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外的白玉阶上,落针可闻。

    从未有人在魏琏面前如此夹枪带棒地说话,更何况喻慈一席话,分明是石破天惊。

    当年谢元义在北境,晋阳城中武将派系,分为三派,一派以魏国公为首,开国重臣之列,一派以颍川侯为首,中兴之臣,最后一派则稍显年轻,以年少成名的宣平侯杜玄烨马首是瞻。

    可随先帝驾崩,景帝登基以来,魏国公以功勋自居,随景帝在朝中大力排除异己,颍川侯门庭冷落,杜玄烨战死岭南。

    这其中若说没有鬼,只怕谁都不会信。

    可众人也都清楚,杜玄烨和颍川侯之死,未尝没有景帝推波助澜。

    长公主便是这样一个例子,帝王恩宠本就不牢靠,今日来明日去,难以捉摸。

    一年之前,长公主和许衙内受景帝荣宠,母子二人骄扬跋扈,目中无人,可秋猎之后呢?

    不问缘由、不明是非,许衙内的尸身曝尸荒野,连陵寝都不曾有,长公主痛失爱子,得了失心疯,成了满城皆知的疯妇。

    是长公主和许衙内变了吗?

    是景帝的心变了。

    先帝在位时,信阳王是众臣心中完美的储君,顺理成章的太子,景帝却身份卑微,日日活在兄长阴影之下。

    谁都不看好景帝。

    可就是这样一位整日躲在兄长光环之后的皇子,联合谢元义与魏国公,将忠诚于信阳王的颍川侯和宣平侯暗中绞杀。

    宣平侯杜玄烨战死沙场,将星陨落于岭南,颍川侯一脉则被定性为乱臣贼子,使官口诛笔伐之下,留下方澜一脉苟活于世。

    三子仅存一子,而后入驻晋阳的谢元义在景帝坐稳皇位后,便自请交出兵符,三军帅权落至魏国公手中。

    这其中猫腻,众臣都心知肚明,但敢这般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的,也只有面前喻慈一人。

    魏琏沉默了。

    杜玄烨与魏国公府斡旋时,他不过襁褓幼童,在魏国公荫蔽下长大的他从那些细枝末节中,也逐渐拼凑出这段不堪往事。

    喻慈见他沉默,也知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方才不过一时情绪激动,如今平复下来,才发觉他话说重了,深吸口气,沉声道:“魏兄,你便当我不曾说过方才这番话。”

    “今日之事,我与你想法一致,谢将军所说的和谈,应当比魏国公坚持的死战,更为可行。”

    魏琏轻轻点了点头,“此事我会再与祖父提。”

    喻慈今日叫住他的目的便是这个,见魏琏答应下来,心中不免一阵烦闷。

    若魏琏不提杜玄烨,他许不会如此失控,可魏琏偏偏提了,就像是冲他最脆弱的心脏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他无法指责魏琏,魏国公扳倒杜玄烨时,他连路都不会走。

    可叹魏国公一世枭雄,儿子却是个毫无建树的蠢货,孙儿虽聪慧,却没有承袭他不择手段的性子,反倒像个熟读孔圣之书的君子。

    魏国公铲除异己,构陷忠良之时,可曾想到此番局面。

    喻慈垂眸,朝魏琏拱了拱手,掩下满腔阴翳。

    这年冬天,无论是谁,心中都不可避免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明昭的江山,要乱了。

    即便这样厚重的阴霾笼罩在晋阳上空,景帝依旧不改旧制,在年关来临之际召开冬宴,只是比之往日,终归是清简了些。

    青璇坐在数十个火盆燃热的颠中,望着满室摇曳的烛火,看着眼前舞姬柔软舞动的腰肢,一时恍惚。

    仿佛只要坐在这载歌载舞的暖阁中,便能将外头的风雪、王朝的凋敝一并忘却。

    景帝做皇帝不合格,做个乐师说不准还凑合。

    景帝目光在臣子和家眷中逡巡着,一双浑浊而浮肿的眼盯着正下方领舞的舞姬,露出淫靡的光。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身子愈发差了,时常梦见自己化为一道青光,飘然羽化而登仙。

    他不觉身上病痛难忍,相反将此当作飞升前的征兆。

    青璇望着他因纵欲和胡乱服毒而灰白的脸,心中只有冷笑。

    魏皇后因许卓重病,再未出席过任何宴饮,今日坐在景帝身边的,依旧是崔淑妃。

    她如今位同副后,掌管凤印,如今华衣加身,早已一改从前那柔弱温婉的样子,显出几分凌厉来。

    众臣心照不宣地明白,湘王虽未被立为太子,却应当是要掌权了。

    宴间,许玉被前后而来的官员推搡着,管下一杯接一杯的酒,心中却愈发开怀。

    许卓,任你从前骄扬跋扈,如今还不是只能缠绵病榻,做个活死人。

    想到此处,他任由烈酒下肚,从胸腔内一路暖热到胃腹,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畅快。

    他心情愈好,饮地也急,到最后,竟是有几分睡眼朦胧了,脑中也不适时地想起那个人。

    来日他若登大宝,第一个要除掉的便是那人。

    可以说,他能有今日,能有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能将许卓拉下马,全是那人一手造就。

    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知晓他过往的人,势必要斩草除根,绝不可留下后患,这也是崔淑妃的意思。

    先生,您曾教我,帝王之道从来狠辣,不知如今报应在你头上,又作何感想。

    青璇被殿内升腾起的暖气熏地有些难受,便起身往外走去。

    殿中与殿外,一门之隔,却好似冰火两重天,方一推开殿门,簌簌吹来的冷风便直直灌入青璇口鼻,吹起她纯白的狐氅,冰冷之余又叫她生出几分清醒。

    无极阁主自她回到谢府后,再不曾寻她,而那个来历不明的师兄,也就此淡出她的视线。

    她在无极阁做事的最后一段时日,无极阁主,不,宣平侯便几次三番想借她之手除掉谢元义。

    无极阁主武功在她之上,那位师兄与自己应当在伯仲之间,若他的目的仅仅是置谢元义于死地,那也不必非要她出手。

    青璇大抵能猜到,谢元义的性命对无极阁主而言,是必须要取的,那取其性命的这个人,为何非要是她呢?

    她心中有太多疑问盘旋,谢元义提起杜玄烨时,眼中是纯粹的怀念,可史官笔下,大街小巷百姓口中,这两位前朝的双子将星并无私交。

    可谢元义的神情做不得假,他二人之间,应当是有过一段袍泽情谊的。

    只是为何最终反目成仇,谢元义并未解释,或许也不愿再提。

    曾一片赤胆忠心的宣平侯投奔南疆,本该咋晋阳离乱中饮鸩辞世的信阳王竟没有死,谢元义毒入骨髓,北戎铁骑来犯。

    一切的一切,在晋阳上空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人蒙蔽在内,逃无可逃。

    廊下飘雪愈发大了,如鹅毛一般飘飘落在地上,很快积了厚厚一层,天地银白之间,一片苍茫。

    青璇心头也铺了厚厚一层心事,望着满目萧索的景,竟忘了彻骨深寒,不自觉在此处失神地站了许久。

    直到身后一个轻佻又熟悉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如此美景,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同赏?”

    听见这个声音,青璇心中那个猜测便坐实了,她没有回头,心思仍一片混乱,只随口道:“喻大人自重。”

    她与喻慈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只是没想到一个作画的文人墨客,竟能一举连中三元,还越过魏琏拜入崔阁老门下,这倒是叫她有些意外。

    可这点意外与压在她心中那些心事比起来,便不值一提了。

    喻慈却不依不挠,凑她愈发近,二人几乎亲密无间,语调委屈:“谢姑娘为何对在下如此冷淡?连看在下一眼都不肯吗?”

    察觉耳畔温热的呼吸,青璇冷冷回头,后退两步,“喻大人,我何处得罪了你?”

    喻慈一愣。

    “你对我这般纠缠不休?”

    她与喻慈并非第一次见面,从前在杨州时,他便对自己百般纠缠,没想到如今她换了身份,来了晋阳,依旧穷追不舍。

    这便是孽缘么。

    青璇有些无奈。

    喻慈却捂着胸口,一副受伤的样子,“谢姑娘此话好伤人,我与姑娘不过初次相见。”他低下头,一面又凑近她两步,“书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只想着与姑娘说几句话,姑娘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青璇自不信他这番鬼话,又往后退了几步,冷然转身,“喻大人说笑了,我与齐王殿下还有婚约在身,天涯何处无芳草,晋阳贵女如云,喻大人另寻他人吧。”

    鼻尖那抹草药香仍萦绕在侧,可眼前人却已走出几丈之远。

    喻慈望着那抹与雪天一色的倩影,眼中是难以捉摸的深色,若细细看来,是几分无奈、几分痴迷,还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恨意。

    不过恨意隐没在爱意的漩涡下,愈发复杂,良久叹一口气,“魏兄,还望你能消受住,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啊。”

    青璇往前走了不知多久,察觉身后之人并未跟上,方微松一口气,便发觉宫中回廊九曲,雪落漫天之下,她已走出大殿许久。

    正想顺着来时路往回赶,便听得身后一道陌生男子声线,带着十足冷意:“你来此处做什么?”

    青璇她没有听人墙角的习惯,正准备离去。

    可下一瞬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如惊雷般猝然传入耳中,叫她不自觉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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