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姑娘体内余毒已经全清,并无大碍了,只是尚要虚弱一段时间。”青璇将谢芫手腕塞回褥子里,又去一旁写了一张药方,“照这张方子抓药,早晚煎服。”

    周氏绞着帕子立在一旁,听青璇这般说,松了一口气,“全仰仗姑娘了。”

    青璇看着她面色绽出的那点笑意,没有立刻开口,半晌才道:“夫人不必多礼。”

    周氏满心扑在大病初愈的谢芫身上,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她这几日早晚都为谢芫请上两次平安脉,见她身子根骨算是调养全了,遂道:“谢小姐身子已经大好,这几日可以试着下床走动,松松筋骨。”犹豫了一会,又说:“夫人,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也该告辞了。”

    “你要走了?”一道有些冷淡的声音猝然响起,出声的却不是周氏。

    青璇望着谢芫大病初愈后尚有些苍白的脸,微微颔首。

    她的确该走了。

    谢芫呼吸却有些急切起来,那张从来无波无澜的眸子也微微暗了下去,似是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她攥紧了被角,将头微微低了下去,藏着了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心思。

    青璇并不知道谢芫的心思。

    谢芫虽是谢元义独女,可家中并无姊妹,唯一的兄长为人古板冷肃,与她虽情谊深厚,却并不十分亲热。

    京中与她结交的贵女虽如过江之鲫,可她却始终没什么朋友。

    那日她醒来后,便模模糊糊记起了青璇的样子,她央着母亲,缠了许久,周氏才将她被歹徒劫持和青璇登门之事与她说了,还告诫她不可对外宣扬。

    她有心亲自向青璇道谢,却苦于无门,直到那日母亲带着她来了自己的住所。

    她又一次见到了这个女子。

    不知为何,不过一面之缘,或许连面都不算见到,她却觉得青璇十分亲近,和旁人都不同。

    几日相处下来,青璇只是如寻常郎中那样,在周氏眼下替自己查了脉,便默默退出去。

    青璇冷淡,谢芫也不善言辞,因此二人到现在,除了谢芫那句道谢,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不知为何,骤然听闻她要离去,谢芫心中竟有些奇异的失落,不过这点失落很快被周氏的话盖了过去。

    知女莫若母,自第一次送行长子出征后,她再不曾见过小女儿脸上这般不舍的神情,于是笑着道:“若姑娘不嫌蔽舍粗陋,往后可常来坐坐。”

    前两日丈夫也说了,此时应当与宁王府无关,青璇的嫌疑也尽可洗刷,且周氏瞧着青璇这两日的作为,也绝不似那等宵小之徒。

    但见她脊背挺直,虽戴着斗笠,瞧不清面貌,可自有一番高华气度,这几日在院子中除了看书,便是晒太阳,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心下也多了几分喜爱,也认可谢芫与她结交。

    她未出阁时,并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世家贵女,对谢芫的教养也是如此,多结良师益友,而非那些金玉其外的权贵勋爵。

    尽管这与整个晋阳的世家贵族格格不入,可周氏始终不觉得女儿要随波逐流,附庸那些胸无大志之徒。

    青璇应了一声,应承下此事,“谢夫人好意。”

    周氏见她进退从容,不急不躁,又于危难之际救了小女儿,心中愈发欢喜,慈和地拍了拍青璇手背,“好孩子,你救了芫儿,我心中感激,与你备了一份薄礼。”

    语罢她从身旁嬷嬷手中取来一个匣子,便要递给青璇,却被青璇温声推拒了:“夫人厚爱,只夫人所赠委实贵重,我实在不好收。”

    上次周氏送她的便是一柄雕金玉如意,此外还有一整套赤金红宝石头面,看那雕饰纹路,绝非凡品。

    这次不论出于何种理由,她都不愿轻易再收下这样一份礼。

    周氏却不依,坚持要将礼送与青璇:“姑娘古道热肠,妙手回春,于我和将军有恩,这礼也是我和将军的意思,若姑娘不收,我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这是非送不可了。

    青璇其实并不明白这些大家族里头的弯弯绕绕,她若是送人一样东西,送得出便送了,若对方都已经表明了不收,还要再送,那实在是一件有些头疼的事。

    于是心念一动,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谢夫人慷慨赠物,但我身为医者,对这些身外华物并不看重,若是夫人当真要送,我确有一物想求。”

    这其实是假话,她虽对家财万贯没什么追求,可也不是与银子过不去的人,只是不愿与将军府有过多牵扯。

    这是种极其矛盾的心思,她记不清从前的事了,但她和谢芫那张无二的脸已经足够表明,她就是谢元义和周氏的长女谢芷。

    双亲在前,却如陌路,姊妹在侧,境遇却截然不同。

    谢芫自小长在将军府,享金尊玉贵,她却生在草野,生死困顿,这些年来,从未承过将军府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如今即便明白自己身份,也不愿受他们迟来的恩惠。

    周氏闻言,将匣子放到一旁,有些好奇:“不知姑娘所求何物?”

    青璇笑了笑,“夫人见我行医,将一箱医术借我翻阅,我感激不尽。夫人可否应允我带走其中几卷?”

    “待我查阅完毕,必将完璧归赵。”

    周氏听了这话,只摆了摆手,“那不过是我夫君早些年从一位玩伴那顺回来的,本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这些年也一直放在库房里积灰,若姑娘喜欢,带走便是。”

    她说到谢元义时,面上不自觉带了一抹浅笑,虽年过四旬,可经年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为她添了一份沉淀的韵味。

    青璇又还了一礼,“多谢夫人。”

    她看得出周氏和谢元义感情极好,在京中也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少年夫妻。

    谢元义和那些妻妾成群的朝臣不同,他自始至终,只周氏这么一位夫人,莫说侧室,便是连个通房都无。

    谢元义长在北方边关,其祖父为泰宁千户,与泰宁才女周氏青梅竹马,二人顺理成章成了婚。

    婚后谢元义建功立业,承祖父故业,戍边守城,多次击退企图入关的北戎军队,适逢信阳王叛乱,随景帝荡平叛军,而后一路高歌猛进,年纪轻轻便封护国大将军。

    这在整个明昭青史上,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尽管青璇对其并无感情,可平心而论,对这等有功之臣也是有所敬佩的。

    谢芫将她和周氏的对话尽收眼底,心中的那丝失落也渐渐散去,朝她点了点头:“多谢姑娘相救,待我病愈,必将亲自登门拜访。”

    察觉到谢芫语中的善意,青璇心下微暖,却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日便将离开晋阳,我救姑娘,不过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姑娘和夫人的好意,我已经收下了,若再舔颜请姑娘奔波一趟,就实在是不该了。”

    谢芫心思灵巧,并非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拒绝之意,也看得出她并不想与自己有过多牵扯,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

    实际上,她是有些委屈的,这些年来,从来只有别人同她结交的道理,她是从未对任何一人这般假以辞色。

    没成想第一次有意与她人结交便被拒之门外,不免令她郁猝,只得闭了嘴,不再开口。

    倒是周氏瞧出了其中门道,“原是如此,那自然不可勉强,陈嬷嬷,去送送姑娘吧。”

    她本以为青璇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方才青璇那番话,明面上是对谢芫说的,暗里却是将自己和整个将军府划清界限,分明是不想过多交集。

    于是那点好感便渐渐淡了,话里话外也没有初时那般热络。

    青璇沉默着跟着陈嬷嬷出了门,从架子上取下几本古籍,便乘上马车,回了宁王府。

    待见到宁王府金灿灿的牌匾,她才泄出那么一点疲惫,微微叹了口气。

    她方才同谢芫说的,其实是真话。

    她不能再长留晋阳了。

    照古籍所言,她应当亲自去一趟南疆,而不是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这宁王府也不会是她久居之地,至于许渊,她应当好好同他告个别的。

    从前她在青州时,轻狂恣肆,连李爷爷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如今她站在宁王府前,收起一身锋芒,却有些不敢出口了。

    她想,她是学不会告别的。

    “姑娘何故叹气?”

    青璇闭了闭眼,这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许渊带着关切的眸映入她眼帘,青璇摇了摇头,尽管知道隔着面纱许渊并不能窥见她面上神情,仍敛了那份感怀:“无事,不过是有些疲惫。”

    许渊直觉有哪处不对劲,却实在瞧不出来,于是道:“如此便好。”

    他比青璇高一个头,青璇往前只能看到他一片胸膛,于是微微抬头,见他如往日一般流光溢彩的面貌,心中微微一紧,竟有了几分离别之痛。

    “许渊,你可有将我当做朋友?”

    神使鬼差的,一句对她而言亲昵至极的话便这样问出了口。

    许渊失笑,像是不明白为何她会这样问,“我自然将姑娘视作挚友。”

    青璇张了张口,嘴唇微动,却始终没说旁的,先许渊一步入了屋。

    如此陌路,也免去了告别之伤,应当是极好的。

    只有许渊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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