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日头再盛,也不过几许暖意。桃应红同百姓站在县令府之前,一身素衣,冷眼对着张石。

    随着谢礼一声令下,张石被推到大门之前的一处空地。围观的百姓纷纷让道,神色各异。他们都定睛看着谢礼,或是好奇或是信服得期待着这位县令大人发话。

    “红桃,过来。”谢礼叫的是桃应红在外的化名。他招手,把那根有分量的权杖递给桃应红。

    “留一条命。”谢礼俯身咬耳道。

    桃应红眉头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她看了看四周,显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故而闭了嘴,只回一句“好”。

    想必是昨日和张玉的交易。她眼神微暗,盯着手中的木杖出神。

    之后,谢礼转过身,不急不缓。他在袖中拿出那一日在木箱中发现的信书,举过头顶,一字一句铿锵落地:“七日之前,我在木箱中发现此信,状告张石行径。经过我等亲身探查,张石犯的罪与强抢民女同罪。在此权杖一百示众,众人可有异议?”

    三言两语之间,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全是震惊。

    谁能料到素日里一向享有清誉的雅堂张石先生,竟会发生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谢礼口中“与强抢民女同罪”,难不成——

    家中有女儿在雅堂的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看向在门前闹事的那群人。其中男儿的爹娘有些面露菜色,五官揉皱在一起,极为难看。

    也有固执之人,他冲出来跑向谢礼,桃应红一棍子拦下,立在谢礼面前。

    她看着面前百姓的反应,心中微微叹气。倒是比预计的结果好一些,谢礼这些时日还是攒下了一些信服力。

    那人一轱辘滚回他原本所在的位置,他直直瞪着桃应红,敢怒不敢言。谢礼在身后轻笑,对那人温声说:“你有何疑问?”

    “张先生不是那样的人,你污蔑他!”那人说着抹了把眼泪,神情中满是愤恨。有第一个人开头,剩下的人纷纷应和。

    “他是好人,贪官下位!”

    “污蔑好人,你不配做官!”

    更有甚者指着那封信笃定说道:“这肯定是你伪造的!”

    一时间谩骂声交杂,纷纷向谢礼袭来。桃应红听着那些话,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刺耳异常。

    她担忧的目光对上谢礼,那人冲自己扯出一丝笑。

    张石在刑床上,翘着眉毛,塞着纱布的嘴也挡不住他此时的笑。看吧,太多人为我说话,我看你怎么收场!

    余光中,桃应红看到张石的样子,一权杖抡在张石屁股上。□□与木头发出气密的响声,终止了那群人的声音。

    一时间,整条大道安静下来。几乎与此同时,一道清脆声音越过层层人群,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我作证,张石有罪。”

    一道清瘦身影站在外围,百姓纷纷让道。从这里到张石受刑之地不过数十步,他抬脚,却觉得艰难。

    踏出这一步,前路会发生什么?柳风不知道,他与桃应红远远相视,那位姐姐眼中有惊喜闪过。

    深吸一口气,柳风走到张石面前,居高临下看了张石一眼,而后转身。他的手在发抖,摸向自己的衣领。

    桃应红眼睛骤缩,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在一阵惊呼中,柳风满是伤痕的身躯展现在众人面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眼中满是决绝和坚定。

    “两年前,我被爹娘送入学堂,本是希望学有所成。”他顿了顿,抬头看着天上,把眼泪收回去,继续道,“谁知先生癖好特殊,喜好玩弄男子。他强迫我们,不服从就不允许上学,但是大部分在哪里上学的人,想必都负担不起私塾的学费。于是我们只能被动接受。”

    “从我入学至今,他换过一批又一批的人。其中我的同窗,王道义为首等人是他的帮凶!在我之前,还有一位学子为避开折磨,退出学堂。”

    柳风展开段小声的书信,声音微微颤抖,“有些人能挨过去,而有些人,却是挨不过去。他的悟性高,若是能活下来参加乡试,定然能取得一番成就,只是——”只是人已然故去,化为黄土,深埋地下。

    “只是”后面的话,柳风说不清了。他几次想张口,喉咙却发不了声,再后来眼睛里泛起水雾。北风吹过,他瑟缩着,恍惚中感到一阵温暖。

    桃应红给柳风披上外衣,揉了揉他本就凌乱的头发。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胆小的孩子竟能有勇气当众揭露张石。

    不顾及自己的声誉。

    百姓们皆是涕不成声,闹事的那群人哑口无言。人证物证都在,张石罪行板上钉钉。

    谢礼垂下眼睛,压下翻涌的情绪,平稳说道:“既然无异议,那就开始吧。”

    权杖落下,张石的嚎叫声响彻春城。

    但是不知,段小声,还有更多的受害者,是否能听到呢?

    桃应红出神想着。

    ..

    是夜,月亮明,不见星。后院桃树下,一人倚靠树干,双手抓着酒仰头灌下。许是没有掌握好力度,整坛酒扑在脸上,鬓角尽湿。

    谢礼放下酒坛,正打算起身离开,忽然听到头上一道声音:“大人好兴致,月下赏酒,赏到脸上去了。”

    抬头,桃应红半坐在树枝上,眼中满是调笑。

    “你来做什么?”谢礼挑了挑眉,问道。

    “来安慰安慰大人啊——”她拖长音,从树上跳下来。可能是上次崴脚的后遗症,落在地上的瞬间还是向下倾倒。

    谢礼忙上前揽住她的腰,待她站稳后立马抽回。

    为何说是安慰,此话还得从处置张石之后说起。自那一日起,谢礼时常吧自己关在房中,要不就是拎着自己去春城暗访,总是没有闲着的时候。

    甚至富贵告状,这几日他家少爷忙得连药都顾不上喝。

    “姑娘,你劝劝我们少爷,不喝药不行啊!”富贵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直到桃应红答应亲自看着谢礼吃药,这才罢休。

    “帮内可好?”谢礼不接桃应红的话,转了话题。前一日春山帮帮内大选,桃应红可算得了空回到帮内。

    桃应红不答话,盛了一碗酒。这酒入口绵软,略带回甘,她略带幽怨看着谢礼湿漉的脸,如此好酒哪儿能这样糟蹋。

    谢礼莫名看了看桃应红,直觉她有话对自己说。他站在一旁,静静等着。

    “最开始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山匪。”听到这话,谢礼内心惊讶一瞬,看着桃应红。

    那人举着碗,不看他。碗中酒映出月亮,她一吹,月亮泛起了皱纹。

    “本是我自己找钱兆和的麻烦,后来人越来越多,久而久之便是现在这样。”想到这一段往事,桃应红眼中罕见的温柔,“后来我们众人一拍即合,占据春山,那一处要道,此后便揪住了春城的脉搏。”

    “嗯。”谢礼应了一声,见她碗中的酒喝完了,提起酒坛添了一碗。

    他听得出来,桃应红是想告诉自己,要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难不成——自己最近把她累着了?

    春城数十年累积的问题,确实不是一瞬就能解决的。对于民生,更是充满了复杂,除却百姓自己的需求,还有各方势力的你来我往。

    自从张石一事之后,百姓能看到这位大人办实事的决心,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这木箱之中。上到春城商区规划,下到邻里之间偷鸡摸狗,谢礼与桃应红一一分类,忙得心力憔悴。

    “嗯?”桃应红差点跳起来,她第一次谈起春山帮的事,对方只给自己一个“嗯”就没有了?

    明明前些日子还如此好奇,果然日子久了,人的感情瞬息万变。

    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桃应红硬压着,想起富贵摆脱自己的事,开口:“还有,你记得喝药。”

    这一次谢礼直接不答话,桃应红“噌”得一下站起来。起来得太急,她的鼻尖与谢礼相撞,彼此喷洒的气息落在唇边。

    近得过分了,可是这人长得真好看——离得近了,桃应红能看到他的睫毛向上弯,深邃的眸中映着自己。眼尾红痣在月亮照耀下,闪出妖艳的红。

    谢礼也不躲,直直看着她。

    明明是深秋,此时北风怒号,都吹不走他身上的燥热。

    他叹了口气,拽住桃应红的胳膊,拉开二人距离:“我会记得。”夜色遮挡住他的脸色,潮红隐没。

    莫名,桃应红觉得此时气氛之诡异,不亚于当年看到小二学女红。她有一瞬间忘记自己是做什么来了,张了口却无话。

    “其实那药,不喝也没有关系。”

    半晌,谢礼开口。喝与不喝,结果都是一样。

    “那,我在的时候你就要喝。不可以在春城出事,你,”桃应红顿了顿,“等你离开,想怎样都随你。”

    她不知道为何谢礼对药如此排斥,面对终会离去的人她不想有太多的探究。

    人与人萍水相逢,做好相处时的事就够了。只是不知为何,想到谢礼离去的可能,她忽然有些难过。

    桃应红说完后转身,衣带飘扬,身影消失在后院中。谢礼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离去。

    他端起那碗未喝完的酒,洒向桃树。

    酒水溅起,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方才她眼角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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