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踉踉跄跄地扶着桌沿，慢慢站起身来，望着自己那双白皙的手，实在很难相信——
闻名天下的无极阁杀手，手中沾染的性命不过几条。
那是几桩大案，尽管她所杀之人皆是恶贯满盈的魔头，她仍落了个杀人如麻的魔头。
崖畔冷戾的山风仍在耳边回旋，无极阁主霜寒的利剑犹在颈侧威胁。
她满身是血，浑身上下无一块好肉，手中玄天剑安然垂下，再无提起的气力。
“你太令我失望了。”
长剑刺出，她只觉胸口一痛，而后热血翻涌喷出，洒落在地。
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青璇闭了闭眼，甩开那些令人遍体生寒的回忆。
此时她已全然肯定，夫子和无极阁主，绝非同一人。
夫子是如何从险象环生的晋阳将她带走，是如何从叛贼的刀下捡回她一条命的，又或者说——
夫子所做的这一切，当真只是一个教授圣贤书的君子、一个有些医术的江湖郎中所能办到的吗？
青璇不敢深想。
年少的记忆已不甚清晰，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座荒山，那是夫子将她教养长大的地方。
晋阳古城，龙兴之地，南衔栎山北麓，北通瑶山之巅。
那座荒山，似乎就是栎山北麓的一座主峰，与晋阳接轨，却人迹罕至。
青璇在山中过了七年，身边除了一个夫子，再无旁人，不知是荒山渺无人烟，还是夫子刻意的安排，她从未见过除夫子之外的任何人。
若夫子早知她的身份，事情便合理起来。
夫子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不肯冒哪怕一丝一毫她身份被发现的风险。
可为了什么呢？
若夫子求财，大可将她送回将军府，她与谢芫一脉相生，同样的容貌能证明一切，以谢元义和周氏的性子，应当会给他一笔丰厚的谢礼。
若是想利用她谢元义长女的身份，又为何对自己无微不至、悉心教导，将毕生所学传授与她，就好似…好似在教导自己的子女一般。
又为何忽然不辞而别，连句话都不曾留下。
青璇眉头紧锁，愈发困惑起来。
她下山之后，在山下遭受许多不公，也曾动过回荒山的念头，可临到最后，却发现那座荒山仍好好地矗立在栎山北麓，唯一被毁坏的，便只有她同夫子的那间小木屋。
青璇呆呆地望着面前已成一片灰烬的木屋，心中大恸，在木屋面前磕了无数个响头，磕地额头渗出鲜血，她却无知无觉地仍由血水混合着泪水，横流至地。
“姑娘？”是冬至的声音，想必是前院来了消息：“将军请姑娘去一趟书房。”
青璇神思回拢，对镜理了理仪容，然后徐徐推开门。
便望见冬至有些担忧的眼神。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青璇摸了摸面颊，照理来说不应该啊。
冬至忙摇了摇头，屈膝低头：“大姑娘生得美，奴婢一时看呆了眼，还请姑娘恕罪。”
青璇一把将她扶起。
她哪知道冬至心中那个忧愁，方才霜降从前院回来时，脸色便十分难看：“将军听到大姑娘未经通报出府，面色便难看至极，这下更是派了人来传信，叫大姑娘去书房一趟呢！”
霜降捂着胸口，一脸凝重：“你可还记得几年前，大公子犯了错，将军也是这般面沉如水，先是将人在书房训了一顿，再然后便在祠堂请了家法。”
“我听说那日，大公子身上的几十道鞭痕可是触目惊心。”
冬至暗暗吸了口凉气，咬着唇，忍不住为自家姑娘担心起来。
寒露是四个丫鬟里年岁最长的，也最为稳重，思忖片刻，便带着小雪去了周氏的院子。
发怒的将军，怕也只有夫人劝得住。
青璇不知几个丫鬟心里的弯弯绕绕，见冬至走得慢吞吞的，活像是要将一条不过几息便能走完的路走上半个时辰，便开口让她走快些。
小丫鬟急得快哭出来了，却毫无办法，只能将脚下步子加快了几分。
她默默数着书，寒露姐姐和小雪姐姐应当已经进了夫人院子了吧。
“谢将军。”青璇扣了扣门，却发现门并未完全掩上，因此轻轻一碰便开了。
“进来吧。”
冬至恭谨地后退几步，在一旁侯着。
青璇推门而入。
谢元义今日一身白色系襟长袍，执着笔立在书案前，全然是一副文臣的样子。
见青璇来了，他徐徐放下手中的笔，一双虎目闪烁间竟有几分颓然：“你来了。”
青璇统共见过谢元义三回，第一回是在那次春宴上，荣宠加身的将军携妻带女赴宴，与她匆匆一瞥。
第二回是谢芫遇袭，她出手搭救，却被其无端怀疑，强留府中。
第三回则是几日前，她不慎暴露身份，被她的生父带回将军府。
经年的风霜并未使这位将军露出惫怠，他的脊梁永远那样挺直，可今日她却觉得，谢元义满面颓唐。
“你…在府中可还习惯？”谢元义作为武将，在朝堂上见过多少明枪暗箭，仍能临危不乱、从容化解，可在从未尽过为人父责任的长女面前，却没有半分往日风度，想了半晌，才干巴巴问出这一句。
青璇点了点头：“多谢将军挂怀，我在府中一切都好。”
客套而又疏离。
谢元义在心中叹了口气，对青璇招了招手，温声道：“过来。”
青璇沉默着往他案边走去，却见洁白的宣纸上，一个由浓墨铸就的“悔”字被钉在了上面。
笔力苍劲，入木三分。
她想起来，她的夫子也曾写的一手好字，甚至比眼前的谢元义更好，只是苦于荒山沉闷，无人对比，当时只道是寻常。
不过谢元义这一手字倒也叫她刮目相看，未曾想这征战沙场的将军竟与文墨之道也有所涉猎。
只是这个悔字，未免不好。
谢元义自然知道这一点，却说起了旁的：“听看门的仆从说，你出了府？”
青璇点了点头，她从没想过瞒着谢元义，左右阖府上下都是他的眼线，她也瞒不过。
谢元义会这样问，自然是知道了她往何处而去。
出人意料的，谢元义竟在此处便止了话，没有追问她所为何事。
“您不问我去做了什么？”青璇扭头望向他，存了一点不解。
谢元义却摇了摇头，“芷儿可还记得，我曾去宁王府找你的那日？”
他兀自笑了笑，“那日将你带回府中，我就后悔了。”
青璇望着他，不发一言。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芫儿的救命恩人，若此事是你所为，恐怕现下整个晋阳城中，便都是流言了，我这般怀疑猜忌你，实属不该。”
“如今你既长大了，有些事我便不愿多问。”
“你既没瞒着我出门，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不能胡乱猜测。”
青璇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她确实没想到，谢元义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在心中早已编排好了借口，谢元义的坦然却叫她千万种说辞都堵在了嗓子眼内。
一时七上八下，心中酸涩。
“多谢您。”
谢元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指了指桌上那个字，问道：“芷儿可知，我为何题此悔字？”
“将军笔力遒劲，力透纸背，此字可称精绝。”青璇真诚夸赞，却是答非所问。
谢元义眼神微黯，知晓这么多年的流离分别，到底是寒了长女的心。
又或者说长女并非寒心，只是从未有过期待，如今也便不再需要了。
她似乎再没有同他们亲近的打算。
“你出世时，我随陛下在外征战，你母亲生你和芫儿时难产，身子虚弱，我不忍她随我奔波，便自作主张将她留在晋阳。”
“晋阳离乱时，你尚不满一岁。”
“那日我带军杀入晋阳，再听到你母亲的消息时，你已死于流寇刀下。”
提及往事，谢元义闭了闭眼，“我生平不曾有什么憾事，若有，那便是当年未曾将你母亲和你们姐妹二人带在身边。”
站在门口的周氏已是泪如雨下。
青璇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面前这个不到五旬、两鬓却已生斑白的父亲。
听到他这样说，她本该欣喜若狂，可此刻，除却微微涩意，竟只剩下一片茫然。
谢元义愿意同她剖白这些，她十分感激，周氏自她回来后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亦十分感激，可也不过是感激了。
她在感情上，委实是个十分淡漠的人，她和谢元义、周氏相处不过几日，论恩情，比不过夫子，论亲近，亦比不上许渊。
她便是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芷儿。”周氏低如蚊呐的声音响起，她像是在门外站了许久，又像是被风沙迷了眼，整只眼睛都是红的。
她话音刚落，便扑到青璇身旁，低声啜泣起来。
替青璇挑的四个丫鬟都是她的心腹，一听说谢元义将青璇叫到前院，后脚便来向她报信了。
谢元义的性子，她自是清楚，并非那种偏袒子女的父亲，谢进和谢芫两个孩子少时，不过是犯了一点错便要遭到责罚。
因此接到消息的一瞬，周氏便停了手上的活，心急如焚来了前院。
未曾想听到了丈夫这样一番话。
谢元义所说的，又何尝不是她的心声呢。
闻名天下的无极阁杀手，手中沾染的性命不过几条。
那是几桩大案，尽管她所杀之人皆是恶贯满盈的魔头，她仍落了个杀人如麻的魔头。
崖畔冷戾的山风仍在耳边回旋，无极阁主霜寒的利剑犹在颈侧威胁。
她满身是血，浑身上下无一块好肉，手中玄天剑安然垂下，再无提起的气力。
“你太令我失望了。”
长剑刺出，她只觉胸口一痛，而后热血翻涌喷出，洒落在地。
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青璇闭了闭眼，甩开那些令人遍体生寒的回忆。
此时她已全然肯定，夫子和无极阁主，绝非同一人。
夫子是如何从险象环生的晋阳将她带走，是如何从叛贼的刀下捡回她一条命的，又或者说——
夫子所做的这一切，当真只是一个教授圣贤书的君子、一个有些医术的江湖郎中所能办到的吗？
青璇不敢深想。
年少的记忆已不甚清晰，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座荒山，那是夫子将她教养长大的地方。
晋阳古城，龙兴之地，南衔栎山北麓，北通瑶山之巅。
那座荒山，似乎就是栎山北麓的一座主峰，与晋阳接轨，却人迹罕至。
青璇在山中过了七年，身边除了一个夫子，再无旁人，不知是荒山渺无人烟，还是夫子刻意的安排，她从未见过除夫子之外的任何人。
若夫子早知她的身份，事情便合理起来。
夫子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不肯冒哪怕一丝一毫她身份被发现的风险。
可为了什么呢？
若夫子求财，大可将她送回将军府，她与谢芫一脉相生，同样的容貌能证明一切，以谢元义和周氏的性子，应当会给他一笔丰厚的谢礼。
若是想利用她谢元义长女的身份，又为何对自己无微不至、悉心教导，将毕生所学传授与她，就好似…好似在教导自己的子女一般。
又为何忽然不辞而别，连句话都不曾留下。
青璇眉头紧锁，愈发困惑起来。
她下山之后，在山下遭受许多不公，也曾动过回荒山的念头，可临到最后，却发现那座荒山仍好好地矗立在栎山北麓，唯一被毁坏的，便只有她同夫子的那间小木屋。
青璇呆呆地望着面前已成一片灰烬的木屋，心中大恸，在木屋面前磕了无数个响头，磕地额头渗出鲜血，她却无知无觉地仍由血水混合着泪水，横流至地。
“姑娘？”是冬至的声音，想必是前院来了消息：“将军请姑娘去一趟书房。”
青璇神思回拢，对镜理了理仪容，然后徐徐推开门。
便望见冬至有些担忧的眼神。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青璇摸了摸面颊，照理来说不应该啊。
冬至忙摇了摇头，屈膝低头：“大姑娘生得美，奴婢一时看呆了眼，还请姑娘恕罪。”
青璇一把将她扶起。
她哪知道冬至心中那个忧愁，方才霜降从前院回来时，脸色便十分难看：“将军听到大姑娘未经通报出府，面色便难看至极，这下更是派了人来传信，叫大姑娘去书房一趟呢！”
霜降捂着胸口，一脸凝重：“你可还记得几年前，大公子犯了错，将军也是这般面沉如水，先是将人在书房训了一顿，再然后便在祠堂请了家法。”
“我听说那日，大公子身上的几十道鞭痕可是触目惊心。”
冬至暗暗吸了口凉气，咬着唇，忍不住为自家姑娘担心起来。
寒露是四个丫鬟里年岁最长的，也最为稳重，思忖片刻，便带着小雪去了周氏的院子。
发怒的将军，怕也只有夫人劝得住。
青璇不知几个丫鬟心里的弯弯绕绕，见冬至走得慢吞吞的，活像是要将一条不过几息便能走完的路走上半个时辰，便开口让她走快些。
小丫鬟急得快哭出来了，却毫无办法，只能将脚下步子加快了几分。
她默默数着书，寒露姐姐和小雪姐姐应当已经进了夫人院子了吧。
“谢将军。”青璇扣了扣门，却发现门并未完全掩上，因此轻轻一碰便开了。
“进来吧。”
冬至恭谨地后退几步，在一旁侯着。
青璇推门而入。
谢元义今日一身白色系襟长袍，执着笔立在书案前，全然是一副文臣的样子。
见青璇来了，他徐徐放下手中的笔，一双虎目闪烁间竟有几分颓然：“你来了。”
青璇统共见过谢元义三回，第一回是在那次春宴上，荣宠加身的将军携妻带女赴宴，与她匆匆一瞥。
第二回是谢芫遇袭，她出手搭救，却被其无端怀疑，强留府中。
第三回则是几日前，她不慎暴露身份，被她的生父带回将军府。
经年的风霜并未使这位将军露出惫怠，他的脊梁永远那样挺直，可今日她却觉得，谢元义满面颓唐。
“你…在府中可还习惯？”谢元义作为武将，在朝堂上见过多少明枪暗箭，仍能临危不乱、从容化解，可在从未尽过为人父责任的长女面前，却没有半分往日风度，想了半晌，才干巴巴问出这一句。
青璇点了点头：“多谢将军挂怀，我在府中一切都好。”
客套而又疏离。
谢元义在心中叹了口气，对青璇招了招手，温声道：“过来。”
青璇沉默着往他案边走去，却见洁白的宣纸上，一个由浓墨铸就的“悔”字被钉在了上面。
笔力苍劲，入木三分。
她想起来，她的夫子也曾写的一手好字，甚至比眼前的谢元义更好，只是苦于荒山沉闷，无人对比，当时只道是寻常。
不过谢元义这一手字倒也叫她刮目相看，未曾想这征战沙场的将军竟与文墨之道也有所涉猎。
只是这个悔字，未免不好。
谢元义自然知道这一点，却说起了旁的：“听看门的仆从说，你出了府？”
青璇点了点头，她从没想过瞒着谢元义，左右阖府上下都是他的眼线，她也瞒不过。
谢元义会这样问，自然是知道了她往何处而去。
出人意料的，谢元义竟在此处便止了话，没有追问她所为何事。
“您不问我去做了什么？”青璇扭头望向他，存了一点不解。
谢元义却摇了摇头，“芷儿可还记得，我曾去宁王府找你的那日？”
他兀自笑了笑，“那日将你带回府中，我就后悔了。”
青璇望着他，不发一言。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芫儿的救命恩人，若此事是你所为，恐怕现下整个晋阳城中，便都是流言了，我这般怀疑猜忌你，实属不该。”
“如今你既长大了，有些事我便不愿多问。”
“你既没瞒着我出门，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不能胡乱猜测。”
青璇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她确实没想到，谢元义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在心中早已编排好了借口，谢元义的坦然却叫她千万种说辞都堵在了嗓子眼内。
一时七上八下，心中酸涩。
“多谢您。”
谢元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指了指桌上那个字，问道：“芷儿可知，我为何题此悔字？”
“将军笔力遒劲，力透纸背，此字可称精绝。”青璇真诚夸赞，却是答非所问。
谢元义眼神微黯，知晓这么多年的流离分别，到底是寒了长女的心。
又或者说长女并非寒心，只是从未有过期待，如今也便不再需要了。
她似乎再没有同他们亲近的打算。
“你出世时，我随陛下在外征战，你母亲生你和芫儿时难产，身子虚弱，我不忍她随我奔波，便自作主张将她留在晋阳。”
“晋阳离乱时，你尚不满一岁。”
“那日我带军杀入晋阳，再听到你母亲的消息时，你已死于流寇刀下。”
提及往事，谢元义闭了闭眼，“我生平不曾有什么憾事，若有，那便是当年未曾将你母亲和你们姐妹二人带在身边。”
站在门口的周氏已是泪如雨下。
青璇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面前这个不到五旬、两鬓却已生斑白的父亲。
听到他这样说，她本该欣喜若狂，可此刻，除却微微涩意，竟只剩下一片茫然。
谢元义愿意同她剖白这些，她十分感激，周氏自她回来后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亦十分感激，可也不过是感激了。
她在感情上，委实是个十分淡漠的人，她和谢元义、周氏相处不过几日，论恩情，比不过夫子，论亲近，亦比不上许渊。
她便是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芷儿。”周氏低如蚊呐的声音响起，她像是在门外站了许久，又像是被风沙迷了眼，整只眼睛都是红的。
她话音刚落，便扑到青璇身旁，低声啜泣起来。
替青璇挑的四个丫鬟都是她的心腹，一听说谢元义将青璇叫到前院，后脚便来向她报信了。
谢元义的性子，她自是清楚，并非那种偏袒子女的父亲，谢进和谢芫两个孩子少时，不过是犯了一点错便要遭到责罚。
因此接到消息的一瞬，周氏便停了手上的活，心急如焚来了前院。
未曾想听到了丈夫这样一番话。
谢元义所说的，又何尝不是她的心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