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横斜的余晖透过天幕，软软照在将军府的屋檐上。
谢元义撩开车帘，先她一步下了车，而后伸出那只曾在沙场上指点过千军万马的粗粝而宽厚的手掌，一把将青璇拉了下来。
青璇虚虚站定，察觉到手上传来的热意，微微怔忡。
这是一只温暖慈和的手，也是她名义上的“生父”之手。
谢元义待她站定后便松开力道，若无其事地将手负在身后，“进来吧。”
是以无人瞧见，这位久经沙场、忠肝义胆的护国大将军身后，那只手的指节竟在微微震颤。
看门的小厮见谢元义带了一个身穿异族服侍的年轻姑娘回府，俱都露出一点惊讶之色，然却不敢怠慢半分，麻利地将门开了。
其中一个小厮小声对里头的一个婆子咬了几句舌头，那婆子听了，神色微变，脚底抹油似的往后院溜去。
青璇微低着头，跟在谢元义身后，一步步走得极为小心。
再临将军府，她的心境与初次来时已分外不同，思及稍后即将发生之事，心中愈发烦乱。
入了花厅，很快便有两个丫鬟奉上热茶，又在她身后塞了一个金丝软枕，让她坐得更舒服些。
青璇靠着枕坐，分明是极熨帖的，可此时此刻，却有些坐如针毡。
“不知姑娘是哪里人？”谢元义先打破了沉默，目光灼灼地盯着青璇。
“我不知。”青璇抿了抿唇，“谢将军不必再顾左右而言他了，有话便直说吧。”
谢元义闭了闭眼，复而睁开，眼中闪过一丝怅惘，他拔高了几分音量：“姑娘可知——”
他顿了顿，“你本名谢芷，表字青璇，如今应当年方十九，乃是京城人士，也是…”
“我将军府的长女。”
青璇抿着唇，面色没有丝毫松动，藏在袖摆下的手却攥得死紧。
若是细看，她那一双如两弯清泉的眼中，除却从容淡定，便只剩下无尽的茫然。
“夫人小心！”一道惶急的声音响起。
只一刹，青璇和谢元义的目光便一道落在了厅前的两道身影上。
周氏瞳孔微缩，全身正细细颤抖着，手中锦帕啪嗒一声落到地上，而她本人也一时站不稳，似要往后倒去，全赖身旁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这才有了方才那声惊呼。
谢元义立时从椅上站起身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周氏身旁，揽过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将她扶正在了椅上。
一举一动间，尽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体贴和爱重。
周氏却无心分神，怔怔地望着青璇，猛地握紧了谢元义的手：“仲觉，你方才说什么！”
短短几瞬，周氏一双眼中已变得通红，那目光紧紧粘在青璇身上，像是溺水之人盯着唯一一根浮木。
她迫切想听到谢元义的答案。
那个她怀胎十月、呱呱落地的孩子，那个在晋阳流乱中被斩于剑下的孩子，那个她本以为，早便回不来的孩子…
当真……还活着吗？
谢元义抬手拭去她滚落的热泪，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确是芷儿不错。”
他在宴上，早便察觉那舞姬形容鬼祟，心中早起提防，那舞姬和南疆圣女慕燕的那次目光交会自然也没瞒过他的眼睛。
那舞姬出手之时，他已有迎敌准备，未成想那位南疆公主却先他一步动了手，他存了几分狐疑，也未曾注意那舞姬手中利刃。
猝不及防被划伤了手，谢元义才察觉那柄刀上淬了毒，猛地想起那本古籍上所载子血，已是做好赴死准备。
子血一毒，发作甚快，只需一柱香时辰不到便能叫人气绝身亡，如此短的时间，谢芫和谢进想要入宫根本不可能。
南征北战一辈子，谢元义在临死之时，脑中想起的居然是多年之前，两个身量颀长的少年坐于崖旁，志气凌云，誓要夺回被北戎吞并的陇西三郡。
“仲觉，你我今日立誓，待来日，你我分属左右二将，定戮力同心，攘外安内，令外族蛮夷再不能夺我明昭半寸山河！”
“元义哥哥，谢伯伯喊你回家！”当年的周氏遥遥朝他招手，笑得眉眼弯弯。
少年音容仍尤尤在耳，如今想来，竟是恍若隔世。
谢元义倒下那刻，虽口不能言，却仍保留着最后一丝意识，在青璇三两下解了子血后，他几乎立时想到了那个可能。
他一生除周氏一位正妻之外，再无旁人，膝下也不过一儿一女。
那个唯一的可能横亘在心间，以至他近乎失了往日风度，死死盯着青璇，若非身处宫宴，他只怕是全然无法冷静，要问个一清二楚才罢休。
青璇听了此话，一时沉默，半晌才道：“谢将军此话不对，我并非将军口中所说的芷儿，不过是江湖中一个来去自由的无名之人。”
她摩挲着手掌，那处似乎还有方才温热，叫她整颗心震颤起来。
周氏听了她的话，略微清醒几分，这才发现，面前的青璇与谢芫的样貌不尽相同，一时迟疑起来。
她育有一对双生子，长女取名谢芷，次女则唤谢芫，长女出事时尚在襁褓之中，尚瞧不出日后样貌，谢芫样貌有七八分承自她，长女虽不好说，可总归应是有一两分像她的。
面前少女不仅无一处似她，更是无一处似谢元义，怎么看着，都不像是她的孩子。
可对上丈夫笃定的目光，她又有些动摇了。
谢元义似是没料到她这番话，一时苦笑起来：“今日我所中之毒，名唤子血，非血脉相连之人不可解，可姑娘却用自己的血替我将毒解了，此事姑娘又如何解释？”
长女分明近在眼前，却不愿认他这个父亲。
谢元义叹了口气，当年晋阳城乱，景帝趁乱夺权，他随景帝一路拼杀，无暇顾及妻儿，待尘埃落定，长女却已被贼寇斩于长刀之下。
他几乎目眦尽裂，看着妻子瘦弱的身影，如有锥心之痛。
那一日，年轻的将军鬓间骤生几根白发，又过了几日，将长女谢芷已瞧不出面貌的尸骨入了殓，亲自将其葬入陵寝。
不是没有怀疑过长女还活着，只那具婴孩尸体之上，着的正是长女穿着衣物，且几日搜寻下来，并无长女踪迹，连同那枚为她打造的玉珏，也在流乱中被有心之人带走，鸿飞冥冥。
这么多年，他和妻子皆以为长女已死，可未曾想她竟活着，还一步步走到了晋阳，走到了他面前。
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谢元义神情复杂，一时间，愧疚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这十九年来，她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周氏听不懂丈夫的话，此时才发现他手上缠着绷带，上头还有血色浸染，忙拉过他的手，满眼焦急：“什么毒？仲觉，你这是怎么了？”
谢元义摇了摇头，示意他身子无碍，一双虎目炯炯望向青璇。
那道目光，带着慈爱和愧疚，像是越过了十九年的离乱，十九年的荏苒，直直落到彼时方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身上。
“不错，我身上，的确流着和你们一样的血，可我的确不是谢芷。”青璇站起身来，有些狼狈地避开了谢元义那带着温度的眼神。
周氏闻言立时扭头，踉跄着站起身，上前两步，“你…你当真是……”
周氏忽然说不下去了，面上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芷儿，你的…你的脸……”
青璇柳眉微蹙，一时有些发愣，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安抚面前这个情绪濒临崩溃的妇人。
她抬手摸了摸脸，倏尔想起易容蛊一事，也明白周氏心头疑窦，遂从袖中取出一枚洗容丹送入口中。
这是慕燕方才悄悄塞给她的。
不过几息之间，青璇的面容便扭曲起来，几瞬之后变作了原本的样貌。
与谢芫近乎一般无二。
周氏凑近几分，用温软的柔荑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描绘过她的眉眼，面上的泪水更是止都止不住，大有几分愈演愈烈之势，“芷儿…娘的芷儿…”
青璇浑身僵硬，由着周氏一点一点抚摸她的面颊，那是一抹与谢元义宽厚截然不同的温和。
周氏忽然哽咽一声，颤抖着揽过青璇的整个身子，将她抱在了怀中，啜泣起来。
青璇迟疑着抬了抬手，轻轻在周氏背上拍了几怕。
她不惯常安慰人，未曾料到周氏会哭得这般心伤，一时有些无措起来。
谢元义望着那张和次女极为相似的脸，站在原地没动，分明是八尺高的男儿，在此刻也悄悄红了眼眶。
激动的又何止是周氏一人。
谢进和谢芫惊闻此讯后，亦是马不停蹄地来了花厅。
于是便出现了极为怪异的一幕。
周氏伏在青璇怀中痛哭，青璇一面搂着周氏，一面与匆匆赶来的谢芫面面相觑。
一对双生子望着彼此相似的容貌，相顾无言。
谢元义站在一旁，眼圈微红，谢进立在谢元义身旁，手中长剑哐的一声掉地，源源不断的眼泪簌簌而落。
整个花厅顿时乱作了一团。
谢元义撩开车帘，先她一步下了车，而后伸出那只曾在沙场上指点过千军万马的粗粝而宽厚的手掌，一把将青璇拉了下来。
青璇虚虚站定，察觉到手上传来的热意，微微怔忡。
这是一只温暖慈和的手，也是她名义上的“生父”之手。
谢元义待她站定后便松开力道，若无其事地将手负在身后，“进来吧。”
是以无人瞧见，这位久经沙场、忠肝义胆的护国大将军身后，那只手的指节竟在微微震颤。
看门的小厮见谢元义带了一个身穿异族服侍的年轻姑娘回府，俱都露出一点惊讶之色，然却不敢怠慢半分，麻利地将门开了。
其中一个小厮小声对里头的一个婆子咬了几句舌头，那婆子听了，神色微变，脚底抹油似的往后院溜去。
青璇微低着头，跟在谢元义身后，一步步走得极为小心。
再临将军府，她的心境与初次来时已分外不同，思及稍后即将发生之事，心中愈发烦乱。
入了花厅，很快便有两个丫鬟奉上热茶，又在她身后塞了一个金丝软枕，让她坐得更舒服些。
青璇靠着枕坐，分明是极熨帖的，可此时此刻，却有些坐如针毡。
“不知姑娘是哪里人？”谢元义先打破了沉默，目光灼灼地盯着青璇。
“我不知。”青璇抿了抿唇，“谢将军不必再顾左右而言他了，有话便直说吧。”
谢元义闭了闭眼，复而睁开，眼中闪过一丝怅惘，他拔高了几分音量：“姑娘可知——”
他顿了顿，“你本名谢芷，表字青璇，如今应当年方十九，乃是京城人士，也是…”
“我将军府的长女。”
青璇抿着唇，面色没有丝毫松动，藏在袖摆下的手却攥得死紧。
若是细看，她那一双如两弯清泉的眼中，除却从容淡定，便只剩下无尽的茫然。
“夫人小心！”一道惶急的声音响起。
只一刹，青璇和谢元义的目光便一道落在了厅前的两道身影上。
周氏瞳孔微缩，全身正细细颤抖着，手中锦帕啪嗒一声落到地上，而她本人也一时站不稳，似要往后倒去，全赖身旁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这才有了方才那声惊呼。
谢元义立时从椅上站起身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周氏身旁，揽过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将她扶正在了椅上。
一举一动间，尽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体贴和爱重。
周氏却无心分神，怔怔地望着青璇，猛地握紧了谢元义的手：“仲觉，你方才说什么！”
短短几瞬，周氏一双眼中已变得通红，那目光紧紧粘在青璇身上，像是溺水之人盯着唯一一根浮木。
她迫切想听到谢元义的答案。
那个她怀胎十月、呱呱落地的孩子，那个在晋阳流乱中被斩于剑下的孩子，那个她本以为，早便回不来的孩子…
当真……还活着吗？
谢元义抬手拭去她滚落的热泪，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确是芷儿不错。”
他在宴上，早便察觉那舞姬形容鬼祟，心中早起提防，那舞姬和南疆圣女慕燕的那次目光交会自然也没瞒过他的眼睛。
那舞姬出手之时，他已有迎敌准备，未成想那位南疆公主却先他一步动了手，他存了几分狐疑，也未曾注意那舞姬手中利刃。
猝不及防被划伤了手，谢元义才察觉那柄刀上淬了毒，猛地想起那本古籍上所载子血，已是做好赴死准备。
子血一毒，发作甚快，只需一柱香时辰不到便能叫人气绝身亡，如此短的时间，谢芫和谢进想要入宫根本不可能。
南征北战一辈子，谢元义在临死之时，脑中想起的居然是多年之前，两个身量颀长的少年坐于崖旁，志气凌云，誓要夺回被北戎吞并的陇西三郡。
“仲觉，你我今日立誓，待来日，你我分属左右二将，定戮力同心，攘外安内，令外族蛮夷再不能夺我明昭半寸山河！”
“元义哥哥，谢伯伯喊你回家！”当年的周氏遥遥朝他招手，笑得眉眼弯弯。
少年音容仍尤尤在耳，如今想来，竟是恍若隔世。
谢元义倒下那刻，虽口不能言，却仍保留着最后一丝意识，在青璇三两下解了子血后，他几乎立时想到了那个可能。
他一生除周氏一位正妻之外，再无旁人，膝下也不过一儿一女。
那个唯一的可能横亘在心间，以至他近乎失了往日风度，死死盯着青璇，若非身处宫宴，他只怕是全然无法冷静，要问个一清二楚才罢休。
青璇听了此话，一时沉默，半晌才道：“谢将军此话不对，我并非将军口中所说的芷儿，不过是江湖中一个来去自由的无名之人。”
她摩挲着手掌，那处似乎还有方才温热，叫她整颗心震颤起来。
周氏听了她的话，略微清醒几分，这才发现，面前的青璇与谢芫的样貌不尽相同，一时迟疑起来。
她育有一对双生子，长女取名谢芷，次女则唤谢芫，长女出事时尚在襁褓之中，尚瞧不出日后样貌，谢芫样貌有七八分承自她，长女虽不好说，可总归应是有一两分像她的。
面前少女不仅无一处似她，更是无一处似谢元义，怎么看着，都不像是她的孩子。
可对上丈夫笃定的目光，她又有些动摇了。
谢元义似是没料到她这番话，一时苦笑起来：“今日我所中之毒，名唤子血，非血脉相连之人不可解，可姑娘却用自己的血替我将毒解了，此事姑娘又如何解释？”
长女分明近在眼前，却不愿认他这个父亲。
谢元义叹了口气，当年晋阳城乱，景帝趁乱夺权，他随景帝一路拼杀，无暇顾及妻儿，待尘埃落定，长女却已被贼寇斩于长刀之下。
他几乎目眦尽裂，看着妻子瘦弱的身影，如有锥心之痛。
那一日，年轻的将军鬓间骤生几根白发，又过了几日，将长女谢芷已瞧不出面貌的尸骨入了殓，亲自将其葬入陵寝。
不是没有怀疑过长女还活着，只那具婴孩尸体之上，着的正是长女穿着衣物，且几日搜寻下来，并无长女踪迹，连同那枚为她打造的玉珏，也在流乱中被有心之人带走，鸿飞冥冥。
这么多年，他和妻子皆以为长女已死，可未曾想她竟活着，还一步步走到了晋阳，走到了他面前。
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谢元义神情复杂，一时间，愧疚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这十九年来，她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周氏听不懂丈夫的话，此时才发现他手上缠着绷带，上头还有血色浸染，忙拉过他的手，满眼焦急：“什么毒？仲觉，你这是怎么了？”
谢元义摇了摇头，示意他身子无碍，一双虎目炯炯望向青璇。
那道目光，带着慈爱和愧疚，像是越过了十九年的离乱，十九年的荏苒，直直落到彼时方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身上。
“不错，我身上，的确流着和你们一样的血，可我的确不是谢芷。”青璇站起身来，有些狼狈地避开了谢元义那带着温度的眼神。
周氏闻言立时扭头，踉跄着站起身，上前两步，“你…你当真是……”
周氏忽然说不下去了，面上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芷儿，你的…你的脸……”
青璇柳眉微蹙，一时有些发愣，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安抚面前这个情绪濒临崩溃的妇人。
她抬手摸了摸脸，倏尔想起易容蛊一事，也明白周氏心头疑窦，遂从袖中取出一枚洗容丹送入口中。
这是慕燕方才悄悄塞给她的。
不过几息之间，青璇的面容便扭曲起来，几瞬之后变作了原本的样貌。
与谢芫近乎一般无二。
周氏凑近几分，用温软的柔荑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描绘过她的眉眼，面上的泪水更是止都止不住，大有几分愈演愈烈之势，“芷儿…娘的芷儿…”
青璇浑身僵硬，由着周氏一点一点抚摸她的面颊，那是一抹与谢元义宽厚截然不同的温和。
周氏忽然哽咽一声，颤抖着揽过青璇的整个身子，将她抱在了怀中，啜泣起来。
青璇迟疑着抬了抬手，轻轻在周氏背上拍了几怕。
她不惯常安慰人，未曾料到周氏会哭得这般心伤，一时有些无措起来。
谢元义望着那张和次女极为相似的脸，站在原地没动，分明是八尺高的男儿，在此刻也悄悄红了眼眶。
激动的又何止是周氏一人。
谢进和谢芫惊闻此讯后，亦是马不停蹄地来了花厅。
于是便出现了极为怪异的一幕。
周氏伏在青璇怀中痛哭，青璇一面搂着周氏，一面与匆匆赶来的谢芫面面相觑。
一对双生子望着彼此相似的容貌，相顾无言。
谢元义站在一旁，眼圈微红，谢进立在谢元义身旁，手中长剑哐的一声掉地，源源不断的眼泪簌簌而落。
整个花厅顿时乱作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