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裁一呆,立即笑道:“是啊,婢子不放心就跟去了,姑娘可别笑话婢子。”

    卫素瑶摇头,玉裁有意避开刚才的话题,催道:“姑娘就行行好送了这腰带,婢子可不想再去外头铺子跑来跑去的。”

    卫素瑶将腰带拿在手里,心想哪怕为了玉裁少跑腿呢,她顿时来了自信,解开红绳,摩挲着腰带,看了又看,自言自语地说:“做都做了,还是送吧,不然浪费。”转手给玉裁,“你拿去给他吧。”

    玉裁捡起地上衣物,抱在怀里,“姑娘自己给爷吧,婢子手没空。”说着笑嘻嘻地出门去。

    -

    曹寅峭立在清夜里,凝视反复思量卫素瑶泄露天机的那些话。

    震惊之余,他想,知晓卫素瑶的未来,是不是也是一种命呢?

    他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玉裁抱衣服出来他都没发现,直到玉裁对着他的背影道:“屋里暖和不去,站这里受风,真匪夷所思。”

    被小丫头嘲笑了,曹寅朝窗子望望,犹豫是否要进去,他现在对靠近卫素瑶开始有顾虑了。

    玉裁道:“傻子爷,人家有好东西要送你,你磨蹭什么?”

    “好东西?”

    玉裁将怀中衣服挂在手臂上,在腰间比划两下,“是这么个好东西,去,让她给你系上。”说着眨眨眼,一脸狡黠,“对了,爷得和我对个口供,一会儿别说漏嘴。”

    曹寅睨她,“成天虚虚实实,说吧,对什么口供?”

    玉裁道:“我说爷缺腰带,前几天央我去外头做......”说一半住口,眼巴巴看着曹寅,存心叫他先猜上一猜。

    曹寅指着她无奈道:“明白了,东巡得带着你是吧?”

    玉裁道:“爷怎么一脸不情愿,我是为你好,芷园该有个奶奶坐镇了,如今是个人拿张草纸写两句诗就敢来瞟吃瞟喝,昨儿来一邋遢士子,要我招待他,一屁股坐下,大理石嵌花梨木凳都给坐灰了,写了狗屁不通的词,说要爷给他和一首,我气得一笤帚把人赶出去,锁上门,他在外头叫骂,说我一个下贱丫头也敢替主子发号施令,真是气死!”

    曹寅缓声道:“委屈你了,改明儿我寻个人帮衬你。”

    玉裁笑道:“我瞧里头那位就不错,没架子,服侍起来省心。”

    曹寅道:“你想得挺美,人家没看上我。”

    “那是爷不懂女儿心,”玉裁绕着曹寅慢悠悠地走几步,眉飞色舞道,“没看上你,怎么会给你做腰带?爷想想......”

    玉裁有心想讹他,打算卖个关子再说,没想到一回头,台阶上空荡荡,曹寅已往书房去了。

    -

    曹寅叩门而入,惨白脸上总算有了些神采,“你身子如何了?”

    卫素瑶道:“泡个澡舒服很多。”

    “那便好,”曹寅放了心,颠着腰间的玉坠子,思量片刻才试探着问,“玉裁说你有好东西给我?”

    卫素瑶惊诧玉裁怎么嘴那样快,好像一出门就直奔曹寅说去的。再也瞒不了,她只好将腰带递过去,心里忐忑,嘴上却满不在乎,“本想给我哥的,如今也碰不见他,你瞧瞧,能用的话就收下,就算我酬谢你今晚招待之谊吧。”

    曹寅的心沉下去,原来不是做给他的,先前的高兴打了折。他怏怏地接过去细看,鹊灰底金紫纹,和他平日穿的青蓝色调的衣衫倒是很搭,然而不是给他做的,他微笑道:“明儿我给你兄长送去。”

    卫素瑶急说:“不用。”

    “怎么,”曹寅有些困惑,举起腰带晃了晃,“中秋夜你都没见着家人,既然都在京中,明儿我跑一趟,顺便替你向家里报平安,岂不是好?”

    说着往书房正间去,弯腰寻找什么,卫素瑶掀纱帘跟过去,被满屋的精致堂皇的摆设所震撼,四处都亮眼,像进了个小型博物馆似的。

    曹寅回头时,手上多了个铜绿锁扣的黑木匣子,他认真将腰带卷起放进匣子,问卫素瑶:“你看这么放可好?”

    卫素瑶寻思要怎么拦截他的热情,沉吟片刻后说:“不用了,子清,这腰带你先拿去,以后有机会我再给我哥做。”

    曹寅将匣子放在书案上,一叹道:“阿瑶,你为什么非得把腰带给我?”他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水喝了几口,杯子重重地压在桌面,唇边留着水渍,瞧着不太痛快,“你就这么着急还清人情吗?迫不及待找件东西送我是不是?”

    卫素瑶被问愣了,曹寅又说:“我带你出来,是因为我高兴,你只要同样高兴,我就满足,不需要你给任何回报,你不欠着我。”

    卫素瑶无声地点点头,走到桌边,自黑木匣子取出腰带,默默放回衣服内袋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果然又搞砸了。是不是一旦想和他划清界限,就失去送礼物的理由了呢?

    她斜眼偷瞧曹寅,在胸口藏了一天的腰带,犹豫了好几遍是否送出,终究只在他手中辗转一瞬,又回到了她的内袋。

    “那我回去咯?”她说。

    “我备马车送你。”

    两个人都很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但今晚终究要回去的。

    -

    玉裁驾着马车,一声声叹息融在马蹄声和车辙响里。

    到了东华门口,两人下车,卫素瑶停住脚步回头仔仔细细看了宫外的一切,河边离离昏火,夜空荧荧星灯,当头明月如轮。

    “谢谢。”她对曹寅说。

    谢谢他带她出来,烟花好看,糖炒栗子好吃,桂花酒香醇......一切都很好,是她从未感受到的温暖和快乐。困兽归野,虽只一晚,刹那短促,但会长久地存在她回忆里,可以时时拿出来回味。

    该分别了。

    自从说清自己的来历,还让他看到她遭天谴,卫素瑶明显感到曹寅的分寸感,他向她点点头,“去吧。”

    卫素瑶心里感到一阵离别的痛感,她露出询问的眼神,好像在说“我真走了?”,曹寅又朝她点了下头。

    腰带多余地存放在她衣服内,随着步伐的晃动在心口摩擦。

    城门甬道黑漆漆的,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到曹寅还没走,颀长劲瘦的身影立在门洞之外,火光给他镀上一层金边,远远的仿佛传来女子的唉声叹气。

    “子清。”卫素瑶又走回去了。

    曹寅一怔,卫素瑶小步到他面前,将腰带掏出来,迅速地展开,“我缝了一天,眼睛都快瞎了,这颜色是让鞠嬷嬷选的,她说和天青色、深蓝色都很搭,你试试好不好?”

    她紧抿唇,拎着腰带两端,在看不清楚的暗洞口小心翼翼摸索前去,触着了他的小腹,她感到对方呼吸一滞,身体僵硬。她凭感觉将腰带围上去,摸到玉扣,“哒”地一声,按下去,收紧,调整了位置,绕着他腰摸一遍,松紧正好。然后笨拙地把他原来的腰带解了,找到他抬起的僵滞的手臂,把他的手肘屈到前面,将腰带塞进他手心。

    他的手心忽然湿了,是卫素瑶的眼泪啪嗒啪嗒滴在上面。

    他屈了屈手指,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砸碎在他指间,砸上去心在痛,那近在面前的呼吸听起来沉滞而潮湿,是她极力克制下露出的破绽。

    卫素瑶放开他的手,没说什么就走了。

    曹寅呆立好半晌才动了动他被眼泪砸痛的手,手心的眼泪已经干了,虎口和指间还残留着咸味的湿润。他碰了碰腰际的束带,那上面一针一线都是她缝上去的。

    玉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爷值守东华门,婢子就先回去了。”

    曹寅从甬道里走出,“你进去歇着,我来赶车。”

    玉裁笑嘻嘻的,“别,你躲进马车哭一会,婢子来赶车,不差这点路。”

    曹寅浮起个虚弱的笑,“我想吹吹风。”

    玉裁没坚持,敛容钻进马车里,曹寅坐在前头勒缰绳,清越一声“驾”,车辙滚动,碾着石板与衰草向前。

    风吹进眼睛里,眼睛酸刺生疼。

    玉裁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爷,到底什么时候芷园才有女主人?”

    车辙轧到石块,马车激烈震荡。

    曹寅心底阵痛,“不会有了。”

    -

    厚重的日精门像死人的舌头,僵直地抵在乾清宫的喉间。

    卫素瑶推开一道门缝,蹑手蹑脚地钻进去,回到她的值房,点了灯,桌子对面居然坐了个人,她捂嘴惊喊,心脏病都快发了。

    “嬷嬷?”

    卫素瑶心口咚咚咚狂跳,鞠嬷嬷的脸在深夜的灯下显得分外苍老,每一道皱纹都如斧刻,比白日里更为纵深。

    “你去哪了?”

    卫素瑶赶紧喝茶压惊,而后想了想,强作随意地说:“睡不着出去转转。”

    鞠嬷嬷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忽问:“腰带送出去了?”

    卫素瑶心头一震,“送、送出去了。”

    鞠嬷嬷又点点头,“他还满意?”

    卫素瑶沉默了片刻说:“不知道。”

    “收了就是满意了,”她沉吟着,突然抬眸问,“他是侍卫?”

    卫素瑶手撑着桌面,惊疑不定,心想会不会是皇上派鞠嬷嬷来套话的?她不敢相信乾清宫的任何一个人,她没回答,鞠嬷嬷自言自语道:“天青色,深蓝色,海青色,你说的这几种颜色,一般是侍卫穿的,看你在腰带上打的孔,估摸他腰偏细,其实,我猜这些也无意义,左不过就是那几位中的一个,纳兰家的?曹家的?佟佳氏?”

    鞠嬷嬷掀着眼皮睨着卫素瑶,眼珠子陡然露出精光,冷笑道:“原来是曹寅。”

    卫素瑶放弃掩饰了,她已经很努力地装平淡来反侦查,鞠嬷嬷还是从她的细微反应中找出了他。

    鞠嬷嬷感慨道:“确也只他有这个胆了。”她双手按在膝上站起,作势就要离开。

    卫素瑶叫住她:“嬷嬷要去哪?您要去告诉皇上吗?”

    鞠嬷嬷背对着她,摇摇头,在卫素瑶的惊疑中一径出门去了。

    卫素瑶战战兢兢追出去,拉住鞠嬷嬷的胳膊,“嬷嬷您要去哪?嬷嬷我错了!我错了!”

    鞠嬷嬷站住,回头严厉地说:“素瑶,你去慈仁宫门口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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