真心,整个齐蒙都知晓你是最尊贵的女人,难道这还比不上他谢征南的郎中令之职?”

    “我作为长公主,本就是齐蒙最尊贵的女人,这与父皇母妃给我的身份有关,而与你是否喜爱我无关。我不会追究过去的那些事情,因为你是皇上,也是我的弟弟,若你遵守五年之约,我与你尚可如往常一般彼此尊重,亦可互通书信,这样是最好的结果。”

    “可我不甘心。”朗清认真地看着凝兮,期盼她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凝兮叹了口气:“你的执念太重了,和亲之前你曾放弃过我,我也负了幼年时对你的承诺,咱们在这件事上是两清的。除去见不得人的隐秘,你我仍有最拿得出手的关系,若你愿意,有朝一日我还能将阿余带到你跟前,唤你一声舅舅。世上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后盾,朗清,你一定要与我闹得不可开交吗?”

    “阿姐,这三年多你都在安宁村,我只要想见你,随时可以来此。可珂迩城与昉都相隔万里,一去便再难有相见之日,你要我如何接受孤家寡人的日子?”

    “朗清,人生可以偏安一隅,也可以居无定所,而我一直都热爱遇见不同的景色。先前受权势所迫,我从来没有机会毫无压力地去探访。现在一切已安定下来,只要你肯放我走,我就能去过我想过的生活,你也是。待到游览至齐蒙时,我们还会再相见。当然,那一定不会是最后一次。”

    凝兮看似画饼,其实说的都是真心话。

    朗清垂着眼神,沉默了许久。

    “阿姐,有一事我要告诉你。”他突然抬起头,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容。

    “什么事?”

    “王随廉来了,阿姐应当还记得他吧。”

    闻言,凝兮十分惊讶:“他来做什么?”

    “北恒知晓我齐蒙如今实力大涨,这是让王随廉来重提和亲之事了。”

    “和亲?”

    朗清点点头:“他到了珂迩城中,第一时间仍然如上一次那般去了秦楼楚馆,真是未曾变过一二。明日早朝觐见,王随廉就会正式求娶,阿姐觉得我应该将谁嫁到北恒?”

    “除了我之外,你没有别的兄弟姐妹,难道要在世家之中任选一位?可此去背井离乡,不是好事,若非逼不得已,我并不赞同你用无辜女子的一生去背负维护整个国家安定的使命。”凝兮语重心长地劝道。

    “阿姐在安宁村住久了,想得竟比从前单纯了许多。”

    “什么意思?”

    朗清停顿了一会儿,笑着答道:“我齐蒙只有你一位公主,既然你还活着,和亲之事除你以外,就没有第二个选择。”

    这话说得无情,意思却截然相反。

    凝兮瞬间反应过来:“你是要,将我送回北恒?”

    温柔地笑了笑,朗清道:“阿姐,上次你我都不甘不愿,这次我会予你自由选择的机会。和亲的意义从源头改变了,你应该能收获你想过的生活吧。”

    巨大的惊喜袭来,凝兮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平复道:“当然,我等这天已等了太久太久。”

    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朗清有些心疼:“我会与王随廉交代清楚,务必事事以你为先。这次,阿姐是作为我齐蒙最尊贵的长公主出嫁,往日苦痛皆可翻篇。若那谢征南敢欺负于你,我会让他知道,齐蒙是你最坚实的支柱,所有冒犯之人都会付出代价。”

    静静地看着朗清,凝兮突然觉得,她的父皇母妃真的是很会起名字的人。

    朗月风清,宁静美好,这才是朗清该有的感觉。

    “阿弟,不管怎样,谢谢你。”

    后来,朗清和凝兮在小院里聊了很久很久,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毫无芥蒂地坐在一起。

    温一壶酒,闲话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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