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几日,南疆使臣也陆续离开了晋阳。

    晋阳城中的百姓向来是爱凑热闹的,因此整条大街围得水泄不通。

    那须骑在前头的枣红大马上,双目无神望向前方,慕燕和“阿图兰”则被掩在轿辇中,随着珠帘微晃露出隐隐绰绰的面容,并不真切。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晋阳。

    朝中似乎随他们离去而平静了几日,直到一桩大事的发生。

    开春日早,溪水滴流,明昭春闱也徐徐拉开了帷幕。

    各地方通过乡试的考生提着行囊,入京准备会试。

    会试历经九日,此刻已然到了放榜时候。

    天气尚算不得暖,却也不如冬日料峭,晋阳城的大道上却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无论老的少的、高的矮的都一团往远处那张榜前挤去。

    榜前景象亦各不相同,榜上有名的,口中喃喃自语者有,状若疯癫者有,当街疾驰者亦有;至于那些不重的,除却抱头痛哭,便是连连哀叹。

    就在此时,嘈杂纷乱的人群忽地静了下去,众人目光皆望向一处。

    只见一辆富贵繁复的马车从街道一侧缓缓驶来,车身装点倒不十分华丽,只这辆马车实在太过嚣张——

    马车通体镂空,只四方各垂下四道轻纱,罩得车中男子面目模糊,只余下一双含情的桃花眸。

    下一瞬他轻轻拨开轻纱,发出一声低低嗤笑,便放下了幕帷。

    “张兄,你瞧见刚才那人没?”

    “自然瞧见了,那便是这次殿试的会元吧?”那被唤作张兄的男子用手指了指榜首那处,眼中尽是神往。

    片刻后想起什么,长舒口气:“听说这位,不仅是会元,乡试时也是解元呢,不知能否一举拿下那金銮殿上的状元。”

    他目露唏嘘:“李兄,咱们说不准,要亲眼见证一个连中三元的奇才咯。”

    李兄抬眸望了一眼榜上熠熠生辉的两个大字,又瞧着一眼第二个名字,微微摇了摇头。

    依他之见,这名唤喻慈的少年虽有惊世之才,却太过狂放娇纵,更重要的是——

    排行略次他的第二位,可是魏国公嫡孙魏琏。

    魏国公也算得上是朝野中略跺一跺脚便能叫整个明昭抖上三抖的人物,他的嫡女魏皇后入宫为后,母仪天下,他的嫡子魏桓以世子身份执掌兵符,号令一方。

    而今魏桓长子魏琏于攻读术业一道如此出众,魏国公又怎会令其屈居于旁人之下。

    这点二人心中都明白,于是皆沉默下去。

    “这喻公子,实在是有些生不逢时。”

    国公府内。

    此话传到魏桓耳中,他猛地将手中茶盏轰然摔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指着一旁侍立的魏琏怒喝:“不争气的东西!”

    魏桓是个武将,魏夫人又是个软和性子,魏国公又不掌家事,因此整个国公府实际上是魏桓的一言堂。

    魏夫人见状有些害怕,忙替他顺着气,“官人莫气,待到殿试之上,琏儿定能夺个状元回来。”

    她一面用眼神示意着魏琏,一面安抚着愤怒的丈夫,俨然一副毫无主见的样子。

    魏琏却全然无视他暴跳如雷的父亲和眼含哀求的母亲,仍垂着眸立在一旁,在胸中点过喻慈这个名讳,露出些兴味。

    见他不说话,魏桓胸中那口气气又开始积聚,正要怒骂出口,却见方才垂着眸一言不发的长子微微一笑,行了一礼,“若父亲、母亲无事,儿子便告退了。”

    说罢也不待二人回应,径自往外走。

    魏桓一口气不上不下的,一张脸也是又青又白,拂袖将魏夫人甩开,一字一顿冷道:“看看你教养的好儿子!”

    魏夫人委屈地红了眼,见丈夫和儿子先后出门,气恼地拍了拍桌,喝来一旁的侍女:“你听听,官人说的这是什么话!”

    侍女颤颤巍巍地不敢说话,惹得魏夫人又一阵心烦。

    她眼中闪着泪光,指甲嵌进肉里:“今夜官人,恐怕又要到哪个小贱人屋里了。”

    侍女将头垂得更低,唯恐出一点响声。

    魏夫人哭累了,也靠在椅上,有些出神地想着,为何长子会变成如今这般?

    她的琏儿少时,分明是玉雪可爱,读书又比一般孩儿聪慧,自这个孩子出生后,魏桓一月之中在她院中留宿的日子便多了许多。

    对养育了魏琏这样一个孩儿,她十分骄傲,这也成了她在京中贵妇人之中十分自豪的谈资。

    可自从魏琏长大后,她便不曾再从长子身上感到亲近,反倒是时常胡闹的小儿子更贴心些。

    魏夫人沉沉出了口气。

    对长子,她有一种微妙的恐惧,随着魏琏的长大,那张与魏桓相似的脸总叫她有些微妙的厌恶,而小儿子魏修则与她像了十成十。

    人心都是肉长的,此消彼长之下,她与长子就更不亲近了,此时得知长子名次不如会元,也不曾起过宽慰他的念头,反而有些怨气。

    若非长子不争气,今日丈夫宿的,便该是她的院子。

    自秦密一案了结后,景帝像是又忘了许渊这个儿子。

    湘王许玉的禁足方解,又正值殿试到来之际,朝中局势又是好一番暗涌。

    许渊曾前往将军府拜访,却被谢府的守门人以谢元义身体不适为由拒在门外。

    若明着来,谢元义本就树大招风,在这个节骨眼上穿出他多次登门拜访一事,必会引起景帝猜忌。

    若暗着来——

    谢府守卫森严,围得如铁桶一般,他自恃并非梁上君子,自然做不出夜探一事。

    一时不知谢元义劫持青璇所为何事,许渊只能按兵不动,心中那层疑窦却愈发深重。

    心中烦乱,手上的字是再写不下去了,他搁下笔,拔出长剑,在庭外舞了起来。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许渊很快便想起月影下青璇长剑横扫的一幕,胸腔中凭空淌出一股热意。

    忠叔进院时,瞧见的便是殿下一身白袍随风鳞动,银刃破空的一幕,在长剑即将向他袭来之时瞪大了双眼。

    长剑在他眉心三寸之处堪堪停住,许渊收剑入鞘,因操练一番,玉白的面容爬上一抹薄红,却不气喘,问:“怎么了?忠叔。”

    忠叔这才回过神来,余光瞥见许渊面上一闪而过的狠戾,低下了头,双手奉上一封密函:“殿下,大理寺少卿朱大人遣人送来一封信。”

    许渊慢慢敛了神色,接过信函扫了几眼,眸中闪过一抹诧色。

    无论是春闱还是旁的,青璇一概不知。

    似乎自古以来,女子不干政便是一条约定俗成的惯例,男人们似乎生来便被赋予治国安邦的重责,与此同时,女子只需顾着家宅兴旺便好。

    如此便可称作一个“好女子”。

    “你来做什么?”青璇瞥了一眼在一旁摆弄着医术的谢芫,微微皱眉。

    自她决定留在谢府后,谢芫便如牛皮糖一样粘上了她,连用膳都要与她摆在一处,不论她如何冷淡,谢芫也是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

    她这个样子,青璇实在很难将她和京城第一美人谢芫那个清冷才高的才女联系在一块。

    谢芫便犹豫着开了口:“长姐,你可否…教我医术?”

    暖光下,她眉目温软,带着显而易见的恳求,望着面前冷冽如刀的、与她一般长相的女子。

    却被青璇一口回绝:“不行。”

    她的医术承袭自夫子,夫子曾要她立下毒誓,一身医术不可外传,否则便是背叛师门。

    谢芫便有些丧气地耷拉了眉眼,两只手在袖下微微蜷曲起来。

    她很喜欢这个长姐,初次见面时便是她救下了自己,又用那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与父亲母亲一样,她亦心疼长姐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便想着要对她好些、再好些,可无论她用什么法子,面前的少女依旧是那样冷漠的姿态。

    慢慢的,谢芫的一颗心也有些凉。

    她便知道了,青璇对他们应当是,实在是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的。

    倒不指望长姐能教她医术,不过是见她对书画皆不感兴趣,只一心琢磨医书,这才变着法子与她攀扯。

    青璇便见面前的姑娘低下了头,像是某种受了伤的小动物,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口气有些重,于是伸手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缓了语气:“若你当真想学,我可以教你认些最基础的药材。”

    谢芫感受着额头上传来的热度和触感,忽然觉得心中那些冷意慢慢散了,有些出神地抬头:“长姐此话,可当真?”

    青璇见她眉目间阴霾一扫而空,不由也被她感染,微笑着点了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二人便一同笑了出来,一段清冷,一段骄矜,同样出众的容貌,笑起来当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谢芫认真听着青璇讲述书中内容,见她对各种药材如数家珍,细细聆听着,遇到不解之处,便有青璇开解。

    一个下午的时间便这样悄然溜走。

    青璇讲完最后一句话,慢慢合上书页,便见面前的谢芫伸了个懒腰。

    她又想起曾住荒山时,夫子也是这般为她授业,每每日落之时,她亦会如面前谢芫这般,伸上几个懒腰,打上几个哈欠。

    谢芫见她心不在焉,便用手在她面前比了比。

    青璇很快回神,正打算送客,便见谢芫忽然皱紧了眉头,似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

    “怎么了?”她心中有些疑惑,便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

    谢芫便叹了口气,双手扶住她肩膀,煞有介事地道:“我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几日后便是咱们家办的赏花宴了。”

    这事青璇自然知晓,早在几日前阖府上下便忙活起来,将府中花卉园景照料起来。

    “那日与父亲母亲交好的人家应当都会来,另外,陛下的几个皇子公主说不准也会来。”

    谢芫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长姐,咱们家与齐王殿下…”

    “是有婚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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