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画锦大梦初醒般地整理下衣襟,拢了拢撞散的发髻跟在小吏后面。她穿过了重峦叠嶂的假山,绕过竹树环绕的临湖轩阁,进入巡抚府枢密要处。

    一路上越来越安静,侍卫披上金甲手执长枪,神情庄严,迎面撞上江南各衙门府台官员,屠画锦立刻止步低头避让。

    终于到了李大人居住办公的东花厅,东花厅是一间典型的江南院落,各种官员匆匆出入,人来人往却安静严肃。侍卫通传一声后,带领屠画锦入内。

    进入院门,屠画锦首先被满院盛开的粉紫樱花震撼,云雾一般如梦似幻,树下一汪碧绿的金鱼池被优雅的小石桥的一分为二,东花厅白墙青瓦清雅俊秀,没想到执掌江南的巡抚大人住得这般风雅。

    不巧李大人有要事,侍卫安排她在后客厅等候,她端坐在椅子上乖巧点头。

    后客厅十分简朴,正中摆着江南传统乌黑漆木桌椅,高堂上挂了几幅字画再无其他。仔细看桌椅上刻痕累累,屠画锦不由畅想爹爹以前是否也曾在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呢。

    书房内,八扇暗格子窗揭起青布幕,房内没有一处闲余,四面墙靠满卷宗档案书柜,柜子抽屉金属把手磨掉了漆,黄黑斑驳见证了一任又一任巡抚。

    进门绕过江南风景画屏后,一个肥头大耳的知县对着桐柏长书桌后的新上司李逸霖汇报灾情。

    李逸霖出身京城勋贵,父亲自幼是皇上伴读,可以说是皇上看着长大。如今江南叛乱平定,各种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急需清理,于是皇上破格提拔二十出头的李逸霖为封疆大吏,治理江南。

    他身着玄色窄袖锦鸡补子官袍,袖口露出银色镂空青竹镶边,腰系和田玉玲珑环佩,气质优雅,贵气逼人。

    黑发束起以无暇玉冠,冷白的皮肤眉目英俊锐利,透出一丝狡黠与机智,他的鼻梁笔挺,唇色淡薄,言谈举止间流露一种自信与从容,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知县见新来的巡抚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心思懈怠了几分,口若悬河汇报辖区境内洪灾,自表不顾危险奔赴堤口亲自指挥抗灾,同时吹捧一下李大人福泽江南,刚上任就退水了。

    李逸霖微微倾斜坐在桌后,衔着微笑淡定听他陈述,时不时点点头。

    胖知县收到鼓舞,慷慨陈词,把自己的功绩吹得天花乱坠。

    李逸霖并不打断,直到他说累了,最后谄媚乞求:“下官在李大人英明指挥下不负朝廷嘱托,稳住县内灾情,特请大人批二十万两白银安置受灾百姓。”

    李逸霖听完浅笑挂在唇边,修长的玉指在乌黑长桌上点点敲击,声音低沉而悦耳:“按朝廷惯例,你境内三万受灾人口可拨二十万两。可越贼作乱后,江南百姓十不存一,你辖区内实际受灾人数也应相应减少,这二十万两有何依据?”

    他锐利的目光刺向胖知县,胖知县心存侥幸,听闻李大人自幼长在京城,阿谀假笑道:“李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县并未受越贼祸害,人口如旧,才报了个老数字。”

    “是吗?”李逸霖丢出一本书册摆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刀刀见血:“这是本官亲自调查所得江南所有县府户口,其中你全县仅存十万余人,受灾严重的南部地区早已人口殆尽废为荒地。另外,越贼作乱前,你的县内起义不断,都是由于你贪赃枉法鱼肉乡里所致。今日叫你来,是想看看你是否迷途知返。看样子不必了,你自行留下官帽去狱里候旨吧。”

    胖知县听到晴天霹雳,扑通一声跪下大喊:“大人饶命啊。下官一时糊涂欺瞒大人,下官再也不敢了。”

    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巡抚上任不到一个月摸清了治下实际情况,早知道他有这个本事,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蒙骗这小阎王。

    他圆鼓鼓的肚子贴在地上不停磕头,李逸霖悠然翻开公文,两个侍卫进来,抓猪一样将其拖出书房,胖知县一路嚎啕大哭认错求饶,惊飞了樱花树上的鸟雀,扑腾翅膀,漱漱樱雨落地。

    走廊上的官员们习以为常地忙各自事务,视若无睹。

    屠画锦趴在会客厅门后目睹了这一切,赶紧躲到门口。咽了一下口水,原来不可一世当官的哭起来跟街头乞丐没什么区别,一样涕泗横流面红耳赤。

    不免更加担忧自己,堂堂朝廷命官在巡抚大人面前说拿下就拿下了,自己一个平头老百姓若办不好差,岂不是稍有不慎脑袋搬家。

    她恨自己准备不足没带纸笔过来,又恨自己昨天熬夜准备比赛,大早上随便穿了件旧衣、抓了发髻便出门,仪容不整怠慢了大人怎么办。

    屠画锦惴惴不安独自等待,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从上午等到了下午,她不敢去吃饭。悄悄躲在门口,观察各路官员进进出出,李大人一直未踏出书房。

    会客厅窗牖的影子越拉越斜,屠画锦饿得肚子咕咕叫,叹了一口气,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难怪爹爹最怕上御贡。

    这样等下去,天色要暗了。

    正当她等得筋疲力尽时,终于听到小吏通传:“李大人有请。”

    她一激灵站了起来,拍拍裙袍上的褶皱,清了清嗓子,提起十二万分精神。

    会客厅到书房并不遥远,她感受到自己心跳在咚咚加速,迎面走过不少官员名士,屠画锦不敢乱看,终于到了书房外。

    小吏停在门口,微微躬身伸手有请,屠画锦独自踏入。第一脚踏在厚实的官造地毯上,脚底感觉一阵舒缓,内心却提到嗓子眼,马上要见到江南最尊贵的人物,告诫自己不可出现任何闪失。

    绕过画屏,她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正在抽取书架里的卷宗。

    李大人居然如此年轻?

    她原以为新来的大人与高斌岁数相仿,没想到是个清俊潇洒的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他肩宽腰细,一身官服穿得神气斐然,转身间姿态闲雅,步伐沉稳有力,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让你久等了。”他转头看到恭候一旁的屠画锦抱歉一笑。

    虽是一笑,他明亮深邃双眼扫过略感微凉,屠画锦急忙回答:“大人日理万机,民女十分理解,请大人切勿多念。”又顿了顿,正式屈膝行礼,“民女屠画锦见过李大人。”

    李逸霖点点头,请她坐下。

    屠画锦见大人仍站着,不敢坐下。

    李逸霖看穿她的惶恐,也不多话,只是自顾翻着书柜闲聊:“今天的雪银缎很不错,不过你用的应该不是桑蚕丝而是柞蚕丝吧。”

    这一句话讲到道屠画锦的饭碗里,让她自信了不少,大着胆子恭维起来,“大人真是好眼力,一眼看穿民女用的是柞蚕丝。没错,民女铺子生意小,只能买些便宜的柞蚕丝。李大人真是丝绸行家,令人佩服佩服。”

    说道最后一句时,她摇头晃脑地演了几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屠画锦暗自得意。

    李逸霖并无特殊反应,回到坐位,直接步入正题:“我要订购五匹雪银缎送进宫里,要用桑蚕丝,期限给你一个月。听说你家之前是御贡,知道怎么做吗?”

    语气平淡的几话,霎时让她全身紧绷。

    五匹!她与九叔两人联合一个月只能织一匹,凭空怎么变出五匹来?

    李逸霖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睑下垂的瞬间,这是人心虚时常有的表现,追问:“能做吗?”

    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屠画锦内心只有一个声音。

    “能!请大人放心交与我。”屠画锦抬起头直视李逸霖怀疑的眼神,两人四目相对瞬间,似有一簇迅捷的火花擦过。

    李逸霖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女,她身着江南荆衣木钗,细看五官娇艳脱俗,尤其是目光闪亮隐隐有火焰燃烧,外表柔弱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难以在京城一众富贵艳丽的名媛中看见这副神态。

    李逸霖见她态度坚定,应允了:“好,御贡做好了有赏,自然做错了有罚,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有什么要求现在尽管提,一个月后我可不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屠画锦感受到肩上担子越来越重,思忖再三,福身请求:“回大人,民女店铺人手恐怕有不足,一个月内难以织出五匹,民女恳请大人调拨锦署师傅协助完成织造。”

    这要求并不过分,织锦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过去各家机房会相互帮忙赶工,为了就是将来自己人手不够时有人搭把手。

    此话一出,李逸霖平静看了她几眼,开口:“那不必了。既然你没有能力,此事还是交予别人吧。”

    屠画锦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慌忙下跪求情:“李大人,民女说错了,民女一定能在一个月内织出五匹。”

    “大人请相信我,我们屠家世代为御贡布庄,我织的布送入宫中一定能获得贵人欢心,求您不要收回成命。”

    她越是着急忙慌地找补,李逸霖越是面如死水波澜不惊,不是他说有什么要求现在提吗?怎么说出来翻脸不认人,她充分体会到爹爹当年说的伴君如伴虎了。

    昼夜织锦、缝制衣裳、刷漆木板的辛苦历历在目,她终于战胜了周钊,如果李大人不让她织,这跟输了有什么区别。

    她为了这次比试彻底得罪了周钊,若失去李大人的支持,走出巡抚府只有一个死。她越想越懊悔,但是尊严让她不许哭、不许磕头求饶。

    他看着屠画锦强忍泪水的小脸,不偏不倚道:“不做贡布未必不好,我会额外付你一笔费用,算作工费,只是进贡的不是你亲手织的缎子。”

    屠画锦怕了,低声嗫嚅道:“可民女宁愿不要钱,只想把锦缎送进宫。”

    “为何?”李逸霖不明白她哪来的执着。

    因为我想重回御贡,我想洗刷屠家冤屈,她在内心大喊。

    面对高贵疏离的大人,她不敢再随便多说一句话,想法子转移视线:“民女能问大人为何不许民女请锦署师傅吗?”

    李逸霖冷笑一声,丹陵城里锦署与江南各地官员勾结朋党、贪污受贿,正是他下个要清除的虫豸,所以断不会在这个关头启用锦署的人。

    屠画锦观察他的反应,做最后一搏:“民女斗胆再次恳请大人。民女会自行解决人手问题,不请锦署师傅,请大人让我亲自织雪银缎吧。”

    李逸霖是个做事求稳的人,他见识了屠画锦的技艺,交给别人未必能织出来,缓缓道:“我给你三天时间找齐人手。若办不到,我只能另托他人了。”

章节目录

强摘高岭之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丝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丝柏并收藏强摘高岭之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