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地界,今岁十一月各家各户都欢腾。早早地挂上五彩灯笼,酒楼食肆更是张灯结彩。

    午间将至,街上来往的人越发多。凌采薇今日换上一身秋装拉住许小曲在人群中穿行。

    她回头望来,笑道:“小曲姐姐,快点!不然该赶不上斋饭了。娘亲可是吩咐好了,要我带你去灵台寺。”

    “慢些,别摔了。”许小曲几步上前拨开人群。

    小丫头总是冒失的很,凌煦一不在了,凌府也只有凌夫人能管住她。冒失归冒失,喜欢还是喜欢。

    到了地方,她伸手捏捏采薇的脸:“下次跑慢些。”

    凌采薇只笑,随后把她的手拉下来,拽着她的手臂撒娇:“这不是小曲姐姐在吗?我什么都不怕。”

    灵台寺今日庙会,来的人多,凌夫人是这里常客,便单独辟了一处清净地方布斋饭。小曲被采薇半拉半拽到凌夫人面前时,凌夫人正在同慧悟禅师交谈。

    见她过来,便拉着她给慧悟禅师看:“禅师且看看这孩子,我瞧着这孩子聪慧。”

    慧悟禅师笑得很是慈祥,捻着佛珠道一句佛号后才缓缓道:“小施主有慧根。只可惜,非我佛门中人。”

    “那便给这孩子求个平安吧,有劳禅师了。”凌夫人牵过采薇,蹲下身拍干净她衣摆上的尘土,“你瞧瞧你,怎的又弄这么些灰尘。”

    她抬手将采薇短衣上的褶皱抚平,屈指敲在她额头:“皮得很。”

    今日斋饭,许小曲被凌夫人拉到左手边坐着。凌夫人见她今日拘谨起来,提了袖子给她布菜:“莫怕,一顿斋饭罢了,且宽心吃。”

    许小曲谢过她,闷头开始扒饭,扒完饭取另一只碗盛上一碗汤。

    刚喝上,便听采薇一句:“娘不是还要带小曲姐姐去求姻缘吗?”

    求……姻缘?

    许小曲掩口背过身去呛咳起来,凌夫人瞪采薇一眼忙拍着她脊背给她顺气:“莫听采薇乱说,我方才说替她求张姻缘签看看。”

    “采、采薇还小,凌夫人过几年再求也不迟。”许小曲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她看看采薇,见采薇朝她摇头,轻笑一声,“凌夫人是不是忘了,小曲我啊,多少也是个算命先生,看得可准。若是想算算,可等晚些回去了,我帮着采薇起一卦。”

    凌夫人笑而不语,取一张干净帕子给她擦脸。

    这一顿饭吃得也算好,吃罢已过午时。

    几人在寺庙中慢行,后又去后院山上捡秋日落下的松果。等到日头偏西,谴随从送去整年的灯油钱还有些吃食,他们才同慧悟禅师道别。

    慧悟禅师看着许小曲,许久,他开口:“这位施主暂且留步,贫僧有一言,还望借一步说话。”

    许小曲看看凌夫人,凌夫人牵着采薇点点头:“去吧,小曲。我同采薇在外面等你便是。”

    “无碍的,凌夫人先带采薇回府吧。今日她玩一整日也累了,从这边回去还要些时候,凌夫人也早些歇息。明日大军凯旋怕是还要早起进宫面圣。”

    凌夫人笑叹:“小曲果真懂事,我都险些忘了,明日煦儿就该回来了。他看到你这般好,应当会高兴。”

    一行人走时,还不忘给小曲留下她那匹马。

    许小曲跟慧悟禅师坐在院中石凳上,许久,她才开口:“禅师想说什么?”

    院中秋阳正好,秋风卷起几片黄叶打着旋落在石桌上。慧悟禅师捻佛珠念一句佛号,他抬眼看着她,似是将她看透:“许施主莫怕。天数为何便为何,贫僧修行近百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许施主这般奇异的命数。”

    “破军入宫,占杀伐。敢爱敢恨,有情有义。”他说着,历尽沧桑的脸上生出一抹欣慰的笑:“许施主,你与我佛有缘又无缘。”

    许小曲的指尖微曲,轻扯袖口,她低垂着眼睫,唇角勾出一抹弧度:“禅师慧眼。”

    秋日的风,微寒。

    许小曲独自一人牵着马走在山道上,恍惚想起去岁这个时节,她归来时是在九曲山道。

    竟过了一年了……

    她长一岁,薛煜长一岁。

    慧悟禅师慧眼如炬,看得透世事,唯独看不透她的命数。

    她翻身上马,在山道上纵马疾驰,秋风卷起宽大的袖摆,带着寒意的秋风将她吹得更为清醒。

    命数如何,她亦拿不准。今生是今生,往事为往事。

    ……

    第二日,天边亮起一线金光时,大齐都城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姑娘们着秋装,佩香囊捧香花,只待大齐军入城,便掷出去,保不齐还能寻到个如意郎君。

    果不其然,只两个时辰,城门就大开。

    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便是白衣银甲岳将军。他一人纵马冲在最前头,也不知为何这般急切。

    许小曲站在城楼上,看着那匹黑马载着他飞驰,白衣银甲落上那一片朝阳,在秋风里翻飞着。只须臾,便进了城门。

    再后面,是杨柒所领锋锐骑。年廉、凌煦并肩而行,宋颜走在后头,带着身后将士。

    今日都是神采奕奕端坐马背,于天光下行来。

    香花掷出来,年廉也接下好几簇。

    忽然听一片喧嚣,许小曲细听一番,有人惊呼岳将军不见了。

    嗯?

    什么不见了?

    她转身欲跳下城楼,腰间一紧,一杆银枪不知从何处探出来,挑住她的腰带一转将她拉回城楼上的阴影下。

    “许小曲,你混蛋。”

    他收去银枪负于身后,遮去半数天光,面甲下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取下面甲,朝她踏近一步。面甲跌落在地上,发出轻响,细碎的铜铃声在许小曲耳边响起。

    “许小曲,你混蛋……”

    他将她抵在城墙上,埋首在她肩头。

    “我……”许小曲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她挣扎许久,才抬手触上他背脊,“岳成秋,我怎的就混蛋了?”

    “你又如何看到我的?”

    她本想……看看就回的。

    “薛煜。”等到许小曲在自己心中想了八百遍自己的罪过,他的声音才响起。

    带着微哑又压抑的,少年郎的声音。

    “他来找我。”他不肯放开,只在她肩头低声控诉,“你凭什么?许小曲,你凭什么?”

    “我……”许小曲心念一动,隐约知晓他想说什么,试探着慢慢道,“岳成秋,我若没有十成把握,我也不会做下这些事。岳成秋,我不是帮你,我是在给我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为何不告诉我?”岳成秋的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一拉,银枪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许小曲被他拉得踉跄一下,她将他微微抵开朝后退一步弯腰捡起他的枪。

    “先下去好不好?下去,我再同你说。”

    城门守军似是朝这边看来。

    她拉住岳成秋,一把拽到城楼柱子后捂住他的嘴,苦笑道:“岳将军,莫要这样了。于你我,都无益处。”

    在这方阴影下,岳成秋的眼瞳如狼眸光晦暗,张口咬在她虎口留下一弯牙印。

    许小曲抽回手,看着他眉头微蹙:“岳成秋,你做什么?”

    岳成秋没再答,夺过银枪猝不及防将她扛起极快跳下城头。只一个呼哨,逐夜从城门内窜出来。他把她扔上马背一扯缰绳逆着人群冲出城去。

    马蹄踏过郊外遍地黄叶,尤带寒意的秋风卷起他们翻飞的衣袂,天青和素白衣袂交叠着,一时难分。

    她听到身后的岳成秋伴着清脆铜铃声在她耳畔低语:“我不知。我当真什么都不知。你什么都不同我说。许小曲,你凭什么单枪匹马杀进北刹原杀到北疆王廷?你凭什么敢这般涉险?你凭什么不来找我?”

    他竭力克制的声音低下去,冷意一点点浸透她胸膛,涌进四肢百骸。逐夜在一旁用马蹄子刨着落了一地的秋叶刨出一个小坑。

    许小曲转过身,见他垂首而立,独自站在郊外萧瑟的秋风里。

    “你若要去,该来找我的,该来找我商量对策,而不是贸然前行。许小曲,我知你帮我我知你厉害。可战场之上,又何来把握?你明明教过我,不该冒进。我听了,我按着你说的做了,可你又凭什么这般做?”

    “呼延烈知晓你来,南卡知晓你来,连镇子上的人,都看到你骑马过关隘,唯独我不知。北伐,是我的事,你凭什么冒这个险?”

    “你又凭什么……能不告而别?”

    “许小曲,你说啊……你说我欠你的到底该如何还……你说啊……”

    他的声音在秋风里飘散,许小曲抬起手,落在他发顶。

    天青广袖带着干净好闻的皂荚味儿垂落在他脸侧,那双能拿起长枪和龟甲的手在他发顶轻抚。他看着她面上带了笑,她的手往下游移落在他下颌微微抬起,指尖微微停顿,又极快离去。

    “原来,岳将军是想问这个啊。”许小曲松了一口气,眼眸微弯,“我告诉你也不过是晚走一刻,反倒扰你跟杨柒北伐。”

    岳成秋被她噎住,一时失了言语。

    原来,她都知晓。

    “岳成秋。我不在,你不是一样能北出三千里,伐至北疆王廷吗?只是快与慢罢了。岳成秋、岳少将军,你该抬起头,拿耶律赫泽人头受封北征大将军。”

    “我也曾同你说过,若是我觉着我该走了,我就会走得干净利落。如今,已违背了那时我说过的话。待你凯旋,大抵是想看此间,意气风发少年。”

    看此间将军正年少,以慰彼时也年少的自己。

    “我早就该走了,却见星陨。”许小曲指指天,“是它不让我走。”

    “岳成秋,你知晓吗?”许小曲看着他,伸手虚虚从自己发顶比至他的额头,“我曾经梦见我骑马凯旋,就比如今高出半头的模样。梦见高头大马带着许多人凯旋,却只见百姓夹道,未见血亲。”

    岳成秋不再言语,却听见她轻笑着,眼瞳里带出温和笑意,伸手拍去他肩甲上的尘土细细擦拭一番。

    “征战近五载,料想你家人该想见你了。误了吉时不好,莫再耽搁了。回家去吧,岳成秋。”

    “日后,怕是该称一句岳大将军了。”

    许小曲握着她的龟甲转过身去,腰上挂着的铜钱同玉坠碰撞在一处。

    忽地,她的袖摆被人轻轻勾住。

    “随我回府。”

    “什么?”许小曲惊异地看向他。

    他用力攥住她的袖摆,让她再走不得。他朝着她一点点靠近,原本攥住她袖摆的手爬到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自己身前。

    “随我回府罢……”他泄气一般轻叹,拉着她手腕的手微松,“我爹曾来信,闻甚……闻道长让我爹留意你,替他照看你。”

    “薛煜他也来北凉城找过我,让我好生照看你。他同我说你在等我凯旋。”

    也是这般,他才会往城楼上看。果然,她还是爱呆在高处。

    许小曲久久未应。

    岳成秋松开她袖摆,手忙脚乱自怀里掏出一纸书信递到她手中,他慌乱起来:“我没骗你,是真的。”

    “你一看便知。”

    他看着她接过信,挑开封口取出信纸认认真真看起来,心头微涩。

    “许小曲,我没骗你的。”他迟疑着,悄然靠近,只离她一掌的距离小心翼翼道,“随我回府罢?等到薛煜来信,再走不迟。”

    许小曲折好信,不置可否。

    那一袭天青广袖落满日阳,带出一道光尘。

    她自由散漫,龟甲里的铜钱随她的动作发出声响,她将那封书信收入袖中。握住龟甲,回首朝他笑道:“岳将军,回去吧。今日天清万里蓝,明日也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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