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卓与青璇婚事既定之后,景帝对他的态度又冷了下去,两月来许卓清闲地很。

    而那些政务,大多是进了湘王府的书房,另有一部分,则是入了宁王府。

    坤宁宫。

    魏皇后愤恨地将茶盏摔落在地,白玉做的茶盏顿时摔地七零八落,大片大片的玉块落在地上,那些碎末洁白的,如一粒粒细碎的雪沫。

    身着统一宫装的宫人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更有甚者已经小幅度颤抖起来。

    这一月来,魏皇后心情奇差,玩日初一十五景帝总要在坤宁宫留宿,已示皇后尊崇,可这一月中,却连坤宁宫的门都不曾踏足。

    反倒是崔淑妃荣宠不断,两相对比之下,魏皇后焉能不怒。

    景帝当真是连表面文章都不愿做了。

    “你过来。”魏皇后抬手指了指远处一个瑟缩着的小宫娥,勾唇冷笑。

    “诺。”小宫娥应了一声,不明所以,却颤抖地更厉害了,瑟缩地匍匐在地,就着跪地的姿势爬到魏皇后跟前。

    “你说今日,陛下翻的是崔淑妃的牌子?”魏皇后把玩着染有鲜红蔻丹的指甲,冷冷开口。

    “是。”

    小宫娥方说出一个字,魏皇后便执起茶壶,刹那间滚烫的热水从头浇下。

    刺耳的惨叫声响彻整座坤宁宫。

    底下跪倒着的宫人大气不敢出。

    魏皇后却像是找到了什么乐趣般,勾了勾指甲,指了指远处另一个小宫娥,“你说,宁王事务缠身,不肯进宫聆训?”

    不等她开口,魏皇后便狠狠踢开跪在一旁的小宫娥,“反了!当真是反了天了!”

    “若非本宫倾力栽培,他许渊如何能有今日!如今羽翼丰满,便想与本宫划清界限,与卓儿分庭抗礼?”

    “做梦!”此时的魏皇后哪有从前雍容端庄的雅态,简直与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

    “母后,你这是在做什么?”许卓颀长的身形出现在门口,见到宫内跪了一地的宫人,还有那匍匐在魏皇后脚边,气若游丝的小宫娥,不由皱了皱眉。

    这几年来,他这个母后愈发不成体统了,整日与崔淑妃拈酸吃醋不说,光是身旁服侍的宫娥内侍,便不曾说过一句好话。

    许卓想起魏桓那故作清高、胸无大志的样子,在心中摇了摇头,外祖对这对兄妹疏于管教,到底是吃了亏的。

    魏皇后全然不知她满心牵挂的好儿子在心中这般腹诽看低自己,见他来了,敛了几分怒容,“卓儿来了。”

    她随意地抬了抬手,屏退宫人,殿内霎时只剩下她与许卓。

    “这些日子以来,你父皇可曾叫你处理过什么事务?”魏皇后询问道。

    说起这个,许卓面色也有些难看,半晌摇了摇头,“不曾。”

    魏皇后拉着他坐下,垂了眼,目光中闪动着意味不明的情绪,“本以为谢元义会争气些,可没成想他这些年来,将武将做成了文官,曲意逢迎、八面玲珑。”

    “那还像从前那个与杜玄烨齐名的谢将军!”

    魏皇后说出这句话的一瞬便后悔了,对她,对景帝,乃至对整个明昭,杜玄烨这个名字都是不可提及的禁忌。

    万幸宫中只剩她与许卓,此话若是落入有心之人耳中,免不得要掀起一阵大风浪。

    许卓见魏皇后倏尔住了嘴,狐疑道:“杜玄烨?从前的宣平侯?此人不是早在北征之时作古了吗,与谢将军有何干系?”

    魏皇后却摇了摇头,“卓儿,此事与你无关,你只需记住一点。”她锐利的眼眸闪着冷光,“许渊与我们不是一条心。”

    “你是要做那个位置的人,身旁不可留这样一个狼子野心之辈。”

    “许渊,留不得了。”

    许卓眸光微动,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扳指,“母后的意思是?”

    魏皇后闻言抬了抬眼,一抹冷笑在她唇畔绽放。

    将军府,后院。

    “长姐,你在做什么?”谢芫一进院,便见青璇正矮着身,用小土铲拨弄着松动的泥土,不由有些好奇。

    她这位长姐,非但会治病救人,更精通武艺,一套剑法技艺精绝,她初时见青璇做些奇怪的事,还会有几分好奇,可如今早已司空见惯。

    青璇闻言眼也没抬,“种药。”

    谢芫明白过来,虽不明白她为何不买药铺中现成的药材,也不多问,在一旁静静候着。

    待青璇将最后一捧土压实,见谢芫仍站在日头里,一张雪白小脸被太阳蒸得红扑扑,不由失笑,拿出帕子替她拭了汗。

    “你来寻我做什么?”入了屋,青璇着手替谢芫斟了一盏茶,问道。

    这个时辰,她应当在前院陪周氏说话,或者在屋内温书才是,怎会往她这跑。

    谢芫接过茶,却没饮,青璇这才发现她神色黯然,有些欲言又止。

    “你直说便是。”

    谢芫便深吸一口气,道:“宫中的谭美人,薨逝了。”

    她眸光复杂,“父亲让我同你说一声。”

    青璇一时没拿稳手中茶盏,茶水倾泻之下,很快洇湿了广袖。

    谢芫的话恍若魔音,叫她有些原本清醒的大脑出现片刻空白,“你说…谭美人殁了?”

    谢芫忙拿出手帕擦拭青璇那抹沾湿的衣角,饶是她也瞧出,长姐此刻情绪不对,“是啊,谭美人也是可怜,生下宁王殿下后便疯了,长居冷宫多年。”

    “如今也不知怎的,竟忽然害了恶疾,昨夜便撒手人寰了。”

    在她三言两语的嗟叹中,青璇终于意识到,许渊的生母,那个被关在冷宫里的女人,患着癔症的谭美人,不在了。

    许渊呢?许渊又如何了,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是亲眼见过许渊对谭美人的在意,若非在意,又怎会以还魂草为酬,要她出手救治。

    青璇望了一眼窗外有些毒辣的阳光,下了决心。

    谢元义之所以会让谢芫告知此事,自然是因为她曾以大夫的身份长居宁王府,那对于自己的请求,应当是能理解的。

    她沉默半晌,道:“我想去见父亲。”

    谢芫接到谢元义的消息来她院中时,十分不解,她不觉得长姐会和谭美人扯上什么关系,可父亲都这么说了,这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她便如此照做了。

    可长姐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谢芫望着青璇离去的背影,陷入深深的狐疑。

    青璇赶到书房的时候,谢元义早已等候多时,“你来了。”

    “父亲,我想去一趟宁王府。”青璇望着谢元义立在案侧的身形,直截了当道。

    谢元义点头,“早去早回。”

    “您不问我为什么?”青璇有些意外,意外谢元义的宽和和开明,她不明白谢元义为何对此云淡风轻,正如她不明白为何谢元义会让谢芫将此事告知她一样。

    谢元义叹了口气,“芷儿,我并非什么古板迂腐之人,你寄居宁王府一事,我都知道。”

    “更何况,就算不提此时,从宁王殿下随我一同追你出宫一事,我也能知晓一二了。”

    青璇沉默着,点了点头,朝谢元义深深一礼,“多谢父亲。”

    谢元义只是洒然一笑。

    青璇更了衣,又戴上斗笠,抄着小道拐到宁王府前,犹豫半晌,从后院高墙一跃而下,入了府中。

    府中一草一木、一花一景与她来时没有分毫不同,只是一片死寂,几朵惨白的梨花在枝头随风晃荡,摇摇欲坠。

    顺着记忆,青璇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提步走了进去,一抬眸便对上一双血红色的眸。

    “你来做什么。”许渊沙哑的声音响起,他靠坐在地上,眼中尽是血丝。

    失魂落魄。

    青璇朝前走了几步,蹲下身与他平视,一时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言,“斯人已逝,你,节哀顺变吧。”

    她知道,此刻无论是怎样的宽慰,恐都显得无力。

    丧亲之痛,她亦经历过的。

    时隔数年,她仍能记得她得知李神医故去的那一刻,一颗心如泡在腊月的冰水里,冻的失去知觉。

    人到伤心处,当真是说不出半句话,连抬手这个动作都显得无力。

    许渊此刻,应当就是她当时的样子吧。

    青璇看着他失神的双眸,忽然俯下身,轻轻将他高大颀长的身子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暖热他,就像安慰那时的自己,“你…振作些吧。”

    许渊只觉心中大恸,下一瞬她身上那股叫人心安的草药香便弥漫了他的鼻腔,眼眶一酸,竟落下泪来。

    察觉他无声的哽咽,青璇抬手,轻轻拍着他绷直的背。

    “是皇后,是皇后动的手。”过了许久,久到外间的风声渐渐止住,许渊抬起头,眸中无波无澜,吐出的话却森冷,“我定让许卓母子,血债血偿。”

    青璇握住他冰冷的手,轻轻揉搓着,轻声道:“我与你一道。”

    许渊垂眸,见她眼中满是认真郑重,却摇了摇头,“这是我分内之事,与姑娘无关。”

    “接下来我所做之事万分艰险,你不该被卷进来。”

    况且,你并不愿同我扯上关系。

    青璇凝着他双眸,抬手抚摸他有些凌乱的鬓发,一字一顿道:“许渊,我的话,平生只说一次。”

    “我不愿嫁给许卓。”她的手顺着他垂下的几缕碎发,覆上脸颊,“也不会嫁给许卓。”

    “我知道于我而言,最好的法子便是杀了他,只是许卓与我无冤无仇,我…并不知是否该动手。”

    她望着许渊,知道是时候该同他将话说开了,“我是说,我与你有同样的目的。”

    “若你想做,便去做吧,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你无需将我当做负担。”

    “你从不是我的负担。”许渊紧紧握住那只温热的手,下一瞬,长臂轻舒,将她紧紧抱住。

    像是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幼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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