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使乾坤能载玉,逍遥人世不添愁。”

    陈汝远在幼时便常听他娘讲。

    这两句话是在他出生前,便已是刻在这载玉坊中,怜香台边上的那块巨石之上了。

    载玉坊之名,自然是来自这句中的“载玉”二字。

    那块巨石高约八丈有余,有六丈之宽。

    人若是站在这巨石下方仰头观望,当真是如蚍蜉撼树一般,难免是心生些畏意。

    只是随着陈汝远日渐长大,他是越发觉得这句中的“载玉”二字读起来忒是奇怪。

    于是,他每逢经过这载玉坊时,必定是要在心中将那“载玉”改作“再遇”,方才觉得心里舒坦。

    今次自然也是不例外……

    然而此刻,他正是一脸古怪神色地盯着对面的赵玉藏。

    在沉默了半晌后,他才再一次开口确认道:“我说兄长啊,您这一大清早的将我喊来,便是要与我说这事儿?”

    “贤弟,这、这事儿嘛……”

    赵玉藏口中有些吞吞吐吐,是满脸涨得通红。

    他稍作些犹豫,却又是不得不继续下文:“嗐……这不是愚兄自打与你家三姐姐一别,每每想起二人同行情景,是茶不思饭不想,整日魂牵梦绕……”

    “慢……慢着!兄长你钦慕家姐自是可以,但你也好歹是把个话给说圆了呀。”

    陈汝远见他越说越离谱,是忍不住打断道:“你二人又不曾见过面,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何来的魂牵梦绕?”

    “立秋,立秋!”

    赵玉藏见对方一脸不信的神情,也是将“立秋”二字加重了音,且重复说了两遍。

    这倒使得陈汝远豁然回想起一些事儿来。

    原来,在今年的立秋前夜,他曾与一些个朋友,藏身于画舫中玩那行酒令。

    几人最后均是不胜酒力,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这蒙头一睡便是睡到了立秋晌午。

    陈父陈母只言他虽然喜欢夜游,却也从不曾夜不归宿,是让二老在家坐立不安,唯恐他有失。

    第二日一大早,这二老便是带着众小姐、家丁,乌泱泱一片儿人去寻他,此事甚至还惊动了崔太守。

    至于到最后,众人是如何寻到他的,他便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自己身边已是围站着不少人。

    现在想来,那时这赵玉藏就殷勤地往他三姐姐陈云苓那边挨呢。

    其实打心眼儿里讲,陈汝远倒也觉得这是桩良配。

    他三姐姐是个大家闺秀,模样不错,气质也佳,还又读得诗书。

    而赵玉藏虽然是个家中庶子,但也得了三分家业。

    并且对方还自谋出生路,也是颇有手段,且幼时便是与自己交好,算是知根知底。

    可这其中又有着不少的难处,倒是让他颇为头疼。

    一则,这陈、赵两家上代人的关系真不太好,或者可以说是很差;

    二则,陈云苓非他同胞亲姐,乃是他已故去的二伯之女。

    幼时便被他父母收养进府邸,虽然他二人也作亲姐弟相处,但像是这婚嫁大事儿,他还真不方便出言撮合。

    除非……

    想到此处,陈汝远的心中是倏忽窜出个大胆的想法来。

    他暗地里瞥了赵玉藏一眼,腹议道:除非这二人是早已经看对眼儿,只怕是我那三姐姐脸皮儿薄,出不得门来,故而这脸皮子厚的主儿,只得是自个儿硬凑上来了,呵呵……

    这么一想来,陈汝远也是在心底将这事儿兜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他心中颇为不爽,暗骂对方就为这事儿而扰他清梦,属实可恨。

    他也是打算趁此机会,在这嘴皮子上刁难对方一番:“嗯……兄长,这种事儿嘛,怕是……”

    谁承想,他还没说个所以然出来呢,对方的赵玉藏倒是一抚手掌,肃然道:“兄在子规街中尚有两间空铺,贤弟若肯帮忙,便赠与弟一间,如何?”

    赵玉藏这声先夺人的本事可真是练到家了。

    这一开口,便是一块天大的蜜饯丢下来,直砸得陈汝远是猝不及防。

    他是蓦然起身,拍着赵玉藏臂膊,义正言辞道:“兄长又说的哪里话!你我自幼相识,又义结金兰,此情此义远胜那山海之盟。今日兄有愁,弟自当分忧,我三姐姐之事全且交付于我,兄长宽心!嘿嘿……那个,明儿一早,我便差人前去帮忙收拾那间铺子了呀。”

    说罢,他是端起茶水,又扯着赵玉藏碰了三番,惹得对方哭笑不得。

    之后二人便在怜香台处,一边看戏用食,一边聊了些闲言碎语。

    将近午时末尾,见陈五从远处跑来,看那模样是显得有些匆忙。

    直至对方在陈汝远身边站定,躬身拜见了二人后,仍旧是有一些微喘。

    “事儿都办好了?”

    陈汝远看了一眼怜香台边日晷,出言询问陈五结果。

    “都办好了,爷。小的在医馆内陪同那爷儿俩待了不少时候,后来因为那城北外的乡路难走,才又多用了些时间。”

    陈五也不待陈汝远细问,就一五一十地讲出了他归迟的缘由。

    “嗯,那便好。”

    陈汝远听到对方均是按照自己吩咐去做的,是满意地点点头。

    他正欲摆手屏退陈五,然而一阵软风拂面,带来了些令他熟悉香味儿。

    他不禁顿住,是又蹙眉询问陈五:“你身上的味儿是怎么回事儿?今早怎不曾闻到?”

    陈五闻言也是愣了半刻,随即谄笑道:“应该是府中的水仙、梅花开的好,或是小的路过时不曾不注意到,沾了些味儿来。爷您是贵人事儿多,哪儿又能注意到我呀。”

    见对方说得在理,陈汝远也是没再深究下去。

    只是在心中暗忖了几番,算是默默记下了,便示意对方退去。

    待到陈五离开,陈汝远方才调过头来,却是见赵玉藏抿唇皱眉,双目盯着手中茶杯出神,似是在思虑什么。

    他不觉有些奇怪,是再三追问之下,对方才带着迟疑与他说道。

    原来赵玉藏在听闻陈五说是从城北乡里归来的。

    不禁令他想起在今年盛夏之时,他手里商队所遇上的一件怪事儿。

    说那日晌午,本是晴空万里,没有半点儿像是要变天的迹象。

    可当他的商队行至城北十里处时,天色却骤然大变,一时间是昏天暗地,狂风大作。

    漫天的飞沙走石是将商队原本想要行进的道路阻隔开来,是人不能前行,马匹受惊连连后退。

    商队众人无奈,只得绕了远路,从东边而回。

    可让人惊疑的事情却又接二连三的发生了。

    商队自东路沿途所经的三座村庄,竟然寻不得一人一畜。

    村内的房屋大多损毁,道路看起来也是常年缺修,杂乱不堪,到处是呈现出一幅破败死寂的样儿来。

    商队的领头在回城后,是急忙将此事回禀给了赵玉藏。

    而赵玉藏闻得这诡异怪事儿之后,也是立刻动身前去拜见了崔太守。

    崔太守听完他讲述,只当是周遭出了些恶贼、山匪。

    是即命将领前往东营点兵,将这卞城方圆二十里,里里外外是搜了个遍。

    却是连根贼人的发丝儿都不曾见着,最后只得是悻悻作罢,无功而返。

    虽然听闻这结果后,赵玉藏仍是觉得此事过于蹊跷,但奈何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能力来继续追查。

    只得是留一些心眼子,做一些防备。

    自打那以后,他便是让手底的商队换从城西,绕水路出行。

    如今,距那怪事儿已是过去了数月,城西的水路也是一直相安无事。

    他也就渐渐淡忘了那件事儿,不想今儿却是又给提了出来。

    “竟有如此邪乎的事儿?为何我不曾听人讲过?”

    陈汝远听他讲完这故事,也是不由得啧啧称怪。

    “嗐,愚兄还能拿这种事儿欺骗你不成?你家亦是与太守大人相识,如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问。只因此事儿没能抖落出个下文,崔太守怕引起城中恐慌,才给按了下来,如今城北五里处的大道早已被封锁,名曰修整官道。贤弟你久不出城,自然是不知情。”

    “所以,兄长你扯了这么一大茬子,是想说……”

    “不瞒贤弟,是兄愚昧,怀疑……怀疑是怪力乱神呀!此事儿怕不是与那些个妖怪有关……”

    妖怪……

    陈汝远闻言是微微眯起个双眼,手中执扇慢慢敲击着桌面。

    若是放在从前,他自然是不信这套说辞的。

    毕竟这卞城距离那妖怪横行的百枯泽足足是有十四万余里。

    况且,有他大哥和那洪老将军,分别领兵守在北祁关、断月关这两处险要之地。

    又有国教的仙人坐镇,哪里会有什么妖怪敢前来讨死?

    然而……

    他昨晚刚刚经历了一场诛妖之战,那妖怪还是指名道姓地说是奔他而来。

    他现在不禁怀疑,赵玉藏口中所述的怪事儿,是否也是与他有关了。

    昨晚回府前,他与陈四一同将那些个妖怪尸首丢进了江水中。

    这么做,自然只是怕引起城中恐慌和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他如今已似被架在了火上烤一样。

    思忖有一便有二,不知那些妖怪下次来寻他,又会是什么时候……

    “据我所知,崔太守已经派人前往京都,将此事呈谏给圣上,如今我朝已奉碧虚洞天为国教,崔太守这般做,应该是想求圣上请得一位仙人前来坐镇。”

    “仙人?”

    陈汝远自小便不拜神明,对些个仙人也无好感。

    这会儿他听到仙人二字,倒也不当回事儿,是合扇垂肩,悠悠开口道:“我朝能国泰民安,不使明土遭邪祟侵扰,全赖将士们浴血拼杀。与其拜神拜仙,不如多培养些焦勇善战的猛将。至于那些个整日窝在山里,所谓寻仙求道的……算了吧……”

    赵玉藏与他自小长大,自然是知道陈汝远打小就不喜谈这些,也是没再接他下文。

    “不过……有些仙子嘛,倒也是真的好……”

    可一想起昨晚那位姑娘,陈汝远却是神情越发迷离,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额?贤弟,你在说什么?”

    由于陈汝远说得声儿很轻,赵玉藏是没能听清,便也是好奇反问道。

    “呵……没什么,不过是一些臆想而已。”

    陈汝远被对方问醒,是摇头勉强一笑。

    须臾,他又换作了往日里的嬉闹神情,懒洋洋道:“嘿,不提这些了,若当真是有妖怪降世,自然会有上头的人顶着,我与兄长又愁它作甚?只需吃好喝好,潇洒度日,苟全自家性命便好。”

    赵玉藏见他不愿多说,倒也不再追问下去,是陪其继续说一些有的没的。

    什么哪儿的姑娘好看,哪儿的酒水甘美……

    他两个是一个说得尽兴,一个听得过瘾,可却听得旁人较起了真儿来。

    那台上的戏子见到陈汝远讲话是全然不带正经的。

    也是用了心思,尽挑了些刁钻刻薄的典故指着他唱。

    那陈四二人是没听出什么名堂来,还不时的拍手叫好,但赵玉藏却是听得真切。

    他心中有些不悦,是站起身来,打算出言制止对方的无礼,却又忽闻一旁的陈汝远在抚掌哗笑。

    “贤弟,你难不成没听出这戏子腔中那指桑骂槐之意?她这是骂你呢!你又如何还能笑得出来呀?”

    “兄长此言差矣,来来来,坐下坐下。”

    待到赵玉藏重新落座,才又听得陈汝远与他说来:“我正是因为如此,才发笑呢。”

    “哦?为何?”

    陈汝远见赵玉藏仍是不解其意,便笑望对方,摆手漫谈。

    他先持扇遥指向戏台,接着又比划起自己:“世人皆是笑骂我,可世人又皆想成为我,若此我非是本我,那他们笑的是谁?骂的又是谁呀?”

    言毕,他复又翩然摆弄起扇子,捧腹大笑起来。

    只是这一次,赵玉藏已是品出了他话中意思,便也不再出声儿,是以举杯赞其高论。

    唯有戏台上的一些人,见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是骂得更厉害了些。

    那情绪饱满、充实,不似是台上演戏。

    直看得陈四二人暗叹:这钱花的可真是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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