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不孝,劳母后挂念。”许渊赶忙低下头去,滴水不漏地同魏皇后周旋。

    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魏皇后有些演不下去了,那张华丽伪善的面具终于有了一丝龟裂,语气也冷淡下来:“渊儿许久未来坤宁宫了,可是在忙些什么?”

    这话便是暗藏机锋了,魏皇后在宫中沉浮多年,岁月非但没能抹去那张芙蓉面上的华贵,反添威仪,她眼角生得尖,眼尾又上挑,此时敛了笑,愈发显得不好亲近起来。

    坤宁宫内寂静无声,在一旁侍奉的云慧连忙低头,屏着呼吸,唯恐发出一丝一毫的响动引得皇后不快,只余书案旁的一锅沸水冒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许渊从前觉得这位母后雍容华贵,有无上尊荣,如今却觉得她虚伪狡诈、两面三刀,可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秉持着从前那份恭敬:“是儿臣思虑不周,前些日子忙着协理大理寺的一桩悬案,竟疏忽了母后,请母后责罚。”

    对皇后的情感其实很复杂,在他少时,也曾将皇后视作亲母,可皇后日复一日的多疑和落井下石,实在叫人疲乏懒怠,日来日往,那份亲近孺慕终究是淡了。

    魏皇后何尝会觉察不到,虽并非亲子,可便是养条狗,这么多年下来也有几分真情,似是想起什么,她缓了语气:“渊儿长大了,懂得为你父皇分忧,这是好事,母后亦很欣慰。”

    下一瞬却话锋一转,问道:“你近日可曾见过卓儿?”

    许渊心中的那丝复杂很快消散,摇了摇头,道:“不曾见过。”

    魏皇后眼中划过一道不耐,却很快被她压下,笑道:“卓儿倒是常跟本宫提起你,说是许久未见兄长了,有些想念。”

    “本宫还记得,你小时最爱去那御花园后的假山上玩耍,常常将身后那些跟着的宫女太监吓得半死。”

    “卓儿那时候和你差不多大,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来二去,和你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说到最后,魏皇后神情有些怔忪,伸手舀了一勺煮沸的茶水,倒入茶碗,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她的整张脸,也在她和许渊之间竖起了一道有质无形的围墙。

    说到许渊和许卓的关系究竟好不好,莫说她了,那般久远的事情,就如同泛黄的书卷,似有还无的,便连许渊也只能记得个大概。

    魏皇后大抵也是兴致来了,说了一大串话,有些惫懒,捏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才切入正题:“渊儿,你可知母后传唤你来,所为何事?”

    许渊正了神色,心中了然,面上却佯装不解:“母后请说。”

    魏皇后没有立时开口,而是就这般静静地打量他半晌,想从他那脸上看出些什么似的,可终究还是失望了,许渊面上波澜不惊,硬要说也只剩那份恳切。

    魏皇后却倏尔有些看不透她这个儿子了,又或许她早便看不透了,不知是从前许渊伪装得好,还是她对许渊太过疏忽,竟从未发现他如此心机深沉,就好像是棋盘上不受主人操控的棋子。

    终究是变数。

    望着这张和谭美人有五分相似的精致面容,魏皇后面色有一闪而过的扭曲,片刻后又慈爱地拍了拍许渊的手:“渊儿可知在这宫中,谁最亲近?”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许渊察觉到手上那阵温热的触感,有种被毒蛇缠上的难受,强忍恶心,开口道:“自然是母后。”

    魏皇后笑了笑,将手收回,对许渊所答不置可否:“母后老了,总有一日要驾鹤西去,反倒是你和卓儿,要互相扶持才是,唯有兄弟齐心,方是正途。”

    “母后千岁。”

    “不用说这些好听话哄本宫,渊儿要将我方才的话记下才是。”魏皇后眸色沉沉,盯着许渊。

    许渊应下:“儿臣明白。”

    魏皇后这才缓了神色,道:“既如此,你近来公务缠身,本宫就不留你用膳了。”

    许渊恭敬起身行礼,而后告退。

    偌大的坤宁宫一刹中又恢复了冷寂。

    魏皇后心中仍有些不安,眼尖地瞥见了案上闪着银光的一根白发,伸出手捻了捻,喃喃唤了一声:“云慧,你说本宫是不是老了?”

    云慧连忙跪下,温声宽慰:“娘娘金尊玉贵,自不会轻易老去。”

    魏皇后嗤笑一声,叫她起身:“怎么连你也要说这些漂亮话诓本宫?”

    云慧连称不是。

    魏皇后止住了她的话头,默了许久,忽地想起一桩事,吩咐:“替本宫更衣。”

    真是年纪大了,竟忘了那桩事。

    魏皇后眸中难得划过一点轻松的笑,坐直身子,又恢复了往日的雍容。

    ……

    走出那扇紧闭的宫门,远离那两道朱红的宫墙,许渊悬着的心才落回了原处,方松了口气,又想起青璇,愈发心烦意乱起来。

    在正厅等候的青璇又何尝不是,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未经历这般不可理喻之事,思忖着过会儿要怎样面对许渊。

    气愤么?若是往日,对着这般无礼行为,青璇必然毫不留情,便是将那登徒子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羞恼?似乎有那么一点。

    可更多的是心虚,许渊固然非君子所为,可她又何尝清白干净。

    那幅画的下落她是无从得知了,只怕许渊今日便要兴师问罪,这宁王府怕是不能久留了。

    想到这里,青璇突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在心中为自己找了无数个借口,可不论她如何巧舌如簧,似乎也无从辩解。

    然而还未等她琢磨完,一道低沉的男声便先她一步响起:“在想什么?”

    许渊进来时,看到的便是青璇面无表情地在厅中来回踱步的场景,没多想就问出了口。

    倒是青璇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步子也顿住,扭头与许渊目光相撞。

    二人默契地错开了视线。

    长久的寂静。

    青璇低头,默默数着绣花鞋上的针脚,犹豫半晌才低声唤了一句:“许渊。”

    许渊侧目瞧她,黄昏金灿的夕阳透过窗纸和正门,照在了她的身上,使她整个人蒙上了一层暖洋洋的光晕,可眸色却是冷的,吐出的话也是冷的:“我不想骗你。”

    “我那日潜入你书房,的确另有图谋。”青璇缓缓抬头,毫不避讳与他遥遥对望。

    她不喜欢说谎,也惫懒于此道,尽管她知道,将实话说出来,许渊定会怀疑,会和她分道扬镳,可她就是不愿再瞒他了。

    许渊讶于她的直言,从门外一步步走近。

    青璇想起那日的场景,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的动作极缓,极轻,但许渊同样是习武之人,又怎会毫无察觉。

    “你潜入书房的前一日,我收到一封密函。”

    青璇诧异抬眸。

    “这封密函中所书种种,皆都匪夷所思。写信之人说,你本名青璇。”

    “是无极阁中排行第一的杀手。”许渊闭了闭眼。

    细细想来,青璇这一身不知从何而来的功夫,那般利落的身手,又怎会是寻常女子。

    都说到这一步了,青璇哪里还有不清楚的,这人怕是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于是心中那丝扭捏也渐渐散去,“还说了什么?”

    她不信许渊会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身份就怀疑她。

    这直觉来得奇怪,却又很笃定。

    果然,许渊神情复杂:“信中说,你受命南疆,是南疆大祭司安插在明昭的眼线,为颠覆整个明昭而来。”

    “所以你派人盯梢我?”

    “从未。”

    你武功在一般侍卫之上。

    我不放心。

    所以是我亲自盯梢你。

    青璇愣了一下,然后问:“若我说,我从未想过此事,你信吗?”

    这次换许渊沉默了,他什么都没说,没认同也没反驳。

    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遵从本心,他是很想相信青璇的,可青璇也直言,她接近他的确有所图谋,这也不假。

    见他迟迟没有说话,青璇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曾经你我二人因一场交易卷在一起,如今交易结束,大理寺一案也水落石出,我也是时候该告辞了。”

    末了她又添一句:“还魂草被我锁在梳妆台的第二个小匣子内,宁王殿下去取便是。”

    她虽出身草野,却也是个有骨气的人,许渊与她之间已经毫无信任,她多留无益,也不想亏欠他什么。

    左右她寻不到那幅字画,怕是也活不了几日了,这还魂草如今对她而言,不过只是一株寻常野草,还回去又何妨。

    死到临头,青璇竟有种解脱之感,那连日来压在身上的一月之期,竟也奇异地散去,仿佛拨云见日,她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许渊见她孑然一身的模样,言语间似乎想和自己划清界限,只觉呼吸一滞,几乎脱口而出:“不必。”

    青璇困惑地望了他一眼,只见一抹诡异的殷红爬上了他的耳垂。

    许渊立时发现不妥,于是补充道:“我是说,姑娘不必急着走,还魂草是我赠予姑娘的,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那句不必就好像是本能一般,说来奇怪,在青璇说出要离开的那一瞬,他脑中竟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好像,并不想她走。

章节目录

璇落重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青林皎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青林皎月并收藏璇落重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