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杳娘焦急地扇着帕子站在掌柜桌前,稍有动静往门外伸头探望。九叔看不惯香纱河上卖唱的,独自抱着烟枪在门口抽,抽一口,朝北大路望一眼。

    天完全黑下来,小巷路面漆黑一片,偶尔有灯笼团火悬浮黑夜中平行飘过。门口河流映着熠熠月辉,左右店铺早已关门,偶尔传出内院汪汪狗叫,空寂无人。

    小姐怎么还不回来?九叔担心不已。

    天黑了,她万一遇上危险,不行,我得去找她。九叔眉头拧成麻花,蓦然收起烟枪进屋拿灯笼,丢下一句:“你看着店。”

    “哎,你要去哪?”杳娘急忙追出门,若非为了等个结果,她才不跟这个横眉冷眼的老头共处一室。

    这时,小巷远处传来细碎的骄子晃响和粗重呼吸声,两顶“巡抚府”明亮大灯笼由小变大,近看是两个差役领着一顶六寸官轿面对他们走来。

    抬轿子的四个差役年轻英武,轻轻放下轿子停在正门口。轿门前倾,差役前屈行礼:“屠老板,到贵府门口了。”掀起轿帘,里面端坐着屠画锦。

    巡抚亲自派人送她回来,杳娘激动绞起手帕问:“小锦,李大人亲自送你回来,是不是赢了?”九叔脸上不屑,耳朵却敏锐地凑近。

    屠画锦面带忧伤,缓慢踏出轿门,转身还礼:“有劳各位了。”

    杳娘、九叔笑容凝固,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追上去问:“怎么,赢了吗?你快说呀。”回想白天过程凶险无比,琼绫祥拿出织金牡丹赢了比赛,千钧一发之际李大人站出来独邀屠画锦进去。

    见她眉头轻蹙,难道最终还是输了?

    杳娘心疼妹妹一个月付出,轻抚了下她的后背:“小锦,所以最后还是没成吗?”九叔深吸一口气,低头靠上墙边,悠长地吐出来。

    谁知屠画锦神色凄凉地走了几步,举起一百两银票放声大笑:“看,这是什么!”憔悴的小脸荡漾着阳光般笑容。

    “好你个小鬼头。”杳娘娇嗔一句,粉拳砸到她肩膀上,九叔腾一下站直了,瞪了她一眼,双手袖一插背过身靠墙上。

    九叔端来饭菜,只是一些略微稠一些的粥汤,屠画锦依旧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吃得津津有味。

    她绘声绘色讲东花厅遭的罪,心脏上上下下的差点背过去,特别见到阴晴不定的李逸霖后,跪在地上从头求到尾。

    “原来新来的李大人是个冷冽英俊少年郎。”杳娘擒着帕子托腮揶揄。

    “你不懂他有多可怕。他客套留我吃饭,我赶紧脚底抹油溜回来了。”屠画锦放下碗筷郑重抗议,“坐在这种大人物旁边,我怎么吃的下。万一中间不小心放了屁,他又收回订购怎么办。”

    “哈哈哈哈。总算都过去了,我们的屠老板有惊无险过了这关。”杳娘笑着说。

    屠画锦端起茶杯,真诚地望着左右两位:“谢谢你们帮我,没有你们这次比赛我赢不了周钊。”说得两人戚戚,杳娘潇洒举起茶杯,九叔有些迟疑,屠画锦眼神示意,满怀期待看着他。

    九叔最终举起茶杯,三只茶杯最终碰到了一起,欢声笑语从狭小的店铺内传来。

    屠画锦感谢九叔没日没夜地陪她织锦,塞了五两银子,九叔说什么都不收。屠画锦拿出当家的气势命令他收下。

    又封了一两银子的红包给杳娘,杳娘大大方方收下了,打趣以后这种活儿都找她。

    一个月的提心吊胆,终于在此刻得到舒缓,看着九叔、杳娘开心的笑颜,屠画锦觉得自己总算有点当家的模样了。

    欢愉过后是满腹担忧,织锦一般需要两个人同时操控,五六米高的大花楼纺织机,一人站在顶层提经线,一人坐在下面织纬线,双人配合才能织成。

    她比谁都清楚明白,五匹锦缎光靠两个人绝对不能完成。

    所以她没说出李逸霖的条件,自己默默去解决。

    第二天她交代好门店,换了身整齐干净的行头出门了。

    屠画锦穿过香纱河中段老字号继续向北,走进一家中等大小的布铺。店铺外挂着“云杉坊”深蓝幡布,随风飘展,左右墙上挂满了三行绫罗绸缎,令人眼花缭乱,老板宋大有带着四个伙计忙着招呼客人。

    屠画锦进门轻咳一声,甜甜笑道:“宋老板,晚辈来问安了。”

    “哟,这不是屠老板吗?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您快里面请。”宋大有惊喜尖叫,放下客人三步走到门前,点头哈腰请她入客厅。

    看她坐下后,宋大有探出个脑袋严厉叫喊:“还不快看茶,上新来的龙井。”又指了另一个伙计:“快去隔壁点心铺装点刚出炉的馃子来。”

    满堂客人嘀嘀咕咕,这小妞谁呀?看宋老板上杆子讨好的劲儿。

    屠画锦坐在主宾红木椅上十分不好意思,她与云杉坊宋家交情一般,平时几乎不走动,第一次上门就开口借人。

    民间布庄除了琼绫祥,属云杉坊的师傅手艺最好,虽然店面不算大,布料在丹陵声名远扬。于是她厚着脸皮来求助,没想到宋大有对她这个晚辈惊人的客气,不停指挥伙计上垫子、端茶倒水,里里外外忙各不停。

    “宋老板,您别客气了,我就来叙叙旧。”屠画锦越发不自在,不好意思开口。

    宋大有拉下脸:“哎,屠老板你就不对了,咱们都是靠蚕丝吃饭的本家,怎么能叫客气呢。”

    宋大有四十左右,矮胖敦实,红红的酒糟鼻上有对铜铃牛眼,目光炯炯似要把人看穿,为人势力精明,最会左右逢源。

    “嘿嘿,您尝尝这新上的龙井。”宋大有笑眯成缝,捧上一杯茶,“屠老板,不,以后应该改口叫李夫人了。你这小丫头藏的够深呀,哈哈哈。”

    “什么李夫人,我怎么听不明白?”屠画锦被说糊涂了。

    宋大有翘起二郎腿,眉飞色舞道:“别跟叔叔演了,咱们都是自己人,把这就当自己家。谁不知道昨日周家的牡丹摆在桌上,李大人看都不看一眼,指明了要你。快跟叔叔说说,你跟李大人怎么认识的。”说罢,露出不怀好意的讪笑,屠画锦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屠画锦无奈摇摇头:“宋叔,你误会了,我根本不认识李大人。”

    “不认识怎么会选你?”宋大有觉得滑稽,谁不知道周家在丹陵丝纺的地位,怎么可能被一个小丫头打败,况且这丫头确实是个美人胚子。

    屠画锦叹一口气:“我真的不认识李大人。李大人恰好想要素雅的缎子,我就被选上了。”

    宋大有上下打量着天真的屠画锦,笑看她在自己面前耍心眼:“这没什么好害臊的,人家是堂堂巡抚,不是无名小卒。人在江南,谁不看他脸色行事。我家要是有你这么争气的姑娘,我一定在香纱河上开一条船敲锣打鼓上十遍。你们屠家有福气啊,要熬出头了。”

    越说越离谱了,屠画锦哑笑:“您误会了,我在他眼里就是一织布的,今天还想找你借人呢。”

    宋大有眼神闪过一丝精光,呷了口茶,不动声色问:“借人做什么,尽管开口,包叔叔身上了。”

    屠画锦毫不怀疑,一五一十把原委跟他说了,宋大有心思活络起来,看来这丫头跟李大人真没什么关系。

    哪有放着现成的老师傅不用,逼她拉下脸四处求人的相好,既然不是李大人的娇娇宠儿,那就不必在意了。

    宋大有假装惋惜道:“说来真是不巧,我们家师傅都排满了,真挤不出时间来。”

    屠画锦掩盖不住满脸失落,哀求道:“叔叔您就帮帮我吧。您家师傅手艺好,交给别人做我不放心。我出三倍的价格,求请您拨个人来,我也不敢要多了,一个人就好。”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杏眼迷朦水雾澹澹,小模样可怜巴巴惹人心疼。

    宋大有放下二郎腿,言辞恳切推挡:“侄女,偏偏就这么不赶巧,我帐上欠着一堆缎子,张家准备嫁闺女,刘家有六十大寿,哪个都是十万火急,天天盯着我织。叔叔无能,真拨不出一个人了。”

    被周钊逼退那事让他心里憋着一团火,谁想眼睁睁失去会见巡抚的机会,就算他做不成御贡,也不能让这个小丫头占了先机。

    屠画锦卖起可怜:“宋叔,您看在我孤苦无依的份上,借一个师傅给我吧。就忙这一阵子,等交了差,我亲自来给您织一个月,还您这份恩情。”

    “哎哟,侄女你又见外了。”宋大有装模作样地拍起大腿,丧着脸道:“不是叔叔不通情理,张家刘家都是我的老主顾,实在得罪不起,你还是去别家瞅瞅吧。”

    屠画锦好说歹说,宋大有只有一句话,实在没人,于是道了声谢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云衫坊。

    宋大有面带愧疚地送她离开,转身斜眼桌上:“浪费一壶好茶。”

    屠画锦漫无目的在丹陵街头找寻,战乱后大批织工流失,走遍大街小巷,不是技艺生疏就是没有空闲,一天下来她招不到一人,只得空手而归。

    原以为赢了周钊就能高枕无忧,没想到更大的磨难等着自己。

    屠画锦走在河边,狠狠扔了一个水漂,内心骂道:“李逸霖你到底想什么呀?”

    走投无路,她只能使出一个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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