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燏立在池边，撒了手中最后的一点鱼食，甫一转身，便遭人捂了嘴，扯拽着进了不远处的假山洞。
“别嚷，招了人来，难堪的可是你！”
洞内一团黑，只顶上有道缺口，堪堪泻下缕月华来。
“梁参军这是做什么？”青燏稍稍站定，梁炤身上的酸臭酒气便迎面撞上来，她皱起眉头步步后退。
“这要是被人撞见传到您岳丈章刺史那儿，小人是没什么好名声了，于您……”倏地，后背抵到石壁上凸起的部分，青燏顿了顿，额上已见细汗，“于您可是不利啊！”
梁炤亦步亦趋跟过来，一身黑袍隐在暗影中，头顶打下的月光落他半边脸上，阴恻恻有些瘆人，他道：“我若怕，今日就不来堵你了。”
“你如今不过是掷月坊一个小小的乐伎，在我面前，别不识好歹。”他粗粝的手指捏住青燏尖削的下巴，朝上抬起。
直白的目光从她眼睛描摹到鼻梁，停在嫣红唇瓣上，梁炤顿时口干舌燥起来，哑声道：“若再不识趣，我便将你扔去军营，你这样的美人儿到了那儿，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了吧？”
青燏眸色微动，忿忿推开梁炤的手：“梁参军执意相逼，小人便只能一头撞死在这石壁上了。”
几丝垂乱的乌黑鬓发沾了额汗贴在颊边，衬得她脸上白的愈白，红的更红。
“死？”梁炤哼笑一声，“怎么撞墙也能假死的吗？这我倒是想亲眼见见了。”
青燏未抬头，削薄的双肩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虞萩白，你以为你藏的很好吗？”
梁炤犀利眼神死死盯过来，青燏闭了闭眼稍作平息，嫣然浅笑道：“梁参军说什么，小人听不懂。”
“是吗？那我就再说明白些。”
梁炤双手抱胸，到青燏身旁靠墙站着，道：“四年前，你为替平阳侯之子报仇，当众刺杀小国舅颜无策。”
“失败后遭到颜无策的报复，他将你那不堪的身世全抖落了出来。再后来，听说你忍受不了流言蜚语，引火自焚了。”
“这一招‘金蝉脱壳’用得妙啊！”见青燏沉着脸不置一词，梁炤眉峰蹙起，不满道，“半个月前在掷月坊的荷花宴上，你一登台，我便认出是你。”
“可你那日见了我，却似与我从未相识过一般，也太无情了吧！”
青燏缓缓抬起眼皮，眼神澄澈明亮，不动声色认真扫了一眼梁炤的脸，淡然道：“……参军认错人了，小人宁州人，自出生起就叫青燏，您方才说的那些人，小人听都不曾听人说过。”
梁炤倾斜身子靠过来，青燏警惕地睇他一眼，缩着肩膀往旁边躲。
“你不承认也没什么。”梁炤又道，“文家那些酸儒自视甚高，当年你金尊玉贵，他家便不许姓文的跟你来往，如今你……你都这般了，还找他，不是上赶着让人羞辱么？”
提到这事，青燏果然有了反应，眼底的惧怕比之方才，又更为真实些。
梁炤继续道：“以我今时今日在妁州的地位，只要你开口，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霍地，他一把攥住青燏的手腕，瓷白肌肤触之细腻光滑，生怕弄破捏碎了，手上力道由不得松了松，却也轻而易举将她扯到胸前。
“换了旁人，便是他有心帮你，我也能让他办不成，你信不信？”
浓睫下一双清冷黑眸再次直直望过来，盯得梁炤心头轻颤了下。青燏像是权衡好了什么，一脸诚恳道：“梁参军若肯帮忙，小人感激不尽。”
闻言，梁炤脸上现出愉悦的笑容来。
昔年以他的出身，能跻身京都漴文馆当个护卫，还是花了银子多番打点才求来的。旁的同僚一门心思讨好高门望族内的嫡子长孙，以求来日能到谁的门下谋个体面的差事。
偏梁炤自命不凡，相中了贵公子们眼中的香饽饽——燊国公嫡长女虞萩白，费尽心思地接近、讨好，为此受了不少旁人的冷眼。
离开京都后，料是无缘了，却又重逢。
她竟从高不可攀的国公府贵女，沦落为卖艺为生的乐伎，命人打听了才知后面发生的许多事。
虞萩白假死离京后，化名青燏。
为谋生去面馆洗碗、擦桌子，到客栈浆洗衣衫、刷马桶，遭共事的人孤立、欺负，吃残羹剩饭，被人私吞了工钱不说，还险些遭人牙子哄着卖了……
辗转多年流落妁州，蒙曾经在她身边伺候过的婢女收留，方有了栖身之所。两年来凭借刺绣和弹得一手好琵琶，倒是攒了些家底。
不久前她托人去京都，欲替伴她长大的奶娘和婢女赎身契，得知那二人早被燊国公府发卖了。手里的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奶娘她们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一概不知。
近来又见她几次三番想接近昔日的同窗，如今的折冲府都尉文暮雨，可见是要托他帮忙寻人。
“求人办事，总该先给点甜头让我尝尝吧！”梁炤贪婪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在青燏身上肆意游走，抓着她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捏着玩。
青燏浓睫低垂，“求参军给小人留些脸面，不要在这里。”清冷的声音又软又柔，云雾拂山一般从梁炤耳边抚过，透出些哀求的味道。
半个多月来被她冷待、搪塞的怨气，顷刻间一扫而空，梁炤道：“那你想如何？”
“小人是掷月坊的乐伎，前头宴席早开了，小人再不去伴客，回头被管事责罚是小，惹恼了薛府的客人，连累到整个掷月坊就不好了。”
听青燏提到宴席，梁炤这才想起自己也是中途离席出来的，再不回去怕是要惹人猜疑了。
青燏道：“可否让小人先去将前头的宴席应付了，你我……晚些时候再约，可好？”
梁炤低下头，欲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却被她挣着手避开了。
“也罢，等宴席散了，你去后巷，我安排马车接你。”
“……好。”
“忘了告诉你了，今夜前院的宾客中，可有你的老熟人呢！”
见青燏走出去了几步的背影蓦地滞住，梁炤扬了扬唇了，过来用手指勾起她耳边的一缕垂发，“你这是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脸上一阵迷惘过后，青燏什么也没说，绕过梁炤踽踽趔趔往外走。
梁炤得意的笑声接踵而至，道：“你也不必怕成这样，往后老实跟了我，我会护着你的。”
倏地，洞外传来人声——
“谁在里面？”声音里带着试探，少许后，又扬声喊了一句。
旁边似有人在忍笑，偶尔泄出一两声，喊话的人故作严肃道：“再不出来，小爷我可就要叫人进去拿你了！”
青燏惶惶后退了两步，脑中响起梁炤方才说的那句：“今夜前院的宾客中，可有你的老熟人呢！”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手心杵上些细碎石子，疼得心口发紧。
恍恍惚惚间，她被梁炤从地上提起来，又给她指了与洞口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回过神时，梁炤已走到洞口了。
外面没了山石遮挡，霜月明晃晃铺下来，亮如白昼。
“见过各位公子！”梁炤面色如常，朝堵在门口的几人拱了拱手。
薛府宴客，赴宴的无不是妁州府的豪绅名流，此刻围在洞外的，正是以薛府小公子薛徊为首的各家公子。
“梁参军？”薛徊面上先是惊讶，而后往梁炤身后的洞口瞥了一眼，“你不在席间饮酒，到这儿来做什么？”
梁炤道：“适才出来方便时迷了路，喝得有些醉了，便迷迷糊糊在里面睡了一觉。”
“迷路？怕是在密会佳人吧！”不知谁高声调侃了一句，引得旁边几人哄笑不断。
“不要脸的下贱货，敢在这儿勾搭男人行龌龊事，看我怎么教训你！”叱骂声是从假山的另一头传来的。
“哟，还真让章二郎给堵着了？”
“待我去看看是谁！”
见一众公子哥儿风风火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梁炤不免担心起来，匆忙跟过去，远远看见他小叔子一脚踹在青燏肚子上，瞬间魂丢了大半。
“章沄羿，你发什么疯？”
若非梁炤及时冲过来，章沄羿便又是一脚踢在青燏身上了。
她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地上，挣了半天爬不起来。梁炤正要过去搀扶，被章沄羿迎面挥过来的一拳打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姓梁的，你还真敢背着我长姐跟别的女人在这儿厮混啊，看我今天不打掉你的牙！”
“胡诌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她厮混了？”
“……”
青燏扶着假山石撑了几次才站起身来，皎月下看着面色着实惨白，冷汗自脸侧涔涔而下。
一位年轻的郎君伸手过来，欲搀她一把，她避朝一边绕开了，跌跌撞撞往外走。
突然，刺目的烛光瞬间在眼前放大，一盏纱灯横档过来，险些怼她脸上。
提灯的公子哥柱子似的，又瘦又高，凑近过来盯着青燏的脸细细端量，啧啧有声嬉笑道：“瞧瞧，这不是掷月坊弹琵琶的青燏姑娘么？”
“方才管事的还说你有事先走了，敢情你的事，就是来此与梁参军私会啊！”
“平日里去掷月坊捧你的场，你惯会拿乔的，看来是我们都及不上梁参军了！”
轻蔑的目光箭矢一般袭来，青燏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嘲弄、调笑的声音此起彼伏，言辞不堪入耳。
比起身上的疼，眼前的混乱骤然唤醒了那段痛苦的回忆，沉重的屈辱感裹挟着她，举步维艰，几欲窒息。
“没脸没皮的东西，还想跑？”章沄羿不知何时追过来的，扯得青燏身子晃了晃，便见他扬手要打过来。
“啪”的一声闷响，震得周围瞬时安静下来，能听见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章沄羿目瞪口呆楞在原地，扬起来的巴掌尚顿在半空中，半边脸颊已火辣辣地烧疼起来。
“哈哈！章二郎，被女人打的滋味如何？”薛徊捧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声音断断续续道，“你这女子……好、好生泼辣，敢当众掌掴章刺史的儿子，了不得，了不得！”
“反了天了，一个小小乐伎，公然以下犯上，还不快来人将她拿下！”
人群中不知谁下的令，不等后面的小厮过来，章沄羿面色涨红，怒斥一声“找死”，目眦欲裂瞪着青燏，抬手一巴掌狠扇过去。
边上已有人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紧闭眼睛不敢再看。须臾后，没听到响动，那人睁眼瞧了，又是一惊。
横生出来一只胳膊扣住了章沄羿的腕骨，像是被狩猎的铁钳夹住了，疼得他低哼一声，眉眼挤作一处，张嘴就骂：“哪个不长眼的王八……”
话至一半，章沄羿噎住了，怔悚看着站在青燏身后的男人：“国、国舅爷，这……”
“堂堂男儿，怎的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男人温柔的声音如停风遏云，片刻间，四周鸦雀无声。
“不是说去游廊那边喝酒吗？还去不去？”
“去去去，现在就去！”
这么会儿间隙，青燏始终不曾回头，昏昏然绕开挡路的人，身上秋衫在夜风中如翻飞的花瓣，随着她奔逃的动作，袖摆与裙边层层蜷缩，又渐次绽放。
模样甚是狼狈，仿佛身后有什么凶猛野兽在追赶她。
薛徊凑到颜无策身边，小声道：“无策哥哥，你觉不觉得这个琵琶女和那谁长得很像？”
“谁？”见颜无策一脸疑惑扭头看过来，薛徊涩然一笑，连连摇头说看错了。
浑然不觉，颜无策袖口下紧攥着的拳头青筋凸起，骨节已然发白。
“别嚷，招了人来，难堪的可是你！”
洞内一团黑，只顶上有道缺口，堪堪泻下缕月华来。
“梁参军这是做什么？”青燏稍稍站定，梁炤身上的酸臭酒气便迎面撞上来，她皱起眉头步步后退。
“这要是被人撞见传到您岳丈章刺史那儿，小人是没什么好名声了，于您……”倏地，后背抵到石壁上凸起的部分，青燏顿了顿，额上已见细汗，“于您可是不利啊！”
梁炤亦步亦趋跟过来，一身黑袍隐在暗影中，头顶打下的月光落他半边脸上，阴恻恻有些瘆人，他道：“我若怕，今日就不来堵你了。”
“你如今不过是掷月坊一个小小的乐伎，在我面前，别不识好歹。”他粗粝的手指捏住青燏尖削的下巴，朝上抬起。
直白的目光从她眼睛描摹到鼻梁，停在嫣红唇瓣上，梁炤顿时口干舌燥起来，哑声道：“若再不识趣，我便将你扔去军营，你这样的美人儿到了那儿，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了吧？”
青燏眸色微动，忿忿推开梁炤的手：“梁参军执意相逼，小人便只能一头撞死在这石壁上了。”
几丝垂乱的乌黑鬓发沾了额汗贴在颊边，衬得她脸上白的愈白，红的更红。
“死？”梁炤哼笑一声，“怎么撞墙也能假死的吗？这我倒是想亲眼见见了。”
青燏未抬头，削薄的双肩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虞萩白，你以为你藏的很好吗？”
梁炤犀利眼神死死盯过来，青燏闭了闭眼稍作平息，嫣然浅笑道：“梁参军说什么，小人听不懂。”
“是吗？那我就再说明白些。”
梁炤双手抱胸，到青燏身旁靠墙站着，道：“四年前，你为替平阳侯之子报仇，当众刺杀小国舅颜无策。”
“失败后遭到颜无策的报复，他将你那不堪的身世全抖落了出来。再后来，听说你忍受不了流言蜚语，引火自焚了。”
“这一招‘金蝉脱壳’用得妙啊！”见青燏沉着脸不置一词，梁炤眉峰蹙起，不满道，“半个月前在掷月坊的荷花宴上，你一登台，我便认出是你。”
“可你那日见了我，却似与我从未相识过一般，也太无情了吧！”
青燏缓缓抬起眼皮，眼神澄澈明亮，不动声色认真扫了一眼梁炤的脸，淡然道：“……参军认错人了，小人宁州人，自出生起就叫青燏，您方才说的那些人，小人听都不曾听人说过。”
梁炤倾斜身子靠过来，青燏警惕地睇他一眼，缩着肩膀往旁边躲。
“你不承认也没什么。”梁炤又道，“文家那些酸儒自视甚高，当年你金尊玉贵，他家便不许姓文的跟你来往，如今你……你都这般了，还找他，不是上赶着让人羞辱么？”
提到这事，青燏果然有了反应，眼底的惧怕比之方才，又更为真实些。
梁炤继续道：“以我今时今日在妁州的地位，只要你开口，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
霍地，他一把攥住青燏的手腕，瓷白肌肤触之细腻光滑，生怕弄破捏碎了，手上力道由不得松了松，却也轻而易举将她扯到胸前。
“换了旁人，便是他有心帮你，我也能让他办不成，你信不信？”
浓睫下一双清冷黑眸再次直直望过来，盯得梁炤心头轻颤了下。青燏像是权衡好了什么，一脸诚恳道：“梁参军若肯帮忙，小人感激不尽。”
闻言，梁炤脸上现出愉悦的笑容来。
昔年以他的出身，能跻身京都漴文馆当个护卫，还是花了银子多番打点才求来的。旁的同僚一门心思讨好高门望族内的嫡子长孙，以求来日能到谁的门下谋个体面的差事。
偏梁炤自命不凡，相中了贵公子们眼中的香饽饽——燊国公嫡长女虞萩白，费尽心思地接近、讨好，为此受了不少旁人的冷眼。
离开京都后，料是无缘了，却又重逢。
她竟从高不可攀的国公府贵女，沦落为卖艺为生的乐伎，命人打听了才知后面发生的许多事。
虞萩白假死离京后，化名青燏。
为谋生去面馆洗碗、擦桌子，到客栈浆洗衣衫、刷马桶，遭共事的人孤立、欺负，吃残羹剩饭，被人私吞了工钱不说，还险些遭人牙子哄着卖了……
辗转多年流落妁州，蒙曾经在她身边伺候过的婢女收留，方有了栖身之所。两年来凭借刺绣和弹得一手好琵琶，倒是攒了些家底。
不久前她托人去京都，欲替伴她长大的奶娘和婢女赎身契，得知那二人早被燊国公府发卖了。手里的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奶娘她们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一概不知。
近来又见她几次三番想接近昔日的同窗，如今的折冲府都尉文暮雨，可见是要托他帮忙寻人。
“求人办事，总该先给点甜头让我尝尝吧！”梁炤贪婪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在青燏身上肆意游走，抓着她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地捏着玩。
青燏浓睫低垂，“求参军给小人留些脸面，不要在这里。”清冷的声音又软又柔，云雾拂山一般从梁炤耳边抚过，透出些哀求的味道。
半个多月来被她冷待、搪塞的怨气，顷刻间一扫而空，梁炤道：“那你想如何？”
“小人是掷月坊的乐伎，前头宴席早开了，小人再不去伴客，回头被管事责罚是小，惹恼了薛府的客人，连累到整个掷月坊就不好了。”
听青燏提到宴席，梁炤这才想起自己也是中途离席出来的，再不回去怕是要惹人猜疑了。
青燏道：“可否让小人先去将前头的宴席应付了，你我……晚些时候再约，可好？”
梁炤低下头，欲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却被她挣着手避开了。
“也罢，等宴席散了，你去后巷，我安排马车接你。”
“……好。”
“忘了告诉你了，今夜前院的宾客中，可有你的老熟人呢！”
见青燏走出去了几步的背影蓦地滞住，梁炤扬了扬唇了，过来用手指勾起她耳边的一缕垂发，“你这是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脸上一阵迷惘过后，青燏什么也没说，绕过梁炤踽踽趔趔往外走。
梁炤得意的笑声接踵而至，道：“你也不必怕成这样，往后老实跟了我，我会护着你的。”
倏地，洞外传来人声——
“谁在里面？”声音里带着试探，少许后，又扬声喊了一句。
旁边似有人在忍笑，偶尔泄出一两声，喊话的人故作严肃道：“再不出来，小爷我可就要叫人进去拿你了！”
青燏惶惶后退了两步，脑中响起梁炤方才说的那句：“今夜前院的宾客中，可有你的老熟人呢！”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手心杵上些细碎石子，疼得心口发紧。
恍恍惚惚间，她被梁炤从地上提起来，又给她指了与洞口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回过神时，梁炤已走到洞口了。
外面没了山石遮挡，霜月明晃晃铺下来，亮如白昼。
“见过各位公子！”梁炤面色如常，朝堵在门口的几人拱了拱手。
薛府宴客，赴宴的无不是妁州府的豪绅名流，此刻围在洞外的，正是以薛府小公子薛徊为首的各家公子。
“梁参军？”薛徊面上先是惊讶，而后往梁炤身后的洞口瞥了一眼，“你不在席间饮酒，到这儿来做什么？”
梁炤道：“适才出来方便时迷了路，喝得有些醉了，便迷迷糊糊在里面睡了一觉。”
“迷路？怕是在密会佳人吧！”不知谁高声调侃了一句，引得旁边几人哄笑不断。
“不要脸的下贱货，敢在这儿勾搭男人行龌龊事，看我怎么教训你！”叱骂声是从假山的另一头传来的。
“哟，还真让章二郎给堵着了？”
“待我去看看是谁！”
见一众公子哥儿风风火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梁炤不免担心起来，匆忙跟过去，远远看见他小叔子一脚踹在青燏肚子上，瞬间魂丢了大半。
“章沄羿，你发什么疯？”
若非梁炤及时冲过来，章沄羿便又是一脚踢在青燏身上了。
她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地上，挣了半天爬不起来。梁炤正要过去搀扶，被章沄羿迎面挥过来的一拳打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姓梁的，你还真敢背着我长姐跟别的女人在这儿厮混啊，看我今天不打掉你的牙！”
“胡诌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她厮混了？”
“……”
青燏扶着假山石撑了几次才站起身来，皎月下看着面色着实惨白，冷汗自脸侧涔涔而下。
一位年轻的郎君伸手过来，欲搀她一把，她避朝一边绕开了，跌跌撞撞往外走。
突然，刺目的烛光瞬间在眼前放大，一盏纱灯横档过来，险些怼她脸上。
提灯的公子哥柱子似的，又瘦又高，凑近过来盯着青燏的脸细细端量，啧啧有声嬉笑道：“瞧瞧，这不是掷月坊弹琵琶的青燏姑娘么？”
“方才管事的还说你有事先走了，敢情你的事，就是来此与梁参军私会啊！”
“平日里去掷月坊捧你的场，你惯会拿乔的，看来是我们都及不上梁参军了！”
轻蔑的目光箭矢一般袭来，青燏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嘲弄、调笑的声音此起彼伏，言辞不堪入耳。
比起身上的疼，眼前的混乱骤然唤醒了那段痛苦的回忆，沉重的屈辱感裹挟着她，举步维艰，几欲窒息。
“没脸没皮的东西，还想跑？”章沄羿不知何时追过来的，扯得青燏身子晃了晃，便见他扬手要打过来。
“啪”的一声闷响，震得周围瞬时安静下来，能听见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章沄羿目瞪口呆楞在原地，扬起来的巴掌尚顿在半空中，半边脸颊已火辣辣地烧疼起来。
“哈哈！章二郎，被女人打的滋味如何？”薛徊捧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声音断断续续道，“你这女子……好、好生泼辣，敢当众掌掴章刺史的儿子，了不得，了不得！”
“反了天了，一个小小乐伎，公然以下犯上，还不快来人将她拿下！”
人群中不知谁下的令，不等后面的小厮过来，章沄羿面色涨红，怒斥一声“找死”，目眦欲裂瞪着青燏，抬手一巴掌狠扇过去。
边上已有人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紧闭眼睛不敢再看。须臾后，没听到响动，那人睁眼瞧了，又是一惊。
横生出来一只胳膊扣住了章沄羿的腕骨，像是被狩猎的铁钳夹住了，疼得他低哼一声，眉眼挤作一处，张嘴就骂：“哪个不长眼的王八……”
话至一半，章沄羿噎住了，怔悚看着站在青燏身后的男人：“国、国舅爷，这……”
“堂堂男儿，怎的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男人温柔的声音如停风遏云，片刻间，四周鸦雀无声。
“不是说去游廊那边喝酒吗？还去不去？”
“去去去，现在就去！”
这么会儿间隙，青燏始终不曾回头，昏昏然绕开挡路的人，身上秋衫在夜风中如翻飞的花瓣，随着她奔逃的动作，袖摆与裙边层层蜷缩，又渐次绽放。
模样甚是狼狈，仿佛身后有什么凶猛野兽在追赶她。
薛徊凑到颜无策身边，小声道：“无策哥哥，你觉不觉得这个琵琶女和那谁长得很像？”
“谁？”见颜无策一脸疑惑扭头看过来，薛徊涩然一笑，连连摇头说看错了。
浑然不觉，颜无策袖口下紧攥着的拳头青筋凸起，骨节已然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