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璇还是留下来了。

    那日她与许渊开诚布公谈了一番,心中那口气似乎也蓦地消了,况且这世上,断没有同自己性命过不去的道理。

    “你可曾见过这幅画?”青璇推开柜门,将自己折起的那幅梅花踏雪图拿给许渊。

    许渊接过那张薄薄的宣纸,将其展开,端详许久,面色游移不定,却仍是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青璇见他似有旁的话要说,于是又问:“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许渊这回倒是点头,“这幅梅花踏雪图笔触精巧,虽是雅景,可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杀伐决断之气。”这显然十分矛盾。

    插花品茶是晋阳贵族们的喜好,无论做的好与不好,总要会做上那么一两件。而这做法又大有讲究,不同性子的人所作出的画是全然不同的。

    在许渊看来,能作出这样细腻画作传递情思之人,断不该有这样锋利杀伐的功法。

    这显然自相矛盾。

    青璇侧目去看那幅画,但见画中除却漫天雪景和一片梅林,便只剩下一对互相依偎的爱侣,怎么也品不出旁的,更莫说什么杀伐之气了。

    这世间,大抵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青璇与医途一路坦荡,舞刀弄枪许是能试上一试,可这文墨之事,当真是一窍不通。

    不过左右她也并非什么世家贵女,犯不着同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过不去。

    青璇叹了口气。

    许渊见她眉目间有些郁结,接着道:“姑娘可知,这画上的梅林在何处?”

    “愿闻其详。”

    “晋阳地处北界,江南的盆栽林木在这里长势并不喜人,甚至于许多,都熬不过严冬,唯有一样东西例外。”

    他指了指画中开得极盛的梅花,“那便是梅。”

    “晋阳城中有许多处梅林,我也曾赴过几场赏梅宴,寻常梅花只有五瓣,可怪便怪在,姑娘拿出的这幅画中——”他将手放在一处近景上,“梅花绘了六瓣。”

    青璇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见果真是六瓣,“许是笔者不用心弄错了,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许渊却面色奇异地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惘然:“不是的。”

    “姑娘看此处,林天交汇之地,树了一块石碑。”

    “这是皇家猎场。”

    青璇望着那块用笔墨勾勒出的乌黑石块,眼中不由染上一层疑惑,望向许渊。

    “皇家猎场,非君或重臣不可擅入。”

    “作此画之人,必然是应邀出席冬猎之人,若非天潢贵胄、天子近臣,便是随侍左右的宫人侍卫。”

    会作六瓣梅、能出席皇家围猎的人,许渊愈想愈是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他的确知道这样一个人。

    可这个人在十九年前,便已经故去了。

    先帝儿女绕膝,彼时最为器重的却只有两个,一个是信阳王,另一个便是淮幽王,细细算来,景帝是排不上号的。

    信阳王为先后所出,天资聪颖,勤政爱民,虽未被立为储君,可众臣心中却早将他当做未来的太子培养,颇有文德;淮幽王却与信阳王截然不同,他精于武道,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也因此与曾经的宣平侯杜玄烨不打不相识,并称双武魁。

    可云卷云舒、风雨变幻之间,三人都已化为一捧黄土。

    许渊的文韬,皆承于恩师高勉,高勉在先帝在位时,便已坐到了首辅之位,桃李遍天下,身为帝师,几乎朝堂中的一半官员,都可称作他的学生。

    景帝即位后,他已然年迈,不知是恶紫夺朱之寒,还是实在老迈,身体每况愈下,高勉不过做了几年朝臣,便急流勇退,告老还乡了。

    许渊和徐卓这些皇子的开蒙,皆是由这位老师教导的。

    高勉为人孤高峭直,带着读书人的气节,也正因如此,容易得罪人。若按许渊看来,他是决计做不了首辅的,不为别的,这根挺直的脊梁便应对不了官场的那些明争暗斗、拜高踩低。

    最要紧的是,高勉有着许多朝臣都不曾有的良心,这显然不是一个做官之人应有的品貌。

    可他就是做了,且做得很好,在先帝的励精图治下,他一路从翰林擢升至一品大员,许是因为同样的理想抱负,他与彼时的信阳王意气相投。

    “老师对信阳王赞不绝口,哪怕是在我父皇即位之后,他仍不改往日言辞,在我和几位皇子面前毫不避讳。”许渊有些无奈,说起这位老师,一双星眸中带了一点钦佩。

    “许是思怀,他曾与我说起信阳王。信阳王少年得志,有一往无前的意气,誓要扭转日月乾坤,大拓疆土,革除痹政,使百姓安居乐业,让整个明昭上下,再无民困。”

    青璇没有打断他,认真听了下去。

    “姑娘所拿出的这幅画,依我猜测,有极大可能出自信阳王之手。”许渊叹了口气,肯定道。

    “为何这么说?”青璇心中已经信了大半成,但仍想听听许渊的解释。

    “老师曾与我说过,信阳王是个实事求是之人,唯有一点例外。”许渊望着那片六瓣的梅花,“他少时曾拜在彼时的一位画师门下,五岁便能将缸中金鱼绘得活灵活现,却在一次外出时看走了眼。”

    “错将那五瓣梅数成了六瓣。”

    青璇明白了,“所以他将错就错,此后只作六瓣梅?”

    许渊颔首,也正是如此,他几乎可以肯定,此画是信阳王所作。

    “那你可知此画如今在何处?”青璇似乎抓住了什么,急切追问道。

    许渊瞧出她脸上的那抹急色,却只是摇了摇头:“信阳王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亡故,他的画作和宅邸,早被父皇一把火烧了,如今只是一片焦土。”

    青璇眼中急色急转直下,化作了显而易见的失望,她沉默地将那幅画作收了回去,仍有些不死心,“当真找不到了?”

    “自我父皇登基后,信阳王便成了逆贼,朝中但凡有支持他的官员,皆遭灭口、流放之刑,如今满朝文武,怕是再难找着一个敢私藏信阳王旧物之人。”许渊垂眸,对景帝所作所为亦是十分不齿,“不过,我可以差寒锋暗中调查此物,若有消息,我会通知姑娘。”

    青璇也知晓此事急不得,“多谢了。”

    许渊却话锋一转:“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姑娘在我身边,究竟所求为何?”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固然不愿相信那封信,可他想得到青璇亲口答复。

    青璇抿了抿唇,只微微犹豫了下,便问道:“许渊,若我将实话告诉你,你会杀了我吗?”

    她问这话时,神情颇为严肃,是十分认真的,许渊望着那双闪动着复杂光晕的凤眸,郑重地回道:“不会。”

    虽得了他的承诺,青璇仍不敢掉以轻心,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有宁王殿下这句保证,我大可将事情告知于你。”

    “我并非青璇,也不曾去过无极阁。”青璇有些内疚,歉愧自己终究无法对许渊放下戒心,可也仅此而已了。

    许渊果然一愣,他其实已经从心底相信,她便是青璇,毕竟青璇的一身武功,来历可疑,可青璇给出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否定的答案。

    “不论你信或不信,我确不是青璇,说我为南疆奸细,更是无稽之谈。”若说前半句青璇还有些心虚,后半句话便是斩钉截铁了。

    “我不过是在南疆住了一年半载,对那处有所了解,绝无可能与其勾结,覆灭明昭。”

    “许渊,我对你并无恶意。”

    “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对你出手。”她目光灼灼,盯着许渊,可手心却已经汗湿,她在赌,许渊对她有几分信任。

    许渊见她眸中尽是坦荡,心中那道防线悄然决堤,他仍不知青璇在他身边图谋为何,可得了青璇那句保证,他已经不想深究:“我相信姑娘。”

    青璇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开。

    “不过,我还有一事,要请问姑娘。”

    青璇那颗落下的心又升回了原地,不知道许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的身份姑娘想必一清二楚了,姑娘的身份我却一无所知。”

    许愿吸了口气,“是以我想请问姑娘名讳。”

    思及青璇是孤儿,又道:“我该怎么称呼姑娘?”

    自那日失控吻了青璇,他心中便存了一抹怪异的情绪,这种感觉来的奇怪,可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团团困住,不得解脱。

    他活了二十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困惑和不解,有心寻人解惑,可他身旁尽是豺狼虎豹,忠叔又太过聒噪,于是他只能问寒锋。

    “我和那位姑娘之间,生了间隙,她似乎十分气恼。”许渊略去了那个吻。

    可寒锋同样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听了许渊一番话,道:“那便多使些银钱。”

    他记得那位姑娘在扬州替殿下治病时,可是狮子大开口要了十万两白银。

    寒锋觉得自己出的主意十分不错。

    可殿下似乎仍没有松开那紧皱的眉,有些半信半疑地问:“为何她生气,我会心烦?”

    寒锋想了想,道:“这再正常不过了,兄弟之间,不都是如此?”

    就像他和府中交好的几个侍卫,那都是同气连枝,两肋插刀的。

    许渊总觉得有些奇怪,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叫我无名就好。”青璇撇了撇嘴,心中那块石头终是彻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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