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刚昨晚农活的张玉扛着锄头,正打算回家喝一口热茶,忽的被一抹剑意定住脚步。

    他顺着这柄长剑看去,这名女子带着斗笠,目光森冷。

    “小姑娘,所谓何事?”张玉不紧不慢地说,身子一动不动,仿佛并不惧怕这把随时能要他命的利器。

    他认得这位姑娘,是那一日武考第一,谢礼的……随身书吏。

    桃应红把剑插回剑鞘,不甚客气地反问:“先生,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

    一老一少在田野间对视,许久后桃应红冷哼一声,才不信这个老头的鬼话。雅堂之事虽然谢礼刻意压住消息,只是这个老狐狸——

    桃应红见张玉满脸写着真诚,转而换了个笑脸,不由分说抢了他肩上的锄头,跟着他一路走回家。

    张玉觉得莫名,却又乐得清闲。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张玉院子里,他张望四周,牲畜如常,枯草是去时的样子。

    不过——

    他看了一眼桃应红,只见这个姑娘冲他笑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姑娘眼里总有一丝计谋得逞的促狭。

    “姑娘,有事直说可好?”在这场沉默对峙中,张玉率先败下阵。他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可没工夫和一个小姑娘在这里耗。

    “好。”桃应红说罢,吹了一声口哨。霎那间,院中冲出两名黑衣人,左右挟持住张玉。

    强劲有力的手紧紧锢着他的胳膊,老骨头受不住,发出“咔”一声脆响。

    桃应红轻笑,当没听见:“我家大人有点麻烦,想请您帮个忙。”

    ……张玉十分不解地看向桃应红,一大把年纪差点爆粗口: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该不会是谢礼那个小兔崽子授意这么做的吧?

    是,绝对是。

    “姑娘与张某是否有过节?”

    “大人怕您遇到危险,派我来护你。”

    她毫无愧疚感地将这件事推到谢礼头上。张石的案子难判,翻阅典籍毫无先例,纵然谢礼想按强抢民女的律法定罪,仍是觉得不尽人意。

    而张玉作为张石一脉,这般不管不顾。若是日后张家借此挑事,谢礼怕是左右为难。

    他左右为难,桃应红想要的就得到得愈发艰难。

    所以即使她厌恶张玉,也不得不替谢礼来这一趟,请张玉一同到府上一同商议。

    只是过程,为保护张玉下手重一些,可以谅解。黑衣人在马车里牢记桃姑娘的话,擒着张玉不松手。

    “谢礼你个兔崽子——”他的骂声从马车中传来。桃应红不屑地笑了笑,目光渐沉。

    风吹过,她的睫毛抖动一瞬,又归于平静。

    距离县令府一百多米,众人在此处抱臂看热闹。更有甚者买来几两瓜子,饶有兴致看着县令府大门。

    向那看去,只见数十名身着破烂布衣、眼睛像是被烟熏过一般的人跪在县令府门口。男女老少一个个举着“冤”字,哭声此起彼伏。

    他们是为张石而来,也有王道义等人的爹娘。

    卖猪肉的屠户“啐”了一口瓜子,感慨道:“咱这县令真是大刀阔斧,张家的人也动。”

    “但是张石的罪名一直没有透露,有人知道吗?”

    “该不会张石真是无辜的,被当成替罪羊了?”此论调一出,听到的人皆是沉默。

    有的人认同,有的人不以为意,也有信服谢礼的人替他争辩。

    三波人吵得面红耳赤,与百米之外那群人的哭诉相和,好似数跟烂竹笛吹奏出的曲子。

    呕哑嘲哳,不堪入耳。

    县令府大门之后,谢礼伫立在门前,久久不言。

    他低头看着门闩,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似乎在算时间。当门外马声嘶吼,铁刃划过空气一声脆响,谢礼不自觉松了口气。

    推门而出,只见桃应红在人群中劈开一条路,将马车横在大门之前。黑衣侍卫先下车,最后是张玉老爷子。

    闹事的人盯着马车,见是张玉,一个个都想涌上前,被桃应红的剑拦在十米之外。

    谢礼迈步迎接张玉,同时对在场的百姓说道:“本官不会愿望好人,若是各位有异议就请拿出证据。”

    “证据没有,我轰出去。”桃应红没有回头,却是应和谢礼的话。

    朱红色大门关闭,闹事的人依旧赖在此处。远处的百姓却是觉得索然无味,纷纷离去。

    前厅内,谢礼情张石就坐,不经意触碰到老人家的手臂。他“哎呦”一声,眼睛瞪着谢礼。

    桃应红肩膀抖动,难掩笑意。

    “张老,张石的事情想必你已经听说。”谢礼与张老并坐,温声道。

    张玉:“不曾。”

    身旁桃应红又抽出剑,寒光闪近张玉眼睛。见二人朝她这边看,桃应红故作不解:“看我做什么?”

    谢礼冲桃应红微微摇头,又面向张玉,将雅堂之事尽数告知。

    “谢大人想让我做什么?”听完整件事,张玉方才嬉笑的脸忽然严肃。

    “我们之间,有些事情定然是共同处理,”谢礼沉声,“此事事关重大,若没有合适罪罚恐怕以后更甚。”

    张玉了然。前厅之内,桃应红靠在门口,静静听着二人商议对张石的处置。

    站得有些乏了,她还是不愿离开。细听门外渐渐没了声息,许是天色渐晚,那群人消停了一阵。

    但是明日还是会来。这件事一日不与百姓说清,就一日比一日多一分猜忌。信服是长期积攒下的,倒塌却是一瞬间。

    可是说清,那些少年的颜面何存。

    耳边是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什么“杖刑”“没收财产”等萦绕在耳边。桃应红眼皮向下沉,朦胧中想着,若是此时还在春山帮,自己直接提剑杀了那货。

    才不会让他逍遥到现在,所以自己现在是图什么啊?

    天边晚霞散落,落在脸上,仿佛血色。恍惚间段小声的信混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钻进桃应红鼻翼。

    太苦了。

    好似过了许久,桃应红睁眼,入目是一双好看的手。

    然后是一张好俊的脸。

    目光稍向下,有一处正上下滚动。鬼使神差的,桃应红上手覆盖住,这一次离得近了些,汤药的清苦环绕在身边。

    那一处还在滑动,熟悉的声音响起:“桃应红,起来。”

    被谢礼一激,桃应红猛地清醒过来。她看了眼前厅,张玉早已没了身影。天黑如墨,屋里已经点起了灯。

    她这才发觉自己是盘坐着,稍微一动弹,腿间的酸麻刺痛,好像一万根针扎一般。

    于是,她看着谢礼:“……”

    谢礼:“……”

    无言之中又仿若说尽千万言,谢礼决定不废话,一把——将桃应红搀扶起来,拉着她到庭院中用餐。

    对此桃应红只能表示,比以前有进步,终于不是她听得耳朵生茧子的“授受不亲”了,兄弟之情大跨一步!

    月光之下,二人在桌前对坐。晚餐依旧是富贵在迎春居买回来的,近日二人繁忙,桃应红没空研究菜品。

    “所以你们打算如何?”桃应红用筷子叉来一只鸡腿,边肯边问。

    谢礼:“如果是你,你仍是直接杀?”

    桃应红先前的回答是这个,如今也是这个。她点点头,反问:“怎么,不是不听我的吗?”

    她倒是没想过让谢礼直接杀了张石,纵然自己行事风格如此,但是谢礼他终究是官府的人。

    “我知道为何你在京城的名称如此差了。”谢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由得叹气。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钱兆和斗不过她,但是桃应红的行事可是方便钱兆和给她泼脏水。

    话题转变得如此快,桃应红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正打算开口问,一粒米饭呛进喉管,使她咳得惊天动地。

    谢礼一把抄过茶水递给桃应红,一只手轻拍她的背部。往日不曾觉得,她的身形怎会如此单薄?

    他轻拍,就能摸到她的骨头。

    待桃应红平稳下来后,谢礼告诉她,明日实行杖刑一百,示众。

    “重大消息,明日罪犯张石杖刑一百,示众!”

    第二日,这个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众人哗然。有人询问因果,却只得到刑罚前谢大人会宣布的消息。

    刑罚定在午时,此时桃应红在糖水铺子帮着张娴卖糖水。春城人现在哪里有热闹就喜欢带一些吃食,也不知是何时的风气。

    “老大,你不在县令府,在这里做什么?”

    张娴招呼完最后一波客人,甩了甩肩膀的汗巾,问桃应红。

    “我?我怕见到那个人,一冲动把他捅了。”这话也不算瞎编,她现在握着剑的手就发痒。

    很想砍人。

    那些为张石叫冤的人此时嚎哭得更大声,有些甚至想攻门而入。

    “贪官害先生!”“先生无辜!”

    县令府内,被五花大绑的张石听到外面的叫喊,得意笑着:“大人,你可听见了,我是无辜的。”

    谢礼不理会,他走到刑床前,拿起棍杖掂量起来。此杖,重之,不知用在张石身上,他可否撑得过去。

    杖刑听着宽容,实则挨过一百杖还能活着的寥寥无几。

    众人等待着,午时一刻,县令府朱红色大门开启。

    张石被黑衣人狠狠绑在刑床之上,他终是在这时候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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