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低头,用粗糙的指腹在青璇手上书下几个字,又咿咿呀呀了一阵,眼圈微红。

    “她说,此乃谭美人珍爱之物,应当与她一同葬入陵寝。”她沉吟片刻,道。

    这老妇眼下身份不明,又被拔了舌头,青璇执起那两枚铜币,细细打量起来。

    铜币就是普通的钱币,除却上首刻了龙和凤的图腾,再无奇怪之处。

    这样寻常的物件便是民间,也有不少,只是——

    虽然龙凤图案粗糙,可依照礼制,这样的图腾只有皇帝和得宠妃嫔可用,谭美人这样一个失了势的冷宫亡魂,怎会暗藏此物?

    这样粗糙的手艺、这样不值钱的铜币,若是景帝赏赐,也实在说不过去。

    许渊显然与她一样心存怀疑,“你是谁?”

    老妇见二人不信她的说辞,立刻急切起来,咿咿呀呀说了几个连不成串的字,满头沧桑银发也随她动作一缕缕散开。

    从她那双悲切的瞳中,青璇看到了深深的无奈和苦痛,于心不忍,她伸出手去,“您是识字的,慢慢说与我听便好。”

    老妇停了动作,继而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个身形瘦弱如姑娘一般的小内侍,她抬手,写道:“冷宫弃妃,何足挂齿。”

    写完这句,又抬手:“我不会害她。”

    青璇一一说与许渊听。

    一豆孤灯幽幽燃着,照得老妇一张面庞明明灭灭。

    禁庭关的都是些失宠的妃嫔,再不就是做错了事的宫人,不知这老妇是哪一种。

    青璇认为是前者。

    面前老妇虽满头银丝成雪,鸡皮鹤发,禁庭的磨砺沧桑了她的眉眼,那双眼却依旧锐利矍铄,洞悉万物。

    那便只能是先帝的妃嫔了,只是哪一位,却实在说不好,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面前这老妇的眉目间,与许渊有几分相似。

    “我为何要相信你?”许渊上前两步,眼含戒备地站在青璇身前。

    许渊身影笼罩在老妇身前,强弱悬殊,老妇却没有丝毫惊慌,方才有些微红的眼眶此刻愈发红润,她颤抖的双手猛的抓住许渊臂膀,上下打量他一阵,别开脸去,呜咽起来。

    青璇上前扯了许渊一把,对他轻轻摇头。

    这老妇显然知道许多事情,只是瞧着样子,是不会轻易同他们说的。

    谭美人全身上下没有一道伤口,观面相也不是中毒之召,难道真是急症发作,死于命理?

    青璇在谭美人尸身上一寸一寸抚摸着,终于,在头顶一处摸到一个如针眼一般大小的豁口,眸光一凝。

    同样是使针的人,对这般手法,她再清楚不过。

    难怪谭美人全身上下无一处豁口,难怪谭美人并非死于毒药穿肠,原来造就她死亡的元凶,竟是这样一枚难以察觉、细如牛毛的银针!

    她深吸口气,站起身来,艰难吐出几个字:“许渊,谭美人…的确可能死于非命。”

    只是幕后之人,却实在如大海捞针,恍然间,青璇想起自己一手针法便是承自夫子,夫子似乎同她讲过——

    青璇心中剧烈起伏着,是,夫子同她讲过,人体最奥妙之处在于头脑,头顶那处穴位更是精要,若以银针刺入,不出半刻,肺腑停运,血液逆流,这种法子不仅好用,且难以察觉,最是杀人于无形。

    她闭了闭眼,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这样的法子,她似乎只在夫子的口中听到过。

    许多从前想不明白的谜团似乎露出了第一条线头,夫子一个乡野先生,为何会懂这样多的朝堂治世之道?为何满腹经纶?

    又为何忽然抛下她,从此了无音讯?

    她望着许渊愤恨的、赤红的、燃着痛意的眸子,张了张嘴,终是吐不出半个字。

    该怎么同他解释呢。

    我曾有过一个夫子,从夫子口中听过金针杀人的法子,我疑心夫子便是杀害谭美人的真凶?

    青璇垂了眸,沉默许久,到底是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老妇人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到谭美人身前,徐徐蹲下身,将两枚铜币放在她手中,而后将她那只已经僵硬的手重新按了回去。

    像是谭美人牢牢握着那两枚铜币。

    无边的长夜,飘渺的孤灯,永远陷入沉睡的宫妃,还有,立在一旁的三个一言不发的人。

    次日一早,谭美人的尸身被带走,葬入后山陵寝,因她位分不够,连皇陵都是入不了的。

    漫天飞舞的纸钱中,扶棺的少年一身白衣,深邃的眸中是难以复加的悲切。

    身后长长的送葬队伍中,一个面容清秀,身形较寻常内侍更为清瘦些的小太监,望着身前失魂落魄的少年,垂下眼,遮住眼底一片迷蒙。

    永宁四年秋,景帝后妃薨逝,葬入陵寝。

    这便是后世那浩如烟海的青史中,对这位后妃生平记载的寥寥几笔了。

    大抵谁也不会想到,令那从来都无心朝堂、党争的宁王燃起复仇火焰的,竟是这样一位从头至尾不受人重视的冷宫妃嫔。

    …

    夏日暑气刚消不久,几场秋雨下过,天气便陡然转凉,姑娘们轻纱的衣料换做了厚实的锦缎,青璇院子里的那颗柿子树也悄悄结了许多橙黄色的果子。

    那位名唤喻慈的状元郎拜入首辅崔阁老门下,魏琏则入次辅杨远门下,二人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崔阁老与杨远又素有党争,因此朝堂上偶有机锋。

    明面上看来,是谁也不服谁。

    与他二人相似的,便是许卓和许玉之间的明争暗斗。

    若说往日,二人还能顾及着那点为数不多的兄弟情面,虚与委蛇,如今却是大有几分山雨欲来的架势。

    争锋相对之下,拥护许卓的武将与拥护许玉的文官之间,又是好一场大戏。

    “再过不久就是秋猎了,我寻思着,要为你们俩做上几身骑服。”这日请安时,周氏把青璇和谢芫留下,笑道。

    “秋猎?”青璇动作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

    谢芫却点点头,“是啊,长姐你还没去过秋猎吧?”小声说,“历代陛下都有秋猎的传统,今年也不例外,总算可以出去透口气了。”

    周氏无奈点了点她额头,“多大的人了,只知道玩闹,学学你姐姐的稳重。”

    谢芫嘿嘿一笑,也不反驳,“去年我可是猎了好几只野兔,除了宁罗姐姐,便数我猎的最多。”

    “那日,所有官宦人家都会去吗?”青璇不动声色问道。

    谢芫:“是啊,除却几个身子不大好的姑娘和公子,大抵都会去吧。”她兀自补了一句,“毕竟这样好玩的事,除却陛下外,皇后娘娘和皇子公主们也会到场的,这样的场子,大家总要去凑凑热闹的。”

    “总比闷着好嘛。”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

    她是该给齐王和魏皇后找找乐子了。

    青璇喝着茶,一面随意应上几句,心中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悄然形成。

    待与周氏聊了一上午,青璇起身回了屋,望了远处那片地上长出的几朵青翠色小花,眸色转深,将它们用剪子裁下来,用帕子包着,紧攥在手心。

    她想起当年,正式徐神医药圃中的这株花引起她注意,而后整座木屋付之一炬,药圃中便只剩下这株花。

    她不忍徐神医心血付诸东流,便用玉盒温养着,在扬中种下几株,又辗转带着它们,来了晋阳。

    从谢元义给的古籍中,她终于明白了此花的用途。

    此花名唤青萝,并不是毒药,相反,却是治病救人的奇药,可这奇药,与某些东西掺在一起,便能无色无味、无声无息地操控一个人。

    将十几种药材一一配比,连同青萝一块碾磨成粉,青璇将其倒入瓷瓶中,密封起来,藏入袖中。

    她倒不想置许卓母子于死地,毕竟平心而论,二人并未对她动过手。

    她虽睚眦必报,却也守得住底线。

    许渊与她是一种人,她会伴在许渊身侧,却不会随意替他出手。

    青璇想到什么,倏尔叹了口气。

    医毒一道,何其可怕,如她一样知之甚少、尚未入门之人,便能悄无声息置人于死地,这岂不比那些明着来的刀光剑影更为骇人?

    …

    云卷云舒,日月移换间,秋猎之日很快便到了。

    秋猎乃一年一度盛会,除却彰显国力外,亦是皇帝与臣子联络感情的好时机,历来为景帝所重视,若非抱恙,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须携其家眷一道出席。

    秋猎围场落在晋阳郊外凤阳山上,山色葱茏入目之处皆有婆娑树影摇摆,远远便能瞧见几十顶不同样式的帐子扎在远处那片空地上,几队羽林卫来回巡视着,戒备森严。

    再远些,便能瞧见几十匹马儿正由侍卫牵引着,低头在一旁吃草,不时摇晃着尾巴。

    青璇嗅着山间飘来的清风,抬头便见高远湛蓝的苍穹,只觉心胸无比开阔,恍然回到了与有夫子陪伴的那座荒山上,方才不错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夫子的来历、身份至今对她而言,仍是个谜,且这个谜团有些愈滚愈大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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