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日光清朗,波涛温润,整个江南都是一派明媚。

    年轻俊逸的公子枕着一叶浮舟,听着画舫里飘飘渺渺传来的一曲《虞州慢》,手里晃着一坛春风醉,三魂去了七魄,只得跟着道一句。

    “江南好……”

    “是虞州好!”

    清亮的女声像扬琴,又如珍珠落青瓷。

    他慢半拍循声望去,旁边那座精美的游舫忽地从里面掀开了帘子,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水天碧的衣裙,汉白玉般的肤质,那双剪水秋瞳近能映出整片南湾湖。

    似刚饮酒和歌毕,姑娘一腔感怀正上心头,遥遥冲小舟举杯,又顾影半唱半念着作诗。

    内容听得不甚清楚,裴朔只觉心如擂鼓。

    不是来人多么倾国倾城,那位姑娘谈不上沉鱼落雁。只是肤皎神凝,气质殊绝,见了她才懂“顾盼神飞”的真正含义。

    “阿溟,格律不太通啊!”里边儿有人打趣。

    那位阿溟姑娘朝内笑道:“随口作的,有什么打紧?你就说好是不好?”

    “末句倒是奇了,你惯来人不入诗,哪里得来的?”

    阿溟不答,又笑:“诗赠远来客。”

    他正欲起身说些什么,不料那姑娘听见友人呼唤恰好返了回去。

    不多时,两船渐远。

    珠帘滚动,玉石相击。只留他在原处怅然若失。

    贞元八年春,万物始苏。

    春寒料峭初消于今年的第一声惊雷后,虫鸣兽走,莺声婉转。燕子划过清净山上的寺檐,天空澄澈如洗,正是出行的好日子。

    前来澄明寺祈福的百姓络绎不绝。

    “几年未见,小友棋艺精进甚多,叫贫僧汗颜啊。”

    别院中僧人放下白子,双手合十。

    对面执黑子的青衫女子垂眸落子,利落地收尾。

    她约莫双九年华,面容柔婉,眉似远山,像书生梦中江南烟雨里走出的小姐,再标准没有了。

    只是举手投足间透出一段文人风流,这种感觉在她抬眼微笑时变得格外明显。

    小姐拱手行礼,又将棋子一枚枚捻起来收好,回道:“大师谬赞,您云游在外,见众生悟道,溟不及也。”

    虽然赢棋,却不见她欣喜多久,反而似有困扰,方才的笑更多是习惯使然。

    澄明寺的慧云大师中正平和,常为人答疑解惑,广施善行,修行造诣深厚,受人景仰。去岁年末云游而归,吸引无数善男信女前来上香祈福,望有缘能得其指点一二。

    今日人流一半是冲着他的名头。

    不过大师的内院讲究有缘人入内,此时与慧云大师相对手谈的有缘人,是虞南林家才名远扬的大小姐,林之溟。

    到虞州,她的名字会和南湾湖三景一同传进游人的双耳。

    按理说一个闺阁小姐,再是才貌双绝,家世显赫,都不会声名在外到这个地步。

    林之溟除了沾那位惊才绝艳的兄长林之维的福外,为人称道的是广施善行,还有......

    “林家小姐的诗词里有名山大川,倒不像寻常女子。”

    外人是这么说的,他们津津乐道,并猜测这么个妙人儿最后会“花落谁家”,为哪家公子红袖添香。

    林之溟听到这些总是面无表情,在心里啐上一口。

    至于传言者会不会再收到林府的诗宴邀请,这是后话。

    眼下看着她,慧云忍不住说:“刚才一局,让我想起小友的祖父,林蕴林老先生。”

    林之溟手下动作一顿,面上神色如常:“这倒是没人提过,长辈们都说兄长像祖父。”

    “林大公子自然是像的。”慧云微微颔首,“只是世人皆知林老先生儒雅清正,不知道他年轻时棋路也是这般......”

    高僧看向桌面上被拣了一半的残局,笑意更明显:“锐。”

    林之溟闻言有些意外,祖父在她尚且年幼时就去世了,在印象里是位和蔼可亲,知识渊博的老人。

    而在慧云这位旧识口中,祖父还有另一面。

    林之溟正欲洗耳恭听,慧云却止住话头。

    大师慈祥地看着林之溟,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

    “林老尚书曾给你亲手磨了生辰礼,供于佛前十数年,望你平安顺遂。今年小友长成,我物归原主,也算不负所托。”

    手串看起来是上好的南红,颗颗磨得莹润浑圆。不知是不是错觉,林之溟看到它时心里安稳不少,古刹千年梵香都镇不下的心绪竟被奇迹般抚平。

    林之溟恭敬双手接过。珠子触手微凉,但很快便变得温热,像是老人隔着时间轻轻拍了拍孙儿的手。

    慧云看着林家这位小姐难得愣愣的模样,心中感慨万千。

    林之溟收好手串,连忙向慧云道谢。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扣扣声。有小弟子不情愿的声音:“慧云师父,冷施主到了。”

    慧云待客时不愿被打扰,只是今日两位贵客都是师父算好的有缘人,不知怎么撞到一起。

    小弟子不想触霉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提醒。

    林之溟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起身。

    “既然棋已经下完,我就先告辞,不打扰您了。”

    慧云没有相送,静静坐在原位,只在林之溟即将跨出门槛时开口说:“施主,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啊。”

    林之溟脚步一停,回身又行一礼:“溟记下了,多谢大师。”

    看着合上的门,慧云叹了口气。

    从十几年前初见林之溟,幼小女童口出惊人时,他就知道此女绝非池中物。十来岁时收敛不少,只留才名在外。如今长大成人,是越长越薄,锋芒快藏不住了。

    其实不用慧云大师这样高深的眼力修为,大家都知道林家长女非同一般。

    林家这辈女儿取名从庄从心,另外两位小姐芳名庄思,庄念。而林家子才是之字辈。

    据说是大小姐在抓铭牌时握着漏撤的长兄名字不放。母亲怎么哄都没用,一贯疼爱女儿的林父也急得吹胡子瞪眼。

    最后是还在世的林老拍板,让她跟兄长一样从了之。

    唤作之溟。

    这可是林氏女中从未有过的。

    林之溟走出院落,回首望天,思绪不由得飘回从前。

    她自小就对书格外感兴趣。

    母亲便总给她念兄长启蒙学的三字文,兴起还会抚琴唱歌。

    长大一点又想跟着长兄认字。

    小妹妹皮肤白皙,生得可爱,好似雪玉雕作一团,又很有些聪慧。

    林之维十分疼爱她。

    彼时小少年还没修练成千年狐狸,捱不住请求偷偷带妹妹上学堂,看着同窗艳羡的眼神,眉梢全是得意。

    后林父发现大怒。

    少爷跪着不认错,小姐边哭边拦父亲的家法,全府上下鸡飞狗跳。

    是祖父把两个委屈巴巴的孙儿捞回自己院子。

    祖母去世后祖父院内就遣散干净了,没有丫鬟也没有嬷嬷。

    无奈之下老尚书亲身上阵给孩子抹好药——林父也没敢下重手,又撸起袖子给他们做了点心。

    看两个孩子吃得香甜,祖父得意:“当时你们祖母可喜欢了,说冲着手艺嫁给我的。你们父亲也没尝过。”

    林之维点点头,黑亮亮的眼睛里满是崇敬,他刚读到君子远庖厨不久,不过既然厉害的祖父也会下厨,那应该也是厉害的。

    老人十分受用,刚要看看孙女,不看不要紧,一看。

    她正要爬到书案上,半个身体挂在外面,好悬没给爷爷吓出病来。

    一问原是想写字,把老人逗得哭笑不得。

    自此她跟在祖父身边开蒙,后来被托给林老夫妇的旧识书法大家王夫人。

    林之溟的父亲天资平平,幼时又不在林蕴身边。仔细算来,林家中真正接过林老衣钵的,竟然是个她这个曾经连学堂都去不得的女儿家。

    她这么想着,有些出神。

    “小姐——”

    清脆的呼唤声打断她的思绪。林之溟眨眨眼,如梦初醒,扶正头上唯一的素簪又整理了一下衣袖,就变回平日里端庄的大小姐模样。

    枫青在不远处等候自家小姐,看见她的身影就疾步过来。

    “小姐下完棋了?可是要往南湾湖去?”

    林之溟点点头,这是几天前就和友人们约好的。

    “今天小姐的棋局结束得那样早?”枫青一向喜欢小姐的泛湖小聚,显得有些期待,“说来也怪呢,刚看到有小师父急匆匆去找慧云大师,往常大师都不让人打搅的。”

    她语速很快,像一只云雀。又觑小姐的神色,担心她被扰了兴致。

    林之溟有些好笑,拍拍她的手。

    “大师另外有事,我们先走吧。”

    枫青这才放下心,她是林之溟八岁自己挑出来的侍女,比其他的“姐姐”小一截,被惯得有些不像样,说话也张狂。

    得到答复,她便迫不及待了。

    主仆二人相携往山门走,正巧与来者相错而过。

    黛青衣摆和缃色袍角几乎要飘到一块儿去。

    看着身前人脚步突然慢下来,在后面苦追的阿辽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摸不着头脑。

    “点......”疑问在对方的凝视下止住,阿辽赶忙咳嗽两声,“少爷,您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少爷”用扇子戳戳自己的下巴,像是不太用得惯,随手扔给阿辽。

    “欸欸欸。”少年手忙脚乱接住。

    刚到江南时买的檀香扇,这是玩了两天就不新鲜了。阿辽默念东西的价格,捧在手里安慰似地摸摸才收好。

    少爷长了一张好脸蛋,撒个娇夫人就不忍心多苛责,要不是长姊时不时拎去耳提面命,少不得惯出一个混世魔王。哪怕如此,也已经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还好生在......

    “没事,应该是看错。”摇了摇头,心想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白日都能出幻影,怕不是要去瞧大夫。

    可该同大夫怎么说呢?

    相思成疾?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个哆嗦:什么时候沾上这种酸气!

    一定是最近江南新鲜的话本看多了。

    以后最多三日一本,他暗暗拍板,并决定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清出去。

    阿辽就看着自家少爷脸色变幻莫测,复而变得坚定。

    暗自嘀咕:不知道少爷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走吧,大师还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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