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聒噪,暑气熏蒸。

    许望月被热醒了,她睁开眼,见一窄袖襦裙的簪花妇人正嘤嘤哭泣,旁边还有个婆子手持铜铃,一跳一唱,像是在作法。

    “活了,三姐活了!”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妹大叫一声,旋即引起了妇人和道士的注意。

    妇人停止了哭泣,喜出望外:“月奴儿,你可算是醒了!”?

    许望月眨巴了几下眼睛,正欲开口,感到喉咙巨痛,牵扯下,竟咳出了一滩黑血。

    婆子却道:“徐娘子莫要担心,淤血一去,便是大好了。”

    徐娘子千恩万谢,给婆子塞了两吊钱,?送出了门。

    小妹妹则端来一盆清水,用湿帕子替许望月擦拭,她叹道:“刘大官人是想抬你做小妾,阿娘还未应允,三姐又何苦要自行短见?”

    “嗬~”

    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许望月放弃了交谈,且先看看。

    少顷,徐娘子回到了屋内,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容貌仍旧秀丽,丰韵动人。

    此时脸上有三分喜,两分愁,剩下五分皆是怨。

    “那刘大官人,人家可是八品的太常博士,知天命的年纪,多会疼人啊!?”

    “噗……”

    又一口淤血喷了出来。

    小妹给她擦着血迹,回头道:“阿娘,你不说三姐要能活过来就不逼她嫁老翁了吗?”

    “哎,你们四姊妹就数你三姐随我,天生一副好嗓儿,五年琵琶三年筝,我苦心调教,总算是在勾栏崭露头角。”

    徐娘子眼含期许,“月奴儿,你好生将养身子,以后咱还是去唱曲儿,指不定能如李师师那般,得官家青睐哩!”

    “官家”“李师师”,这是什么水浒剧本杀吗?

    不对,她何曾去玩过什么剧本杀?

    许望月只记得自己正在故宫博物院,观赏难得展出一次的《千里江山图》,那金碧辉煌的青绿山水,让她沉溺其中,天旋地转间,再一睁眼就出现在了这里。

    难不成,她穿越了?

    余光看到屋内有个梳妆台,她挣扎着起身,走到铜镜面前,打眼就见到脖子上那道乌紫,像是勒痕?。

    结合前面几人的言辞,许望月推断,原主唱曲儿时被那个八品刘大官人,五十岁的糟老头看上了,要她做小老婆。

    悲愤之下,原主上吊了。?

    许望月叹了口气,微微弯腰,镜子里映照正是她自己的脸,不是25岁的硕士,而是十四五岁的初中生,花骨朵儿的年纪。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心情,发现喉咙没有之前那么紧了,?便开口问:“现在是政和几年来着?”

    政和是宋徽宗使用得最久的年号,也是《东京梦华录》里记载小唱名妓李师师活跃的年代。

    “你是中邪了不成?”徐娘子狐疑道,“现今已是宣和元年了!”

    宣和元年,还有五年北宋就要亡了?

    那她能做什么?能挡住金兵的?金戈铁马吗?

    就像那道题“你导师掉河里了,凭你的专业能做什么???”

    许望月从七岁就开始学画画,以油画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了央美,硕士改攻插图艺术。

    如果她的导师掉水里,她能把导师在水里扑腾的样子速写下来,再创作成极赋张力的插画。

    同理,北宋要灭亡,她大概能把金兵破城门的场景画下来。

    若是画作能流传下去,说不定能成为后世研究北宋不可或缺的材料,就像《清明上河图》一样。

    嗯,如果她能画出那样细致入微的宏幅巨制,名垂青史也未可知。

    这可是历史上画家地位最高的时代,画画纳入了科考,能进翰林书画院当官,还能得到宋徽宗的指点……

    正想入非非之际,?忽地怀里多了一把琵琶。

    “既然能下地了,?每日的课业不能荒废。”徐娘子幽幽道,“且弹个柳郎的雨霖铃。”

    “雨霖铃?”许望月嗓子还很嘶哑,“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

    “没让你念!”徐娘子打断了她,呵斥道,“弹曲儿!”

    许望月上辈子就没碰过乐器,此刻抱着琵琶只能硬着头皮拨弄了几下。

    随即柳条落上了手背,她吃痛,手一松,琵琶掉在了地上。

    “少拿老娘寻开心!”徐娘子拾起琵琶又塞她怀里,“再错一个音,仔细你的皮!”

    “我,我许是记不得了。”许望月把琵琶放一边,打算用“失忆”来糊弄。

    “记不得?”

    徐娘子冷测测地笑了一下,连说了三声“好”,转身出门了。

    想来是逃过了一劫,许望月松了一口气,穿上床底的布帛鞋起身,在屋内巡视一番。

    徐家是长三间的样式,她住在西屋,过了中间的堂屋,东边那间里摆放的床,箱柜、梳妆台皆为红木,雕工精巧,颇为奢华。

    “你进阿娘的屋子干嘛?”小妹问。

    “随便看看。”

    这个当娘的倒是会享受!

    屋外有个小院子里,檐下堆放了一些木头杂物,许望月过去挑挑拣拣,选了些能用的。

    “三姐,你在做什么?”

    “有锤子钉子吗?”

    小妹找来了几枚猴头钉子和羊角锤,就见她三姐组合起木条,开始敲敲打打。

    阿娘说得对,三姐中邪了!

    要知道,她三姐徐月奴,那可是朱雀门后街出了名的娇弱美人儿,连绣花针都没拿过,每日只需要弹曲儿背词儿,伤春悲秋。

    现在,干起了木活儿?

    许望月是想要做个简易的画架,先随便钉了一下,又让小妹拿出了锯子。

    她正锯得起劲,院子里来人了。

    是徐娘子,旁边站着之前那神婆,身后还有一个壮妇手里提着桶,拿着麻绳。

    “绑起来!”

    神婆一声令下,徐娘子和壮妇上前架住了许望月,三下五除二地将人给捆了起来。

    “你们,咳咳……”许望月喉咙一紧,讲不出话来。

    小妹急道:“你们要对三姐做什么?”

    “这哪里是你三姐,分明是邪祟!”徐娘子脸上无半分舐犊之情,满是阴狠雷厉之色。

    神婆用桶里的石灰在院子里画起了阵法。

    许望月呆呆地看着,觉得有点像雷云纹,不过这婆子看着非道,亦非佛,莫不是萨满的出马仙?

    阵法画罢,许望月被扔到了阵眼。

    接着神婆打着鼓,响着铃,边跳边唱,她唱一句,壮妇唱一句。

    叮叮当当到天黑,又扎了个纸人?,请了魂,去州桥下烧了。

    许望月眼皮子沉沉,扛不住眯了会子,被水给泼醒。

    她鼻尖动了动:yue~好臭!

    只间那神婆正从泔水桶里舀起“金汤”往她身上泼,嘴里还骂着很难听的话,什么贱皮、丑奴、撮鸟、贼狗。

    许望月根本不敢张口,怕泔水顺到嘴里。

    “贼鬼,还不出来!?”神婆转头吩咐,“去烧一大锅开水!”

    徐娘子打发小妹去烧了水,眼瞅着神婆舀起滚烫的开水就要往人身上泼,连忙拦下。??

    “哎哟,使不得!”徐娘子抱住她的胳膊,“可别把我女儿的身子给烫坏了!”

    身旁睨了她一眼:“不让这鬼遭点罪,它哪里肯走??”

    “我们唱曲儿的就靠张面皮,要烫坏了,以后可如何登台?”徐娘子焦急道,“婆婆,你神通广大,施展些别的仙法?吧??”

    便找来两只大红公鸡,用鸡冠血在许望月脸上画符,往她嘴里塞生米,逼着她咽下去。

    这一番流程下来,许望月人都麻了,她是犯了什么天条吗?

    别人穿成皇家公主,侯府千金,她穿成了一匹瘦马?

    徐娘子问她:“能给我好好弹琴唱曲儿了吗?”

    她这犟脾气,下意识道:“不能。”

    一桶新鲜的泔水泼到了身上,同时柳树条抽了过来,边抽边骂。

    ?灵花婆婆道:“还是得下开水!”

    徐娘子心一横:“行!”

    眼看着就要把她往开水里扔,许望月回过神来大叫:“能弹,能唱!”

    好汉不吃眼前亏,有个老前辈说得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三日后随我去勾栏唱曲儿!”

    徐娘子神色冷冽,“唱不了就跟你二姐一样,挂栀子灯,卖皮鹌鹑去!”

    ?许望月一口答应:“卖就卖!”

    徐娘子刮了她一眼,又挂上笑脸“送神”?去了。

    小妹上前给她松绑,被臭气熏到了,别过头,脸皱成了一团?:“你可别作死了!”

    晚上睡觉,小妹也挨着墙,离她远远的。

    “我洗了三遍,不臭了。”许望月想要贴过去,被踹了。

    “你根本就不是我三姐!”

    “我是。”

    不是就得下开水,她可玩不起。

    小妹转了过来:“我三姐会弹琴唱曲,你会么?”

    “唉,小妹有所不知。”许望月信口胡诌,“三姐我去了一趟鬼门关,阎王说我要继续唱曲儿,不出一年便香消玉殒。”

    小妹惊骇道:“就像大姐那样?”

    许望月一听,后颈发凉,合着原主她阿娘当真吃人不吐骨头!

    她带着哭腔道:“得亏阎王爷垂怜,赐了半碗孟婆汤,才让我重返人间,可我唯独没忘了你,我的好妹妹!”

    嘴巴甜,不要钱!

    “三姐……”

    小妹已然信了她的说辞,抹着眼泪道,“阿娘说了,她生我们下来是为着赚钱,你要唱不了曲……?”

    “我知道,卖鹌鹑嘛!”

    小妹深吸了一口气:“你连卖皮鹌鹑是何意都不记得了?”

    “卤鹌鹑蛋?”

    “呸!”小妹没好气道,“十字街往东,曰东鸡儿巷,往西,曰西鸡儿巷,都是妓馆,我们管那一带叫鹌儿市!”

    “那,卖皮鹌鹑是……”?

    卖沟子!

    许望月舌头都捋不直了:“那什么,我还没满十五吧?”

    “二姐十四就去鹌儿市挂牌了。”

    “!”

    翌日,许望月见到了二姐,涂着厚重的脂粉,穿戴不俗,头上还插着珠钗,一进来就把声调拉得老长。

    “哟~这不是阿娘的心尖尖儿吗?脖子上这一道儿淤紫,可真是好看得紧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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