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过得飞快,眨眼间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已有七八岁大,那张往日还一团稚气的脸也逐渐有了些故人的影子。

    青璇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哈出一口热气,而后提笔在宣纸上书着一卷金刚经,心中觉得十分奇怪。

    夫子这几日看她的次数愈发多了。

    譬如现在,夫子就正看着她发愣,这是从前绝不会有的事。

    青璇将笔搁在砚台上,吸了吸鼻子,年幼的她藏不住事,“夫子,你最近为何总是看我?”

    夫子显然被她问得一愣,半晌才笑了笑,打趣道:“璇儿长大了,愈发好看些,夫子就多看几眼了。”

    青璇却不信这些说辞,可无奈她再怎么问,夫子都会寻个由头搪塞过去,她觉得无趣,也便不再问了,转而问起旁的:“夫子,上回夫子给我的药经,我已经背熟了,夫子再教我别的吧。”

    她觉得夫子好似什么都会,圣贤书不说,连医术都能算得上精绝。

    她只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夫子准能在一个时辰内找到山上的药材煎成药汁,不出几日她的病便能全好。

    夫子本人对这些药材也是极为看重,也很乐意教导她。

    夫子果然十分开怀地点了头,从匣子中取出十几味药材,悉心讲解起来。

    变故发生在那一日。

    “夫子,书上说山下的人间繁华至极,夫子可否允我下山看看?”青璇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蹿进夫子的书房,滴溜着一双眼瞧他。

    可往日好脾气的夫子在见到那册书的一刹却变了样子,他疾言厉色地夺过那本古籍,“你从何处找到这本书的?”

    青璇第一次见他这样怒发冲冠的样子,心中一窒,眼圈霎时便红了起来,声音颤抖,认错也干脆:“弟子错了,请夫子责罚。”

    “夫子昨日布置的课业,弟子答不出来,半夜…半夜弟子偷溜进书房,找了许久…….”

    不成想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却被这本看着极为有趣的札记粘住了视线。

    夫子学识渊博,在他的悉心教导下,青璇把能认的字几乎认了个遍,这本书中虽有些生僻字,但通畅地读下来是不成问题的。

    这本札记的主人和青璇一样,被困在山中,从未出过门,他极尽描绘了山下风物,惹得青璇玩心大动。

    却见夫子叹了口气,轻轻摩挲着泛黄的书封,问:“你可将此书读完了?”

    “我方看到笔者描绘山下风光那处,便想求夫子带我下山玩。”青璇见他容色缓和几分,攥紧的心松开几分,大着胆子道:“夫子可愿带我下山玩?”

    夫子见她眼眶红红,嗓音也颤,又缓了几分颜色,摇了摇头:“你年纪尚小,不知这世间之事,并非全然如书上所载那般有趣,更多的则是污浊。”

    青璇悻悻地歇了心思,再没提起过此事。

    可自此事之后几日,她却鲜少见到夫子了。

    往日她与夫子几乎同吃同住,除了不同寝外,几乎常在一处。

    可这几日,夫子似乎变得很忙,直到青璇将碗筷一撂,不忿控诉:“夫子你说话不算话,这烤鸡分明是山下的东西!”

    她手指着那桌上色香味俱全、还滋滋冒油的烤鸡,瘪了瘪嘴。

    夫子可没有这等手艺。

    好哇,怪不得这几日常常不见他踪影,原是偷偷下山去了。

    夫子神色不变,执过青璇的手,将筷放了上去:“食不言,寝不语。”

    青璇摸了摸有些空的肚子,也不跟食物置气,大快朵颐起来。

    她年岁小,心思也浅,很快将夫子下山那事抛在脑后,揉了揉饱胀的肚子,便昏昏欲睡起来。

    这次夫子却没有如往日那般,将她抱回房内,而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问:“你当真那么想下山?”

    青璇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她想看看与山间不同的世间风景,想看广袤无垠的无边大漠,亦想去到那天子脚下的皇城看那飞檐翘角、琉璃暖玉。

    说完这句话,她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全然没看到夫子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茫然。

    若时间有后悔药,她定然不会点下那次头。

    可她点了头,夫子也便下了决心,山中那般悠远的岁月终是被永远尘封。

    第二日,她翻遍了整座荒山,也再没找到夫子的踪迹,只床侧的一枚刻璇的玉玦和几张银票。

    这是夫子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青璇下了山。

    山下大雪深数尺,饿殍遍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竟并非空穴来风。

    她年岁小,瞧着手无缚鸡之力,身上带着的银票很快被洗劫一空。

    又因生的好看,被人带入一处笙歌烟暖的高楼前,眉开眼笑地鸨母盛赞她极品,正上前牵过她的手,却被一身着黑衣、黑袍覆面的男子打断。

    “你叫什么名字?”他沙哑难听的声音自面具后传来。

    青璇直觉他不好相与,活像无常,却在触到鸨母眼神的那刻打消了念头,脆生生答:“青璇,青云的青,美玉的璇。”

    比之两面三刀的鸨母,她宁可跟着这个气息冷肃的煞星。

    黑袍人听了这个名字,忽然大笑起来,蹲下身与青璇平视:“你愿意跟着我吗?”

    青璇皱了皱眉,她觉得黑袍人眼中闪着一抹诡谲的光,可她已无暇他顾:“你能带我吃饱饭吗?”她摸了摸肚子,“我很饿。”

    黑袍人笑得更畅快了:“山珍海味、珍馐好菜,只要你跟了我,何愁温饱?”

    青璇咽了咽口水,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一些向往,自夫子走后,她已许久未曾饱餐一顿了。

    但夫子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她便又问了一句:“你要我做什么?”

    黑袍人眼中笑意隐没,冷冷吐出两个字:“杀人。”

    “我要你替我杀人。”

    夫子往日教她的,都是些圣贤之道,何曾有过这样冰冷嗜杀的言语,顿时,青璇浑身颤抖起来,连两片唇瓣都是颤抖的:“我不跟你走,我害怕。”

    “这便由不得你了。”黑袍人一记手刀劈晕了她,而后随意甩了几张银票给鸨母,几息间消失在雪野里。

    青璇初时十分抗拒,连剑都不愿碰,黑袍人几次强压怒火,见她油盐不进,只能拂袖离去。

    “你为何不愿执剑?”与她一般稚嫩的嗓音响起,青璇抬了抬眼,只见一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孩站在远处,眼带困惑地望着她。

    她许久未见到同龄人了,“夫子说,圣贤之道,应当以天下为己任,而刚才那个伯伯跟我说,杀人才是他一生所求。”

    “我不能苟同。”

    男孩失笑,对她招了招手:“走吧,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青璇警惕地眯起眼,却被男孩牵住手,往外跑去,“你要带我看什么?”

    “到了就知道了。”

    “求你,求你不要杀我!”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漆黑的入口响起,青璇僵住了脚步,转身便要跑。

    男孩却拉住她的手腕,将她软作一团的身体拖进地牢。

    他一面走一面说,先是指了指其中一个断了手臂、被割了舌头的人:“这个人名叫张连,曾在江湖中嗜杀成性,以食人肉为乐,人深受其害,向师父重金悬赏,前几日方被师父扔入地牢,自身自灭。”

    “你觉得,他该死吗?”

    青璇有些颤抖地点了点头,这样的人在夫子口中,是十恶不赦的坏蛋,自然该死。

    男孩拍了拍她的肩,“别害怕。”说罢又指了指远处那个笼子,其中关着的是一个老婆婆,形销骨立,看着极为可怜。

    青璇忍不住动了恻隐。

    可男孩却笑了起来:“那是天婆,以老弱的样子博得旁人同情,而后将人一击毙命,以其血练就毒丹。”

    “师父见其残忍无状,半月前亲自出手,将她捉拿回无极阁。”他想了想,“正是师父把你带回来的那一次。”

    青璇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指着那个面色慈祥的老婆婆,失声惊呼:“怎么可能!”

    男孩却摇了摇头:“世间之事,怎可只看表面?”

    这话青璇倒认同,夫子也是这般教的,“你们无极阁杀的,都是些恶贯满盈的坏人吗?”

    “怎么可能!”男孩用手弹了弹她脑门,“无极阁只干买凶杀人的活,有人买命,我们便出凶咯。”

    青璇紧抿着唇,往后退了半步:“那我不能跟你们一道,恕难从命。”

    “你傻啊,若是你不愿接那些活,那便挑着那些你愿意接的活做。”男孩上前半步,“无极阁中包括我在内,师父的亲传弟子也不过五位,其余的都是些小喽啰。”

    “你不愿做的活,让他们代为处理便是。”

    青璇眨了眨眼:“这样也可以吗?”

    男孩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有些心虚地瞥过眼去:“自然可以。”

    青璇执起了木剑。

    从此以后,她唤男孩师兄,她和师兄一道练剑,一道出生入死。

    时如逝水,七八岁的女童变作了十几岁的少女,手中的长剑也换了一把又一把,最终成了那柄闻名天下的玄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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