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幽暗,绰绰中映出丝丝鬼影,暖黄又诡谲,屋中一片静谧,青璇被迫仰躺在榻上,只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已是三月的天,屋中却仍生了极多炭火,丝丝缕缕的热气蔓延,混着狭隘的一方小室,叫人无比窒息。

    更叫人不寒而栗的,她已被“钉”死在这张床上,只需稍稍一动,便可听见铁链碰撞的齿寒响声。

    她被囚禁在这方低矮的天地中,寸步不能行。

    “她醒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她昏迷前见到的那个白衣人。

    几声言简意赅的禀告后,房门被推开,戴着面具的男人缓步走近。

    冷风顺着那扇开了的门直直灌了进来,她身上本就被热得起了一层薄汗,经风一吹顿时升起几丝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神智却清醒几分,“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她琢磨不透面前之人的身份,也算不准他们的目的,更不明白这样手眼通天的人,为何一定要借她的手做事。

    师兄望着她不知是因恼怒还是闷热而有些泛红的脸,叹了口气,“先吃些东西吧。”

    青璇这才发现,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头一盅薄粥正蒸腾着热气。

    此处昏暗得紧,那扇打开的门后亦是一阵漆黑,没有日光照拂,她分不清时间流逝,好似走在无尽的黑夜中。

    那碗粥很快被乘在勺中,递到了她唇侧。

    她双手双脚被铁链缚住,只能由师兄一勺一勺喂食。

    青璇耸了耸鼻尖,确定其中并未下毒,才张口将一勺粥咽下。

    她没必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即便她当真不幸葬身此处,也不愿做个饿死鬼。

    她的小动作自然没能瞒过师兄,见她满心戒备,那双潋滟的眸中划过一丝黯然。

    青璇沉默着用完了那碗粥,暖热顺着喉管一路划入空空的腹部,她渐渐恢复了些精神。

    师兄见她将一碗粥喝下,眼中有些追忆,“许久之前,你我还在首阳山时,你每次受了罚,也是如现在这般——”

    他话音未落,便被青璇冷声打断:“不要跟我提从前。”

    她什么都不记得。

    师兄愣了许久,复而失笑,“师妹的脾气当真是一点也未变。”

    因隔着面具,青璇瞧不见他面上神情,只嘴角一抹笑分外刺眼,“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她只是想不通,论医术,对方有南疆异术做剑,远胜她锋利。

    论武功,不说那位从未露过面的师父,便是面前的这位“师兄”,就在她之上。

    对面那人在榻侧徐徐坐了下来,“师妹不明白是对的。”将青璇伸在外头的手放回了被窝,“若是师妹明白了,这世上便容不下你了。”

    “我料想师妹此刻定然急得抓心挠肝,但师妹也许忘了,我这个人的嘴一向是顶顶严的。”

    “想从我这套话。”

    没门。

    青璇冷冷凝视着他。

    可对方神色并没有因为她的注视有半点松动,“师妹这样看我,可真是有些伤人啊。”

    青璇干脆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师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勾起唇角,露出今日第一个情真意切的笑,然后幽幽开口,“师妹应当知道了吧,你是谢元义的长女。”

    青璇一颗心立时提起,藏在被褥下的身子倏地僵住,心中那个最坏的猜测徐徐升起。

    她早该想到的,她能以寻常百姓的身份辗转南疆、青州两地,又在扬州做了三年的大夫,全仰仗这江湖中首屈一指的无极阁被朝廷剿灭,不剩一个活口。

    这意味着若除她之外,无极阁这座覆巢之下,只需存一颗完卵,她的一切便都岌岌可危。

    她能猜到的东西,无极阁又怎会猜不到。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师妹以为你为何能在民间流落五年?为何醒来时性命垂危?为何你身上会背着你钟爱的玄天剑?又为何会有那枚与谢芫一样的玉珏?”

    “一桩桩一件件,师妹可曾想过?”

    青璇闭了闭眼,顿时悚然起来。

    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由无极阁操控着,每一步都走在悬崖峭壁之上,行差踏错一步,等待她的便是万丈深渊。

    是了,玄天剑,玉珏,这样能表明身份的东西,她每每贴身携带着,竟都是幕后之人刻意为之。

    像被一张无形的网困住,青璇几乎连呼吸都滞住了。

    “师妹只需听话些,师父他老人家虽恼怒,可终归是不会轻易叫你死的。”

    青璇没有开口。

    她的默不作声在对方眼中已是默认,身旁忽然一轻,只听见他的那位师兄将碗勺收起,而后缓步出了屋子。

    随着那扇门的闭合,青璇心中的那抹不安无限放大。

    她从未这般不安过,手头能得到的线索太少,以至于她连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都一无所知。

    强迫自己将脑中那团浆糊理成一条线,青璇在脑中盘算着一切可能的原因。

    自谢元义岭南一役后,南疆放弃了对明昭虎视眈眈的进攻,转而与明昭交好起来,每隔五岁便派遣使者例行进京朝贡,二十年来不曾断过。

    从表面上看,两国关系并非从前那般势同水火,只是藏在这摊平静死水下的,是南疆不灭的狼子野心。

    不出意外,她的这位师兄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师父,应当都是南疆人,南疆这场蠢蠢欲动的图谋,怕是早在十多年前便开始了。

    这其中图谋青璇并不清楚,只一点可以肯定。

    必然有什么,是她必须以谢芷这个身份方可达成的。

    会是什么呢。

    方才紧闭的门倏地又开了。

    青璇以为是他,又背过身去,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架势。

    此时此刻,她实在没心思和他费心周旋。

    脚步声愈来愈近,耳畔响起的竟是一道清越的女声:“你就是青璇?”

    青璇一怔,这才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来人一身南疆服饰,并未挽髻,三千青丝被编成一条长辫,垂落至腰际,发间银饰熠熠生辉,额尖坠玉,烛火下更衬美人如花。

    她说话时,嘴角微微扬起,语调慵懒地打着卷。

    青璇不动声色与她遥遥对视,眯了眯眼,“你是谁?”

    慕燕听了这话,从远处一步步走近床榻,身上银铃随着她动作发出叮铃声,煞是好听,她抬手抚了抚青璇面颊,咯咯笑了起来,“呀,我倒是忘了,你不认识我呢。”

    因手脚被铐,青璇不能拨开那只在她面颊上兴风作浪的手,语调越发冷了,“你想做什么?”

    慕燕眼中笑意更深,用手擒住青璇下巴,迫使她和自己对视,“我听说你们中原人最爱打哑谜了,你既如此聪慧,不妨猜猜我是谁?”

    刁蛮、嚣张、毫不讲理。

    这是青璇对面前女子的第一印象。

    “南疆圣女,慕燕。”青璇在心中琢磨片刻,得出这个肯定的答案。

    能这样随意地出入南疆据点,穿着又如此华贵,眼前女子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她在南疆时,曾听闻圣女姿容非凡,有闭月羞花之貌,故而那日在码头瞥见那位“圣女”时,她才如此惊讶。

    慕燕松开了那只手,然后抚掌,露出一点失望,“这么快就猜出来了?可真没意思。”

    她还想多逗逗她呢。

    “不知圣女来此,有何贵干?”青璇不理她那些繁杂的小动作,直截了当发问。

    可慕燕显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女子,从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愈是追问,慕燕便越是随意,从她话中套不出半点东西。

    这样的人,若非心性澄明如一张白纸,便是心思缜密如深渊。

    青璇以为是后者。

    于是无论慕燕怎么对她上下其手,亦或是语带挑衅,她都如谭中最沉寂的匪石,不动声色。

    慕燕终于疲于此道,眼中那些被刻意伪装出来的天真娇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厉色,质问道:“你为何背叛师门?”

    青璇挑了挑眉,这是不打算装了,“圣女这样问我,我倒是也想问问圣女,这番话是为谁而说?”

    “自然是师父。”

    “你师父身后所站的,又是什么?”

    “自然是南疆。”慕燕想都没想,顺口就答。

    话一出口她便明白过来,青璇脚踏明昭土地,一啄一饮皆源自明昭,而她长在南疆,与奇珍异草为伴,她二人本就对立。

    “师兄说的没错,你果然伶牙俐齿。”慕燕没有因她的话而感到冒犯,只是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不过不管怎么说,师父都对你有恩。”

    青璇对此不置可否,从前发生过什么,她都记不清了,不过从梦中闪过的零星片段来看,她这位师父对她当真是“不错”。

    “我为何要对一个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的‘恩师’感恩戴德?”她反唇相讥。

    “哦?”慕燕摇了摇头,“这事我倒是不知,你且说来听听。”

    青璇没有答话,只轻轻动了动手腕,缚着她的锁链很快撞击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动声。

    只见她白皙清瘦的手腕上,有一条黑线横亘一寸之长,犹如一张狰狞鬼脸,像是某种古老而阴森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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