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总觉得，青璇这几日有些奇怪。
初时只觉是自己多虑，可这几日青璇的举动，实在太过不寻常。
譬如她一日之间，收割了那些在院中好端端长了一月的药材，又将那片被她弄得有些凌乱的沃土恢复原样，再譬如往日能被她吃完的饭食，如今每日堪堪只能用上一半。
这日许渊去见青璇时，她正坐在院中，捧着一本有些陈旧的古籍，敛眉翻阅着。
青璇见他来了，双手合十将书卷合上，有些意外，“你来做什么？”
莫非景帝又叫他查什么案子了？还是谭美人出了旁的事情？
她在心中思索着几个可能，又想了想屋中那几个被她理出来的包袱，在心中道了声抱歉，她这次恐怕帮不了他了。
许渊径自搬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姑娘这几日，可是有什么心事？”
自她从谢元义府上回来后，似乎便一直怏怏不乐，可据寒锋传来的消息，谢元义和周氏都对她礼待有加，并未刁难。
这便很怪。
青璇自然有心事，可这个心事，她却不愿叫他知晓，“没有。”
她在青州时，因年少不知事，也曾闯出许多祸事来。
那日李爷爷说她中毒已深，她无从辩驳，于是沉默着跟上了那个背着酒葫芦的老者。
一路尾随至那间回春堂，如一尊雕像一般在那等了几个时辰，等到白昼变作了黑夜，等到人来人往的长街变得四下无人，她才等到老者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瞥了她一眼，“你来做什么？小娃娃。”
“我想活下去。”青璇听到自己这样说。
老者便很洒然地一笑，望着她，目光灼灼：“我为何要救你？”
青璇摸了摸背后长剑，冷声威胁：“若你不救我，我会杀了你。”
老者立时吹胡子瞪眼，：“小丫头，你如何笃定，我能救你？”
青璇蹙眉，察觉这老者身上并未有习武之人的气息，只是一个普通人，捏着剑的手也轻轻垂下，转身欲走。
她还不至于落到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计较这些。
老者有些沧桑的声音却在背后沉沉响起：“小丫头，我可以救你，不过作为报答，你要在我这回春堂当上两年的打手。”
青璇痛快地应下。
从那恶徒口中，青璇知道他姓李，于是喊他李神医，却被那老者拒了，非要叫她喊李爷爷，于是她不情不愿地一遍遍喊他李爷爷。
第二日，她应着李神医的意思，戴上了面纱，遮住了她的半张面孔。
一路上打量她的目光终于是少了些。
时如逝水，她的残躯病体在李神医的调养下逐渐好转，唯有一点叫人厌烦，那便是那位县令之子总是时时扰她，不得安生。
两年之期终于到了，青璇收拾了包袱，拜别，正准备往别处而去，却被一双暗纹织金的锦靴拦路，薛子诚戏谑的面容横亘在她面前，令她如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你来做什么？”
薛子诚瞧见了她身上的包袱，眼神微动，“姑娘可是要走？”
青璇很不喜欢他，于是随意点了点头，往远处的大道走去。
薛子诚却不如往日那般识趣，只对身后洋洋洒洒的一群人使了个眼色，那十几个人忽地朝青璇扑了上来。
她那时不知道，对如薛子诚这般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她便如一块肥肉，若不想法设法擒到手中，绝不会轻易放过，眼见着她就要离开晋阳，又怎会善罢甘休。
于是心下淫/邪之意混着执念，促使他做出了这等不明智之举。
青璇心下怒火骤起，却谨记着李神医的教诲，不与他正面冲突，往另一条路走去。
可薛子诚却不依不挠，召着十几个下属便要对她动手动脚。
若是往日，青璇自然便忍了，可那日不知怎的，她竟神使鬼差地对薛子诚大打出手，撂倒了十几个汉子，似乎仍觉不够，于是随意拿起身上一柄短匕，手起刀落之间结果了薛子诚那□□之物。
薛子诚的惨叫刹那震碎了天。
她以为她是为民除害，殊不知正是她此举，才将李神医拖入了深渊。
青州县令仅薛子诚一个独子，如今他子孙根尽断，焉能不怒，于是急火攻心，吐了几口鲜血，昏迷之前责令官府通缉，掘地三尺也要将青璇碎尸万段。
青璇早已辗转去了南疆，行踪自然难寻，青州县令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最终尽数落在了李神医头上。
鲜血、惨叫、火把，这位坐诊多年的老神医就这样被这群鼠辈折磨致死。
青璇再下青州时，已乔装一番，却惊闻此恶讯，那日她未发一言，只待黑幕通天之时，悄然潜入县令宅邸，用李爷爷教她的方子，无声无息结果了十几条人命。
月光幽微，她坐在屋顶的房梁上，听着下方传来的连连惊叫，无声地笑了，连脸上淌下的两道冰凉也未曾察觉。
她想，她不该和李爷爷告别的。
那句道别，竟是一语成谶。
是再也不见。
许渊从未在青璇面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漫天日光下，她微眯着眼，指节微微蜷曲，眼中流淌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哀愁。
一直以来，她似乎都是坚韧的，他从不曾想过，这般脆弱的神情会出现在这个姑娘脸上。
只他自己是清楚的，这样的神情，在她面上也许十分陌生，在他眼中却实在是熟悉的很。
谭美人的脸上，便时时出现这样的神情。
这下他肯定了青璇有心事，但这个心事，又不会轻易对他吐露，于是只能拣近日发生的事问：“可是谢将军为难你了？”
青璇眼底那抹哀伤顿时如潮水般飞快褪去，她用指节扣着椅把手，敲出细微的响声，“谢将军待我不错。”又想到什么，“寒锋没有告诉你吗？”
她自去谢府的路上便察觉到一道气息一路从宁王府尾随而至，且这道气息她十分熟悉。
莫非是她认错了？
许渊一噎，事先打好的腹稿也都付之东流，抿了抿唇，难得的有几分无所适从：“姑娘果真……冰雪聪明。”
青璇点头，像是认可了他的夸赞，也知道许是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引了他怀疑，又道：“若殿下当真觉得我有心事，不妨同我一块晒晒太阳，心情许能好些。”
许渊沉默着颔首，见青璇身子后倾，靠在椅背上，阖了眼，是一个全然放松的姿势。
上午的日头正烈，但因是春日，晋阳的天回暖得又慢，故而不算灼热，照在身上有几分暖融融的，若忽视那抹似有似无的忧虑，其实是惬意的。
许渊望着面前闭目养神的少女，有些出神。
她依旧是那身白裙，因对他不设防，此时也未着面纱，白皙如玉的颊上，长长的睫羽垂落，在金乌投影下带下一片荫蔽，挺直的鼻下是一张色如春晓的樱唇。
许渊眼神暗了暗，喉结微动，不由想起他在那张红唇上攫取的滋味，却很快回过神来，面上有些发烫。
不知是春光太暖，还是被这几日来她心中那根崩得太紧的弦左右，青璇竟就这般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已是天近黄昏。
远处的摇摇欲坠的夕阳堪堪落到地平线上，最后一丝余晖也不再如午时那般刺眼，像个垂垂老矣的凡夫俗子。
她心中陡然浮现一丝苍凉。
身旁那张椅上早已没了人影，身上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温也正缓缓散去。
一阵晚风袭过，身上传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屋内并未点灯，这样的孤寂轻寒，叫青璇生了一点迷惘和恍惚。
好像这茫茫天地间，从此便又只剩她一人了。
倦鸟归巢，炊烟袅袅，她却独自枯坐在这里许久许久，久到最后一点光亮都淡了下去。
啪嗒。
整个院子终于，一片漆黑。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什么都瞧不见，本该是困顿的，可又兀自生了那么一点庆幸。
万幸如此这般，便也不会有人瞧见她了，她可以很好地藏起那些失落和怅惘，然后在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再捡起那张寡淡无味的面具。
恍然间，她脑中似乎闪过许多人的样子，一时是许渊疾言厉色的脸，一时是谢元义猜忌的眼神，再来是周氏的冷漠，谢芫的失望。
她似乎又目睹了徐神医消失在火光中的身影，又重见了李爷爷那张已经有些淡了的脸。
半晌她闭了闭眼。
这样也好。
青璇的有些惫懒地靠在椅子上，任由黑暗将她一点点蚕食，无力、也不愿再起身动作。
夜冷在她身上凝了一层霜。
在这样的一片沉寂中，青璇忽地察觉到面前的一点光。
像是溺水之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用力地睁开双眼，只见远处的一个散着微光的小点。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暖黄的烛火照亮了许渊的脸，他通身被那盏风灯照亮，整张脸蒙了一层幻觉般温柔的光晕。
于是在漫天风声中，青璇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
扑通——
一下又一下，快得叫她有些惶恐。
“我们一道走吧。”许渊开口了。
于是漫天星子在她眼前绽开，一轮圆月也从云层中悄悄探出头来。
照彻了整片大地。
初时只觉是自己多虑，可这几日青璇的举动，实在太过不寻常。
譬如她一日之间，收割了那些在院中好端端长了一月的药材，又将那片被她弄得有些凌乱的沃土恢复原样，再譬如往日能被她吃完的饭食，如今每日堪堪只能用上一半。
这日许渊去见青璇时，她正坐在院中，捧着一本有些陈旧的古籍，敛眉翻阅着。
青璇见他来了，双手合十将书卷合上，有些意外，“你来做什么？”
莫非景帝又叫他查什么案子了？还是谭美人出了旁的事情？
她在心中思索着几个可能，又想了想屋中那几个被她理出来的包袱，在心中道了声抱歉，她这次恐怕帮不了他了。
许渊径自搬了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姑娘这几日，可是有什么心事？”
自她从谢元义府上回来后，似乎便一直怏怏不乐，可据寒锋传来的消息，谢元义和周氏都对她礼待有加，并未刁难。
这便很怪。
青璇自然有心事，可这个心事，她却不愿叫他知晓，“没有。”
她在青州时，因年少不知事，也曾闯出许多祸事来。
那日李爷爷说她中毒已深，她无从辩驳，于是沉默着跟上了那个背着酒葫芦的老者。
一路尾随至那间回春堂，如一尊雕像一般在那等了几个时辰，等到白昼变作了黑夜，等到人来人往的长街变得四下无人，她才等到老者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瞥了她一眼，“你来做什么？小娃娃。”
“我想活下去。”青璇听到自己这样说。
老者便很洒然地一笑，望着她，目光灼灼：“我为何要救你？”
青璇摸了摸背后长剑，冷声威胁：“若你不救我，我会杀了你。”
老者立时吹胡子瞪眼，：“小丫头，你如何笃定，我能救你？”
青璇蹙眉，察觉这老者身上并未有习武之人的气息，只是一个普通人，捏着剑的手也轻轻垂下，转身欲走。
她还不至于落到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计较这些。
老者有些沧桑的声音却在背后沉沉响起：“小丫头，我可以救你，不过作为报答，你要在我这回春堂当上两年的打手。”
青璇痛快地应下。
从那恶徒口中，青璇知道他姓李，于是喊他李神医，却被那老者拒了，非要叫她喊李爷爷，于是她不情不愿地一遍遍喊他李爷爷。
第二日，她应着李神医的意思，戴上了面纱，遮住了她的半张面孔。
一路上打量她的目光终于是少了些。
时如逝水，她的残躯病体在李神医的调养下逐渐好转，唯有一点叫人厌烦，那便是那位县令之子总是时时扰她，不得安生。
两年之期终于到了，青璇收拾了包袱，拜别，正准备往别处而去，却被一双暗纹织金的锦靴拦路，薛子诚戏谑的面容横亘在她面前，令她如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你来做什么？”
薛子诚瞧见了她身上的包袱，眼神微动，“姑娘可是要走？”
青璇很不喜欢他，于是随意点了点头，往远处的大道走去。
薛子诚却不如往日那般识趣，只对身后洋洋洒洒的一群人使了个眼色，那十几个人忽地朝青璇扑了上来。
她那时不知道，对如薛子诚这般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她便如一块肥肉，若不想法设法擒到手中，绝不会轻易放过，眼见着她就要离开晋阳，又怎会善罢甘休。
于是心下淫/邪之意混着执念，促使他做出了这等不明智之举。
青璇心下怒火骤起，却谨记着李神医的教诲，不与他正面冲突，往另一条路走去。
可薛子诚却不依不挠，召着十几个下属便要对她动手动脚。
若是往日，青璇自然便忍了，可那日不知怎的，她竟神使鬼差地对薛子诚大打出手，撂倒了十几个汉子，似乎仍觉不够，于是随意拿起身上一柄短匕，手起刀落之间结果了薛子诚那□□之物。
薛子诚的惨叫刹那震碎了天。
她以为她是为民除害，殊不知正是她此举，才将李神医拖入了深渊。
青州县令仅薛子诚一个独子，如今他子孙根尽断，焉能不怒，于是急火攻心，吐了几口鲜血，昏迷之前责令官府通缉，掘地三尺也要将青璇碎尸万段。
青璇早已辗转去了南疆，行踪自然难寻，青州县令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最终尽数落在了李神医头上。
鲜血、惨叫、火把，这位坐诊多年的老神医就这样被这群鼠辈折磨致死。
青璇再下青州时，已乔装一番，却惊闻此恶讯，那日她未发一言，只待黑幕通天之时，悄然潜入县令宅邸，用李爷爷教她的方子，无声无息结果了十几条人命。
月光幽微，她坐在屋顶的房梁上，听着下方传来的连连惊叫，无声地笑了，连脸上淌下的两道冰凉也未曾察觉。
她想，她不该和李爷爷告别的。
那句道别，竟是一语成谶。
是再也不见。
许渊从未在青璇面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漫天日光下，她微眯着眼，指节微微蜷曲，眼中流淌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哀愁。
一直以来，她似乎都是坚韧的，他从不曾想过，这般脆弱的神情会出现在这个姑娘脸上。
只他自己是清楚的，这样的神情，在她面上也许十分陌生，在他眼中却实在是熟悉的很。
谭美人的脸上，便时时出现这样的神情。
这下他肯定了青璇有心事，但这个心事，又不会轻易对他吐露，于是只能拣近日发生的事问：“可是谢将军为难你了？”
青璇眼底那抹哀伤顿时如潮水般飞快褪去，她用指节扣着椅把手，敲出细微的响声，“谢将军待我不错。”又想到什么，“寒锋没有告诉你吗？”
她自去谢府的路上便察觉到一道气息一路从宁王府尾随而至，且这道气息她十分熟悉。
莫非是她认错了？
许渊一噎，事先打好的腹稿也都付之东流，抿了抿唇，难得的有几分无所适从：“姑娘果真……冰雪聪明。”
青璇点头，像是认可了他的夸赞，也知道许是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引了他怀疑，又道：“若殿下当真觉得我有心事，不妨同我一块晒晒太阳，心情许能好些。”
许渊沉默着颔首，见青璇身子后倾，靠在椅背上，阖了眼，是一个全然放松的姿势。
上午的日头正烈，但因是春日，晋阳的天回暖得又慢，故而不算灼热，照在身上有几分暖融融的，若忽视那抹似有似无的忧虑，其实是惬意的。
许渊望着面前闭目养神的少女，有些出神。
她依旧是那身白裙，因对他不设防，此时也未着面纱，白皙如玉的颊上，长长的睫羽垂落，在金乌投影下带下一片荫蔽，挺直的鼻下是一张色如春晓的樱唇。
许渊眼神暗了暗，喉结微动，不由想起他在那张红唇上攫取的滋味，却很快回过神来，面上有些发烫。
不知是春光太暖，还是被这几日来她心中那根崩得太紧的弦左右，青璇竟就这般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已是天近黄昏。
远处的摇摇欲坠的夕阳堪堪落到地平线上，最后一丝余晖也不再如午时那般刺眼，像个垂垂老矣的凡夫俗子。
她心中陡然浮现一丝苍凉。
身旁那张椅上早已没了人影，身上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温也正缓缓散去。
一阵晚风袭过，身上传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屋内并未点灯，这样的孤寂轻寒，叫青璇生了一点迷惘和恍惚。
好像这茫茫天地间，从此便又只剩她一人了。
倦鸟归巢，炊烟袅袅，她却独自枯坐在这里许久许久，久到最后一点光亮都淡了下去。
啪嗒。
整个院子终于，一片漆黑。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什么都瞧不见，本该是困顿的，可又兀自生了那么一点庆幸。
万幸如此这般，便也不会有人瞧见她了，她可以很好地藏起那些失落和怅惘，然后在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再捡起那张寡淡无味的面具。
恍然间，她脑中似乎闪过许多人的样子，一时是许渊疾言厉色的脸，一时是谢元义猜忌的眼神，再来是周氏的冷漠，谢芫的失望。
她似乎又目睹了徐神医消失在火光中的身影，又重见了李爷爷那张已经有些淡了的脸。
半晌她闭了闭眼。
这样也好。
青璇的有些惫懒地靠在椅子上，任由黑暗将她一点点蚕食，无力、也不愿再起身动作。
夜冷在她身上凝了一层霜。
在这样的一片沉寂中，青璇忽地察觉到面前的一点光。
像是溺水之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用力地睁开双眼，只见远处的一个散着微光的小点。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暖黄的烛火照亮了许渊的脸，他通身被那盏风灯照亮，整张脸蒙了一层幻觉般温柔的光晕。
于是在漫天风声中，青璇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
扑通——
一下又一下，快得叫她有些惶恐。
“我们一道走吧。”许渊开口了。
于是漫天星子在她眼前绽开，一轮圆月也从云层中悄悄探出头来。
照彻了整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