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踏入晋阳城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便不再掌握于自己手中。

    青璇望着窗外冉冉东升的旭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夫人,你慢些!”钱嬷嬷的声音老远便从门外传来,谢芫说,她是伺候周氏数十年的老人了,在府中很是体面。

    钱嬷嬷一来,也便表明周氏来了。

    “哎,你瞧我,都忘了,这会芷儿说不准还在睡呢。”周氏有些懊恼的声音传来,门外的动静也渐渐小了下去,瞧着周氏是要往回走。

    青璇深吸口气,以她这几日对周氏的了解,她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即便如今不进门,再过上两个时辰,也是要再来一遭的。

    理了理衣襟,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她站起身,将门推开,朝着主仆二人互相搀扶的背影唤了一声:“夫人,钱嬷嬷。”

    周氏闻言顿住身形,拉着钱嬷嬷便要往里走,慈爱的目光柔柔打量着青璇,越看越是满意。

    这模样、这气度,与她未出阁时是何其相似,不知不觉便看得有些出神了,还是钱嬷嬷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这才回过神来。

    她佯装咳嗽一声,“芷儿醒了。”

    青璇点了点头,没有纠正周氏对她的称呼,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夫人请进。”

    周氏听她一口一个夫人,心中微窒,方才还高涨的好心情都低落几分。

    长女虽然回来了,可与家中人并不亲近。

    往日见她便唤夫人,见谢元义便叫将军,谢进和谢芫一个叫谢公子,一个是谢姑娘。

    她瞧着,长女没什么认祖归宗的心思。

    想到这里,周氏不由绞紧了手中的紧帕,面上的笑也僵了几分。

    钱嬷嬷打小便跟着她了,此时见她这般作态,哪能看不出周氏心中那点心事,于是拍了拍她肩膀,“夫人莫要钻牛角尖,大姑娘打小便流落他乡,如今回府不过几日,哪能这么快便与您亲近?”

    “夫人莫怪老奴多嘴,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姑娘如今回来,您多照看几分,这日子长了,您与大姑娘又是血脉相连的情分,总归是能养回来的。”

    钱嬷嬷这番话可谓说到了周氏心坎里,周氏长舒一口气,换上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回握了一把钱嬷嬷有些粗糙的手,“嬷嬷说的是,是我操之过急了。”

    可心中却有一抹隐忧却依旧笼在心头。

    她总觉得长女并不是喜爱与人亲近的性子,想要让她回心转意,怕是难。

    “芷儿,这几日,你在家中住得可还习惯?”周氏坐在桌边,像寻常的母亲那般对青璇祛寒问暖,“吃得可还合心意?那几个丫鬟婆子服侍得可还称心?”

    青璇一一回了,她声音轻软,回话又缓,恭敬有余,却亲近不足。

    “仲……你父亲说你曾在南边住过一段时日?”周氏问道。

    青璇点了点头,谢元义并非什么好糊弄的人,她将她失忆一事连同被南疆劫持一事和盘托出,只隐瞒了她曾是无极阁杀手一事。

    周氏这样问,也不足为奇。

    她话音一落,周氏眼圈便红了,一双手将青璇一只手拢在其中,“芷儿这么多年……受苦了……”

    她午夜梦回之时,总能想起长女十九年漂泊在外,无依无靠不说,是否曾食不果腹?是否衣不御寒?

    这些,她作为母亲,竟一无所知。

    每每想起便有锥心之痛。

    青璇便愣住了,她亦是第一次遇见周氏这般能哭的妇人,她为谢芫疗愈时,她似乎就在哭,她前几日回府时,她哭了四五场不止。

    她以为周氏的泪几日前便该哭尽了,可今日,她似乎又有要哭的征兆。

    青璇有些头疼,她并不擅长安慰人,于是只能用另一只手够上周氏脊背,“我在扬州时,以医术为生,每日也有不少人来抓药问诊,是以过得尚可,夫人不必为此介怀。”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周氏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都是我不好,若我和你父亲当年能查的深些,也不至让你在外漂泊十九年,都是娘的错……”

    对周氏,对整个谢家,青璇皆有一种陌生感。

    南疆、青州、扬州,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也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早便过了需要爹娘呵护的年岁,因此这些情感显得十分淡漠。

    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周氏和谢元义。

    怨恨吗?

    二人历经丧子之痛,晋阳流乱中,寻常人想活命便十分不易,谢元义平定战乱,周氏又产后虚弱,常卧病榻。

    她不该恨的。

    她与二人素未谋面,正儿八经算起来,相处也不过如今几日,谈亲近又何曾算得上。

    正因不该恨,又无法说服自己同他们亲近起来,这种心理便十分矛盾。

    周氏用帕子擦了擦泪,“瞧我,本是开心的日子。”

    她又道:“芷儿若是吃不惯北边的菜,娘已经派人去找了几个南边的厨子,在你这紫藤斋单独辟个小厨房可好?”

    青璇委婉拒绝了她的好意,“多谢夫人好意,只是夫人不必花这些心思,我在这里吃住都好。”

    她的确有些想念淮扬菜的滋味,可若是叫她生生受了这些,心中却有些微妙的别扭。

    至于这别扭从何而来,她却不知道。

    周氏瞧见她神色,心中便有了主意,又拣了些晋阳城中的趣事说与她听。

    她也不扫兴,偶尔还能附声几句,却始终不多说一个字,连面上的笑都未曾变化过半个弧度。

    见她兴致缺缺,周氏也没法硬拉着她聊,正要回主院,却猛地想起一件事,脸色微沉,“芷儿,你如今长大了。”她捏了捏帕子,“你可知你爹,是朝中重臣?”

    青璇点了点头,整个明昭上下,有谁没听过谢元义的名字。

    周氏吸了口气,徐徐道:“你既回来了,我和你爹便不能由着你没名没分地在将军府长居,你可明白?”

    青璇一愣,这是要赶她走了。

    “我和你父亲商量了一番,我二人的宗祠皆在北边,路途遥远不说,便是陛下也不会轻易放你爹回去。”

    她叹了口气,“你认祖归宗一事,应当是只能在晋阳做了。”周氏望着她有些发愣的脸,轻轻一捏,“你爹的意思是,此事应当先在陛下面前过个眼。”

    “等陛下点头应允,便用我的名义办一场花宴,这样便是在京中过了眼的。”

    “你意下如何?”

    青璇还没缓过神来,周氏便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将心中意图说了出来,期待地望着青璇。

    这是她和谢元义这几日琢磨出来的,最稳妥的法子了。

    毕竟整个晋阳皆知,她和丈夫的长女在流乱中死去,未免往后诸多麻烦,还是先将青璇领了见过众人,这事也便妥了。

    青璇下意识便想拒绝,无极阁主和慕燕千方百计将她送回将军府,也不知打得什么注意,只怕是要对将军府不利,她两日前便想偷偷离去。

    只是两次都出师不利。

    第一次是被路过的谢进逮住,她谎称迷了路,第二次则是被谢元义当场擒获,她只能称夜半积食,出来散步。

    幸而天色黑,她也没什么要带的东西,连包袱都没拿,这两个理由也勉强蒙混过去。

    如此便耽搁到了现在。

    她本想做个甩手掌柜,可看着周氏洋溢着期待的脸,到底没能狠下心回绝,只得低声应了一句。

    周氏立刻笑得眉眼弯弯。

    青璇便想着,她需在谢元义进宫面圣之前,找个由头溜出去。

    在心中对周氏道了声歉,比之晋阳城中金尊玉贵的闺秀,她宁可做江湖中来去自由的游侠,又或者做山间的一阵风,天上的一片云。

    总而言之,她不愿过拘束的日子。

    而后的两日,晋阳城中时兴的衣裳、成堆的珠宝头面乃至无数精致的摆件被一件件抬入紫藤斋,饶是青璇也为之瞠目结舌。

    “大姑娘。”冬至见她发愣,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

    青璇恍然回神,指了指院中那一批未曾入库的东西,“将这些抬进库房吧。”

    “姑娘不瞧瞧吗?”冬至问。

    她一入紫藤斋,周氏便精心为她挑了四个丫鬟,分别唤寒露、霜降、小雪和冬至。

    冬至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活泼的一个。

    青璇摇了摇头,左右这些华贵之物她不会带走任何一件,也就无所谓看不看了。

    她屏退了冬至和其余三个丫鬟,将门扉掩上,从床下摸摸索索取出一个包袱,里面除了了几粒碎银子,便剩下一套换洗衣物。

    青璇想了想,解开包袱,将那几粒碎银子装入荷包,又将那套衣裳挂在橱中。

    还是什么都不要带了,想起前两日谢家父子的打量,她仍有种如芒在背的错觉。

    “长姐,我可以进来吗?”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青璇将包袱三两下塞到床下,挑了挑眉,稳着声应了。

    谢芫很快推开门,款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一身浅蓝色织金流仙裙,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凤眼桃腮,面色红润。

    她抿了抿唇,转身将门掩上。

    屋中霎时静地只剩二人的呼吸声。

    “那日救我的人,是你吧,长姐。”谢芫望着青璇波澜不惊的面颊,微微扬了扬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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