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后,谢征南已被带回了谢府。

    阿余被放在床的内侧,正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他,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可爱极了,任谁见了都想捏捏她的小脸蛋儿。

    轻轻一带,谢征南将阿余抱进怀里。

    这是他的女儿,是凝兮留给他的唯一的女儿。

    拾玖正呆呆地坐在廊下,自公主葬身于火场的消息传回之后,她便深思倦怠,每日里总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

    距离敏华寺帝陨之乱已过去了五日。

    见谢征南抱着阿余走到庭院中,她才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少爷,您醒了。”

    “府里如何?”谢征南用极其沙哑的声音问道,他只扫过一眼那架榆木做的秋千,便立即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

    “不太好,嫣妃娘娘的祭礼并不能设在府里,但谢太尉不同意任何人取走她的尸体,故如今还未下葬,正与宫里僵持着。沈大夫听闻公主之事,悲痛欲绝,后来一位姓闻的大人来了一趟,自称丈夫与她相认,情况才渐渐好起来。”

    谢征南点了点头:“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可知晓?”

    “奴婢只知贵人们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因着身份贵重,得战场上士兵们的保护,这才堪堪保住性命,其他的奴婢就不知道了。那位闻大人尚在府中,奴婢将他请来与您详谈如何?”

    听到“身份贵重”四字,谢征南嘲讽的笑了笑。就因为凝兮是异国来的公主,所以没人愿意保护她,而自己却去保护了不愿意保护凝兮的人,真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

    “正好,我也有事想问他,你不用请,我直接去见他。”

    “是。”

    抱着正咿咿呀呀的阿余,谢征南去到了沈婉约所住的院子。

    闻中秩和沈婉约正对坐着喝茶,见他到来,起身关切道:“你总算是醒了,要是凝兮还在这,不知道会有多担心。”

    “凝兮真的还活着?”

    闻中秩道:“此事听起来不似人间之事,但确实在我、婉约以及凝兮身上发生了,曾经我们是一家三口,来到这里换了身体换了容貌,但记忆没有更换。既然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就证明一定发生了奇妙的事情,征南,若她回去了原来的世界,也不失为一种因果。”

    “多谢岳丈提点,是小婿想得狭隘了。”

    “无妨,能得你之爱,亦是凝兮之幸。”闻中秩并未将方才他和沈婉约的担忧说给谢征南听,毕竟多一个人知道阿瑜的眼疾之事,便是多一个人担心。

    将心中对凝兮的思念尽数压下,谢征南问起了正事:“岳丈,宫中可有大乱?”

    沈婉约见状,不欲多听,招呼一声后便端着茶水回到了房里。

    闻中秩叹道:“七日之后将举行皇上的葬典,但由于他并未立太子,所以众大臣为继位之事日日争吵,有支持三皇子的,却也有支持六皇子的,朝堂上吵吵闹闹不得安宁。”

    “我表弟他怎么样了?”

    “三皇子自从敏华寺归来,便一直守在三皇子妃身边,经此一事,三皇子妃虽身受重伤,却也在灵药的帮助下渐渐痊愈,就连神智也恢复了七八分。”说到这儿,闻中秩顿了顿。

    “岳丈不必顾忌什么,直说就是。”

    “但朝堂之上多的是当日随皇上去到敏华寺之人,亦亲眼目睹了嫣妃之事,虽说当时嫣妃编了个勉强说得通的理由,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用来掩盖造反行为的说辞。因着此事,大臣们对三皇子的态度不太友好,你父亲又扣着嫣妃的尸体不放,朝堂和谢家的关系如今算是降到了冰点。”

    这是谢征南预想中的情况,姑母起兵造反,瞒得过百姓瞒不过在场那么多双眼睛,想要平息确实不是易事。

    “征南你放心,大臣中也有不少是支持三皇子的,虽然大多都是由于忌惮令尊手中的兵马。”闻中秩皱了皱眉,接着说道:“三皇子的态度才是最难办的。”

    “岳丈的意思是?”

    “回来第一天,他对前去拜见的臣子说,自知罪孽深重,此生只想与三皇子妃相守,再不问世事,如今已闭门好多天了。除了婉约以医者的身份进去为三皇子妃看过,别的人连三皇子的面都没见着。”

    谢征南没再追问,卫属的性格他清楚得很,看似乐呵呵的,实则比谁都倔。“既然他想与外界斩断联系,就表示继位之事也就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闻中秩道:“六皇子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年纪尚小,这也是朝臣最担心的地方。清妃作为六皇子之母,本可以太后之名暂理国事,但她受了重伤,本根已损,恐怕整日都将缠绵病榻。而一直主理后宫的顺贵妃竟效仿起了当年的雪妃,自囚于顺成宫中。柔妃娘娘如今正在宫里的庵堂暂住着,只待敏华寺修缮完成便会搬离。”

    皇上的五位妃子,一位画地为牢,一位战场惨死,一位不知所踪,一位重病在床,一位执意出家……

    宫廷确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岳丈是忧心监国人选?”

    “朝堂之上说得上话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奉常段干启豢养私兵造反,奚相曾迫害过六皇子的母族,谢太尉手握兵权却闭门不出,偌大的北恒江山,竟找不出一个能扛起大任之人。”

    谢征南笑了笑:“岳丈,您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闻中秩并未再答话,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此路并非坦途,摆在眼前的便是至少十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是简单之事?

    可北恒已别无选择。

    卫帝葬典当日,有人托乞丐给谢征南传了一封信。谢征南打开一看,竟是一副药方!想来必是为和妜公主解毒之用。

    程苡簌还活着,只是不愿现身,亦不愿再提起从前的一切。

    厚辰二十五年正月初八,新任皇帝卫贺继位,改年号为祐安,尊清妃为皇太后。由于新帝年幼,原御史大夫闻中秩任辅国公,暂掌朝政大权。

    谢太尉不顾一切将嫣妃的尸首葬于谢家祖坟,随后向卫贺呈上兵符,并请旨辞去太尉之职。闻中秩收下兵符,未允。

    清妃母族淮氏之事重提,淮丞相当年被奚先迫害的冤屈得以昭雪,然淮丞相已年迈,无力重回朝堂。卫贺夺奚先丞相之位,余生幽禁于奚府,再不得出。

    煦王遗孀安氏请旨以煦王妃之名接管煦王封地,即刻赴任,卫贺欣然同意。听说她将煦王生前养的好几个外室一并带了过去,一路上有说有笑,竟不似外界传说那般剑拔弩张,反而颇为和乐。

    谷梁国大皇子谷梁枫在同月继位谷梁国君,与齐蒙遵照边境和平约定,各自休养生息。

    至此,祸乱的余韵终于慢慢被消除。

    祐安四年初春。

    宁静雅致的不忘阁内,可爱漂亮的小姑娘一手拿着桃花,一手拿着茉香糖糕,在庭院里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

    “阿余,你在做什么呢?”卫贺走进不忘阁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皇帝哥哥!”阿余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喊道。

    一旁守着阿余的拾玖立刻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已成少年的卫贺轻轻松松将阿余抱起,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又叫错了,朕与你娘亲姐弟相称,你得唤朕一声皇帝舅舅才对。”

    小丫头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不对,阿余已经有舅舅了。”

    知晓她说的是闻瑞筝,卫贺笑着道:“好好好,我们小阿余说的都对。”

    “哥哥是来找爹爹的吗?他在屋子里看书呢。”

    “那阿余接着玩,舅舅去找你爹爹。”放下阿余,卫贺有要事与谢征南商议。

    这几年来,谢征南极得卫贺信任,因着郎中令巡查百宫之责,他回谢府的时日越来越少,慢慢将办公之处搬到了不忘阁。

    阿余是他捧在手心的明珠,不仅受谢府和闻府所有人的疼爱,更得恩旨可在皇宫随意进出,年仅四岁便被封为了县主。

    谢府较之从前,更得帝王器重。

    卫贺推开门,果然见到谢征南在读书,不时还提笔备注着什么。

    “皇上怎么来此了?”谢征南放下书本,起身拱手行礼。

    “免礼。”卫贺挥了挥手,继位这些年,他也渐渐有了些帝王风范。“敏华寺已经重建得差不多了,除了原本供奉的灵牌之外,朕还想塑一座刻像。”

    谢征南双眼微眯,立刻领会到了卫贺的意思:“凝兮?”

    “正是,凝兮姐姐于朕有姐弟之情教导之义,就连朕的母亲也承过她的救命之恩,科举之制渐渐推行,寒门欣慰,百姓共庆,这一切亦是得益于凝兮姐姐的想法。她是我北恒的功臣,谢大人,你可同意?”

    “这是好事,臣自然答允。”

    “如此甚好。”

    凝兮刻像入敏华寺之日,是一个大晴天。

    近日多雨,这样的日子极其难得。

    谢征南将一直珍藏的那枚赤霞明赭玉安放在刻像捧着书卷的手中,枯坐了很久很久。

    闻中秩曾告诉过他,一座庙里红光突显,随后便发生了穿越。难怪凝兮初来时总是询问有关寺庙和刻像的事,难怪她对于会散发红光的赤霞明赭玉那么感兴趣。

    可这个世界并没有锦玉山,也没有锦玉寺。

    他只能将一切仿一遍,祈祷有朝一日敏华寺的供奉能让异象再现,将久未相见的爱人送回他的身边。

    但无论能否重逢,凝兮永远都在他的心中。

    谢征南将阿余送到了闻府暂住,沈婉约和闻中秩想念外孙女已久,抱着她一刻都舍不得放手。

    闻家大小姐已嫁去很远的地方,为此闻中秩头疼了好久,但那丫头说相信自己的眼光,旁人的意见她不会考虑,无奈,闻家只能答允。

    闻瑞筝和四公主和妜已于两年前成婚,二人婚后如胶似漆,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对于沈婉约的存在,闻瑞筝本来是气恼的,不得已之下,闻中秩只能将所有事情悉数告知。愣在原地很久,闻瑞筝才释怀地笑了笑。

    难怪他总觉得十岁前后的父亲完全不像同一个人,前者恐怖阴冷,后者温和仁慈。哪怕外祖不止一次告诉他,母亲之死可能与父亲有关,他还是不愿将已经变得和蔼的父亲和贪慕妻子财产的小人联合起来。如今真相大白,也算是有了答案。

    他很尊重他现在的父亲,这便够了。

    只是没想到,当初在喀雪城随口编造的与凝兮的姐弟关系,竟在冥冥之中成了真。

    兜兜转转之下,谢征南娶的妻子也仍是闻家之女。

    似乎总有一双命运的推手在默默地掌控着一切。

    又过了好几天,北恒朝堂之上,那位名叫王随廉的典客,提出了一个想法。

    “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讲。”

    王随廉清楚地说道:“如今我北恒南境安宁,这一切还得感谢谢大人在石鱼城签订的那封协定,谷梁的事可暂且不论,齐蒙却不得不重视。今岁齐蒙承上天眷顾,喜获丰收,还在西南某城附近挖出了一条金矿,此为黎明之福,却也意味着不再需要北恒的帮助。”

    卫贺皱皱眉,先看了一眼闻中秩,见他没什么异样,才继续问道:“爱卿的意思是?”

    “凝兮公主于敏华寺香消玉殒,的确令人叹惋,如今我北恒与齐蒙来往减少,实在不利于临澜江上的通行通商。依臣之见,应当与齐蒙再议和亲之事。齐蒙虽无多的公主,但从宗室里随便选一位封为郡主嫁过来,也是极好的。”

    这下不止是卫贺一人皱眉了,所有人都偷偷地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谢征南。

    也就王随廉此人,热衷于游走诸国,虽有点好色的毛病,却也知轻重,守礼法。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如今齐蒙渐渐脱离北恒的掌控,若是相安无事那倒也没什么,若是如当初的谷梁一般大肆进攻边境,岂非徒增烦扰?

    此时再度和亲,便可兵不血刃地解决边境之忧,的确是目前看起来最好的办法。

    闻中秩看着谢征南走神的模样,便知他不会阻止此事,只是骤然被揭开伤疤,难免心中有所波澜。

    “启禀陛下,臣认为此事可行。”

    听闻中秩的说法,王随廉便知晓,自己又能造访齐蒙了,珂迩城中的姑娘们,他可是想念得紧。

    “臣必不会辱没我北恒风范,定竭尽所能劝说齐蒙皇帝答允和亲。”

    卫贺点点头,这事儿便这么定了下来。

    谢征南并未多言,他只是淡淡地行礼,随众人一起退朝,然后面无表情地回到了不忘阁。

    阿余不在此处,不忘阁中便只剩下他一人。

    靠在凝兮常靠的软榻上,谢征南静静闭上眼。

    从凝兮离开到现在,已经快四年了。她作为和亲公主不远万里而来,是受北恒压迫,承载着齐蒙无数子民的期盼。

    沉重无比。

    如今又一次谈起和亲之事,形势虽未改变,但从威胁变成了谈判,也不知是福是祸。

    只是凝兮在北恒留下的印记,终究要被逐渐遗忘了。

    谢征南翻了个身,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别人怎样与他无关。

    他真的很思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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