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风雪落不尽,阿那海亦是一片冰封。

    雪白的莲花又被摘下一朵,不多时,便染上新鲜的血色。鲜血泼下来,染透了莲花,自花瓣缝隙里淌下来,妖冶非常。

    “王,已成。”

    有须发斑白的老者,右手抬起置于胸口,朝他的王恭敬行礼。

    “知。退下。”

    白羽苍鹰盘旋着落下来,苍鹰头拢皮甲,爪上绑火色布条,布条上绣不死图腾。

    呼延烈接住它,粗糙的手落在它背上轻抚。他已着北疆王服,额绑嵌宝垂绦抹额,长发束在脑后,绕金丝绣线编做发辫。

    他垂眼看着自己手中染血的雪莲花,怜惜地托住花萼,摩挲在花瓣上。

    阿那海的雪莲花,开得好。这些年,从未变过。北疆人,都喜欢雪莲花,它们是长生天下,火神赋予的生机。

    他摘下一朵又一朵,存起来。

    有人的血,染脏了他的雪莲花,他们都该死。

    “南卡,飞起来。”他将南卡抛起来。

    看着南卡展翅翱翔在天际,他才呼出一个哨音。

    南卡俯冲而下,快准狠地抓住一只雪鼠,尖利的鹰爪嵌进去,雪鼠登时没了生机。

    “撕开后,就杀掉。”呼延烈平静地注视着南卡进食,抬起手触碰后颈的不死图腾。北刹原将破,耶律赫泽已难以应对,他也该动身。

    呼延烈转身,喝下一口烈酒,接过部落族长递来的缰绳,用北疆话下命令。族长严肃点头,双手置于额头弯下腰去。

    “南卡,打败它。”

    南卡在他肩头张开翅膀,借纵马卷起的疾风飞上空中,一声鹰唳响彻云霄,撕裂长空。

    ……

    四月中,雪消,大齐军二次开拔。

    宰牛羊,熬盐粥,五千精兵合围突袭北刹原中部,斩北疆铁骑三十、步兵二百余,缴战马十匹,兵刃数十。

    耶律赫泽增兵一万,袭大齐军,损大齐军三百余。岳成秋一马当先,银枪破空,携杨柒共启围困,俘北疆军二百。

    不降,杀之。

    耶律赫泽险兵翻越北刹原雪山,埋伏雪山中迂回冲杀,断大齐尾后,龟缩不出。

    宋颜到时,杨柒身上伤口已然溃烂。年廉早先带人兵分三路,抄近路越过山隘,突袭耶律赫泽军营后方,夺粮。

    军中粮草将尽,至多,再撑两月。

    待五月初时,积雪尽消。

    大齐精兵倾巢而出,岳家军布阵军为前锋。横扫开路,一阵北斗护中心步兵,扫至北疆骑阵前,突起冲锋。

    岳家军破阵军,六尺长枪合尾,一字长蛇走阵清边缘杂兵。

    岳成秋挥大齐枣红底绣金旗,布玄门困略阻耶律赫泽脚步。阵破时,遇大风,各退数里,耶律赫泽借风而进,搅大齐军军阵。

    “杨柒,你不能再往前了。”岳成秋银枪横握,拦在杨柒身前。

    宋颜沉默地站在杨柒身后,手上早已生出冻疮冻疮未愈,裂作血口。许久,她指尖伸出袖口拽住杨柒。

    “杨柒,你的身体,已不能再往前走了。留在这里,让人照顾你,我们折返时再来接你。”

    北刹原一过,便更冷了。若要前往北疆王廷,更要越过天北山脉,杨柒的身体,已然支撑不住。

    “杨柒。”岳成秋平静地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一仗,好好打。我以退为进,三攻耶律赫泽。我打好了,只余下攻入王廷,你还不放心吗?”

    “呼延烈已然动身。如今王廷内乱,只需我带人砍下耶律赫泽人头,便可让呼延烈割出三原五城,扩我大齐疆土,还百世安宁。”

    “你我也都知晓,若全军猛进,我们再撑不起。你带人就地扎营,待我携千金重宝、北疆城池归来,便能回大齐都城共年节。我能做的事,又何必多赔上你一条命。杨柒,你该卸甲,再不济也该战死沙场,而非被伤病累死。”

    杨柒深吸一口气,如今吐纳间都带出血腥味儿。他深深看了一眼岳成秋,随后侧过头去拂开宋颜的手。不经意间看到她手上血口,长叹一口气,笑道:“罢了,成秋。若不能进,便退罢。驱至北刹原,已是……我之幸。”

    边境卧虎,本欲除之。

    奈何,行至油尽灯枯,也未翻过天北山脉,亲手割下耶律赫泽头颅。

    岳成秋点点头,转身整军。

    三日后晨间,带五千骑借晨光疾行。

    杨柒被宋颜搀扶着,站在营地中,目送他们远去。岳成秋的白银银甲没进冰天雪地之中,再看不到。

    他呛咳起来,咳出粘稠的血,颤抖着手捻开。他转过头朝宋颜浅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他抬起手轻拍在宋颜手臂:“多好的姑娘家,等战事罢了,回去好生歇着。你本不该受这么些苦,若是回去,宋老爷子看到他家宝贝孙女儿这副模样,恐怕还要拿我是问。”

    “少说些话吧,杨大将军。你让我骗岳成秋,我也骗了。眼下,你该信守承诺,别折腾了。”宋颜扶住他,慢慢往帐子走。

    这方帐子简陋,才搭起来没多久,药草已没了,再出不得事。

    ……

    北疆夏日的夜里,不见炎热,融化的雪水汇聚起来,自阿那海流向低矮的平原。不知是谁点亮火把,照亮一方天地。

    有人倾倒在积雪里,很快便成了冷硬的尸首。他们悄无声息地死去,而许多人,在暗夜里前行,等阿那海的火把都变作一个小点,领头的人才直起身子取下遮风的兜帽,露出一张尤带血迹的脸孔。

    有人在离北疆王城还有几十里的一处部族吹起号角,号角惊醒牲畜,部族的人刚睁眼就被人抹了脖子。泊泊鲜血无声息地涌出来,浸透地面,变成赭色。

    接着,便是一阵厮杀声起,偶有鹰唳。

    北疆王廷之中,呼延黎半夜惊醒,大口喘着气。

    还未等他缓过劲儿来,便听一阵忙乱,他一滚,瞬时滚落在地。

    银亮的匕首划破黑夜,狠狠钉在床头。

    寝宫的灯火不知何时歇了,外间透进银亮月光,落在来人身上。

    来人笼在兜帽长衫中,只露出分明的下颌。他一步步逼近,那把锋利的匕首瞬息又至。他冷笑一声,似是极为熟悉寝宫,步步紧逼将呼延黎逼入绝境。

    呼延黎抬手一挡,反守为攻,一剑刺破来人肩胛。他翻身再躲过一击,顺势踹开房门,踏出寝宫。

    北疆王廷内,一片死寂。

    方才那人缓步行至大殿,站在他面前,缓缓撩开兜帽露出那张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脸。

    “阿兄,还请退位。”

    “呼延烈。”呼延黎死死看着他,“你没死?”

    呼延烈反握住手中匕首,一字一句道:“是啊,没死。爬起来了,跟南卡一样。她说,要来拜会新的北疆王。我想她如愿,也想我如愿。”

    “我的匕首还在她那里,我不能死。”

    呼延黎只嗤笑一声,冷笑道:“我说那几个老不死的为何一直不归顺于我,原来……是在等你。”

    他握住长剑,剑锋破空,把呼延烈打得节节败退。

    “幼时你便输,如今也一样。”

    他将呼延烈踩在脚下,长剑落下来。

    “呼延烈,爬起来。”

    呼延烈始终记得这么一句话。

    他一手握住呼延黎小腿,一手握住剑刃,剑刃割破他的手掌,温热的鲜血落了他满脸。眼前模糊起来,他狠狠将剑刃一折,握住断刃刺向呼延黎脖颈。

    呼延黎只得松开,一脚将呼延烈踹开。

    呼延烈爬起来,换了一只手握住匕首沉默着朝呼延黎袭去。他蛰伏半年余,杀暗兵夺部族,启阿爹暗部。

    早知他有防备,好在耶律赫泽已被岳成秋拦下动弹不得。

    今日一战,他必会爬上去。

    外间厮杀间,有人穿行于人群中,银亮的匕首夺数人性命。她看到一线光亮,匕首送入最后一个北疆军的喉咙。

    呼延烈铁爪随之划破呼延黎胸口,匕首没入他的脖颈。

    他蹲下身捡起长剑,一剑断首。

    他提着呼延黎人头走出大殿,将呼延黎无首的尸身拖出一道血痕。大殿门开时,天光倾泻,有人从血海走来,踏过一地狼籍,站在天光下,手中匕首浸满鲜血。

    “大盛许小曲,特来拜会新的北疆王。”她将手中匕首递予他,“你的东西,该收回了。”

    呼延烈抬手擦去面上的血,朝她勾起一个温和的笑:“你拿去,凭它,我可帮你做你想做的。”

    “我想做的?”许小曲浅笑,抬起头,明亮的眼中落白日天光,“呼延烈。乱世将启,可我想看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只愿停戈止战,你可愿?”

    呼延烈抹额未净,血色染松石。他抬手置于心口:“我愿。”

    北疆因呼延黎主战,北疆百姓苦不堪言,连年征战早已掏空家底。北疆如今是一个空壳,还要许久才能又变回从前的北疆。他杀尽呼延黎亲信,携首级震慑残余部族,待登王位,便除尽。

    “北疆雪化。阿那海的雪莲花,落了。你往何处?来年花开,我赠你。”他看过来,眼中如鹰如狼,带着初时那般野性。

    阿那海的雪莲花,不染纤尘,落血也圣洁。

    许小曲手中弯刀一转,反握住。刀柄上嵌着的宝石摩擦过她的手心,尤有余温。她朗笑一声:“何必摘下?待山河清平,我来时,共赏花开。”

    他们看向空中,一只鹰从高空坠落,另一只白羽苍鹰急坠而下,于半空中抓住底下那只鹰。南卡盘旋着落下来,昂首站在呼延烈肩头,又跳下来,扑腾着到许小曲面前。

    许小曲弯腰抱起它,摸它的头:“南卡也是大功一件,待我下回来此,给带好吃的。”

    “你,来这几日,就要走?”呼延烈蹙眉,“不等岳成秋?”

    许小曲摸着南卡的手一顿,眼眸微眯看向王城之外:“我等他做何?”

    “嗯,你们事,我不管。”呼延烈招呼着南卡,南卡才不情不愿地飞回他肩上。若非许小曲带人截杀耶律赫泽援兵,他又哪里能这般轻易杀入王城?

    “莫跟他说我来过。”许小曲转过身,迎天光而去,只留给呼延烈一个背影。

    大齐历二十六年七月二十。

    凌家大公子凌煦押运补给困于北刹原积雪,幸得一队人马相助。过北刹原,救大齐军万众于水火。军中医官宋颜得药草,神医妙手,救杨柒,逆生死。

    岳家少将军岳成秋,带五千骑越天北山脉,自后方同北疆部族奇袭耶律赫泽。兵马大元帅杨柒支起病骨,同副将年廉合围耶律赫泽麾下十万众,借呼延烈名号、呼延黎已死,拿耶律赫泽人头,降七万众。

    岳成秋提耶律赫泽人头直入北疆王廷,呼延烈登王位,将耶律赫泽、呼延黎人头悬于城门以慰前任北疆王。

    北疆新王呼延烈,割三原五城,让出契天关、北刹原、什刹原等城池大原,且写契书三年之后每年向大齐进贡牛羊马匹、织锦雪莲等共计千金。

    至此,大齐朝北扩出三千里。

    同年八月,大齐军修生养息一月后,于九月启程大齐,大军怕是将于十一月归来。大齐境内一片欢欣,又逢年底将至秋日丰收,大齐帝更是龙颜大悦,下圣旨举国同庆,只待大军凯旋。

    许小曲夜宿树干上,提着一壶酒,摸着怀中两只猫儿:“若是我离开大齐,你们该如何是好?”

    她低声喃喃着。

    前些日子,猫儿被她送至凌府,让他们养着。也不知他们喂了什么好吃的,两只猫儿都长了不少。

    猫儿在她怀中睡去,她垂下眼睫,又抬起头看着秋日的夜空。秋日夜间清爽微凉,薛煜至今没来消息,她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算算时日,他早该行至大盛。

    他若有消息,应当会送到城外驿站。

    “小曲姐姐!”

    有人在树底下叫她,她抬起手略比划一下,压低声音:“嘘,小声些,它们睡着了。”

    “啊?哦哦。”凌采薇忙捂住自己的嘴,然后松开手学着她的样子低声道:“今日府中请了戏班子,我娘让我来叫姐姐一起看。”

    “好呀,凌夫人今日这般高兴,可是因大军将归?”许小曲抱着猫儿自树上跃下来,带起一点铜钱轻响。

    凌采薇眼中惊艳,呆了呆才点点头:“是呀,不日凯旋,阿兄也要回来啦。”

    “这般啊……”许小曲抱着猫儿,放到她客房的榻上,才跟着她一起往旁边的凌府走,“走罢,莫让凌夫人久等了。”

    归来这些日子,她除去每日陪着猫儿,也带这几个公子小姐一起玩闹或是帮忙看着他们读书习武。空闲时也摆下算命摊子,还是在街角算命,两猫一马一人,还是如初时一般。

    凌夫人对她极好,平日有什么新奇有趣的就打发采薇来找她。采薇这个小丫头,古灵精怪的,她也是喜欢得紧。

    采薇采薇,君子气节。

    凌府台上唱着大戏,她坐在台下听采薇说她阿兄能踏过北刹原独自一人给大齐军送粮草,她眼中满是自豪和艳羡。她说长大不想在凌府呆着,想去看看新打下来的三原五城,看北疆风雪夜宿苍原。

    “我阿兄,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兄。”

    小姑娘趴在她耳边跟她说悄悄话,说一会儿就津津有味看大戏去了。

    “小曲啊,采薇说的是,我家煦儿最是心细,他临走时便同我说照顾着你,又怕我做得太过吓到你。”凌夫人亲自给她斟上一盏茶后握住她的手,“这三月里,你不在,你不知他们多闹腾。”

    “这个年岁的小姑娘活泼得很,是好事呀。”许小曲含笑看着凌夫人,打趣道,“凌夫人这般好看,这个时节也该簪花涂蔻丹。”

    凌夫人笑开了,拍拍她的手背:“说得跟你多大似的。”

    许小曲一怔,旋即勾起唇角。是啊,她怎么就忘了,如今的她也不过十七岁,明年,也才十八。

    凌夫人顿了顿,又笑:“小曲从来都会说话,说得我这都当真想去簪花了。小曲啊,不若你再多陪我些时日,等到大军凯旋再走,可好?”

    许小曲被凌夫人拉至怀中半靠着,凌夫人轻轻摸她的发顶,道:“小曲这般的人少见,多陪我些日子,我这老婆子都觉得年少十载。”

    “那便陪着凌夫人等到大军凯旋。”许小曲掩下眸中神色,静静地等台上戏腔到高潮骤落,搏得满堂彩。

    ……

    九曲山十月的天里,微寒,岳成秋打马走在最后头,不多时就到山下营地,大军修整。又是好几日,行至澧州镇子,战马踏过街道,百姓纷纷送上吃食。

    他打发走了年廉和杨柒他们,牵着马独自在后面慢行,路过一个小摊子时勒马停下。他挑出好些物件买下,又遇上成衣铺的大娘。

    大娘左看右看,只见着他一人,便问:“少将军,小曲呢?她不是来了?”

    岳成秋心下一紧:“她何时回来的?”

    大娘见他模样,一时不敢说话。许久才开口:“是有人看到她骑马冲过去,我当她是去军营!”

    “大娘,你说清楚。她何时来的?”

    大娘眼见着都快记得落泪,岳成秋只得先宽慰道:“大娘,你说,她何时来的,又是何时去找我的。”

    大娘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通话,岳成秋手一点点收紧,攥住腰间铜铃。

    他艰难出声:“大娘,你且放心,她厉害着,定然不会有事。我这便派人去寻,若是找到她了,就差人给你报平安。”

    凌煦明明受困还能及时将粮草送到,呼延烈这般快杀入北疆王廷……

    许小曲,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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