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走一路看,又发现了几种没见过的吃食,大包小包的买,时序喜甜,买了四季花开和果子,茯苓饼,藏乐蜜饯,盛熙叶和舒青喜辣,买了各色卤味,辣脚子,盐芥。

    这一路上很多修仙之人,分属各个门派,穿着统一服制,不是执剑就是执扇,与四周格格不入,频频引人注目。

    时序问道:“这些门派我见过一些,怎么都聚到这来了?”

    舒青解释道:“明儿是柳掌门爱子满月,有头面的门派都来了。”

    “孩子满月都能请动这多人?”盛熙叶惊愕。

    时序也附和道:“修仙之人本该恪守清规,这柳掌门生子,不藏着掖着,反而还大张旗鼓的迎客,全然不是修仙之人的做派。”

    舒青唉了一声,道:“如今的世道,有几人正经修仙呢?无非是多修几年寿数,或是修个什么功法,两样取其一已足够制霸一方了。我比你们长几岁,同你们讲讲这修仙的历史,如何?”

    三人捡了个茶肆坐下,舒青道:“我舒家与别家门派不同,格外注重子弟教养,也不假手于人。是以我舒家特意编纂了史册,记载修仙成风以来的大小事件。五百年前,凡人务虚飞升成仙,创下修仙第一例。自此之后,务虚子孙纷纷效仿,立派修仙,并为其先祖修碑立传。碑上言务虚先祖非凡胎,自幼便有仙缘,曾遇蓬莱仙人指点,必于某年某与某日飞升。五十年后,人间大旱,务虚先祖不忍,四处跋涉寻找水源,终在蜀山洗泉峰发现泉眼,于是挑水下山,蜀山路远,务虚先祖废双腿,磨双肩,救人不及。先祖那时对天发愿,愿以血肉作泥,为求生者开道路,引泉水下山。天有所感,降下甘霖,先祖也脱离肉体凡胎,由蓬莱仙人接引,百罹成仙”

    “那与今日局面有何干系呢?”时序问道。

    舒青抿了口茶,道:“务虚先祖成仙实乃机缘与命定,可世人只看了成仙的好处,全然忘了如何才能成仙。自务虚先祖之后,凡是家里吃得起饭的,都跑去修仙,催生了无数修仙门派,硬是没催生一个仙者。这些门派兴起衰落,互相攻讦,抢占资源。修仙早就脱离了正途,想要成仙,靠的不是机缘,命定,而是门派,关系。选一个好门派,没资质也能混出风头。比如柳家,两百年都没出一个过化境的人,依旧在中原屹立不倒,狗腿子遍地。”

    盛熙叶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如今虽然众人以修仙者自居,其实心里没打算修仙,不过是想占个名号,投靠山门,获取好处。”

    舒青称赞道:“是这个意思。”

    时序皱眉,道:“我们蜀山就不搞门派争斗,我师父……”

    舒青给时序也倒了杯茶水,摇摇头,道:“小姑娘还是不知深潜,自清长老自是清流,可你们蜀山,也在衰落了。”

    “那依你所言,我们这些修仙者没有路可走了吗?”盛熙叶问道。

    “有,”舒青有些说累了,沉了口气,道:“放下除魔卫道这些虚名,放下飞升成仙此等执念,依附强者,快意余生。”

    盛熙叶玩笑道:“比如依附你舒家?”

    舒青也不藏着掖着,拿出两根红绳,一左一右放好,道:“二位若是愿意入我舒家,我保证二位过得顺风顺水,绝不似蜀山那般清贫。我舒青所言,句句真心。”

    舒青见二人不为所动,将红绳往前放了放,道:“我承认我亦有私心,我对时序之心,一如既往。如今的世道,修仙都是虚幻,不如为前途早做打算。况且舒山派有我……”

    “她不会同意的。”

    舒青忽感背后有一阵冷风,问今不知何时来的,径直坐到了舒青对面。

    “对,我虽无大志向,但绝不背弃师门。”

    余音未落,忽听铜铃声声,一群小孩子逗着一只小白狗跑来跑去,儿童的嬉笑声混在铃声里,清脆又鲜活。

    四人都无话,默默旁观,安静吃茶。

    问今右手圈着茶杯,食指扣于杯口,轻轻敲击,眼里是嬉闹的小孩子,余光却只有时序。

    “师妹,你们是来白果街捉妖吗?”

    问今清楚时序未必理他,只好问盛熙叶。

    盛熙叶撇撇嘴,道:“是来送死的。”

    问今一边添茶,一边道:“若是想救思林师兄,或许可从明日的满月宴入手。”

    舒青点头,道:“我已安排好了,明日时序,熙叶师妹都随我以舒山派的名义拜贺。”

    又是一阵沉寂。

    子夜的灯火酒楼忽然朦胧起来,酒气,脂粉气,咸湿的青草气糅杂混合,直扑倒人脸上。然而行人越来越多,欢声笑语一点一点漂浮到半空,变成无数虚幻的泡泡,底下的人逼迫自己快乐,究竟是失败了,只尝出来风的粘腻燥热。

    凌云客栈人不多,许是在巷子深处,少有往来,四人踏足时,掌柜在柜台后睡得正香,点着油灯迎客,迷迷糊糊地,差点把灯杵到问今脸上。

    “抱歉啊,连公子,我这等您等得久了,昏了头。”

    “无妨,带路吧。”

    “好嘞。”

    说罢,掌柜领着四人去了厢房,各自歇下。

    厢房极为普通,只一床一案几,一面开了小窗,可听得稀稀落落的吆喝声。

    难得正中有一块卧冰,清凉四溢,使人褪去烦躁,只想好好坐着,以消夏日。

    时序半坐在床上,散漫的思绪随着凉风渐渐消散,她打了个哈欠,预备睡下,怀中的纸袋被压皱,她才想起来还有一块浮绿糕。浮绿糕外皮已经有些软了,闻起来还是一股淡淡的甜。

    时序抬头看去,灯火已经暗了下去,一两粒星子互相低语,她其实不想承认,这块浮绿糕是留给问今的。

    好像自从认识了问今,时序就总想把好东西留给问今,哪怕只是一块小小的浮绿糕。她的一生,太过贫瘠,以至于所谓的好东西少得可怜,她能给问今什么呢?一块糕点,一朵野花,这样无用的东西,大概没有人会珍惜吧。而这样无用的东西所代表的心意,大概就是柳叶上的一滴露水,太阳出来,就看不见了。。

    问今对她说了重话,她心里难受,难受之后,竟然觉得如释重负。背负着对问今的爱意,时序一面沐浴在春光里,一面瑟缩在寒冬里,她怕有一天,自己沉入无药可救的爱恋,耳边会传来一句低语:何必自欺。到那时只怕会更加痛苦,不如就这样了断,她贫瘠的一生,撑不起波澜。

    浮绿糕被不小心捏碎,时序的心莫名抽搐了一下。平静的剖析心意是一种成长,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时序对问今的爱意早就融进了骨血,如今要抽断,她甚至不知从何开始。那时她一直真爱的人。

    冰块化成了水,时序一脚踢开了被子,散了热气,忽然有些恼,时序深感自己真是无用至极,方才明明都想清楚了,怎么又开始舍不得?如此来来回回,算什么?

    一时间,时序脑子搅成了团线,她索性推门而出,坐在了角落里,冲柜台喊道:“小二,来壶烈酒!”

    不多时,小二送来了一坛酒,并两碟小菜,自言自语道:“今儿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大半夜一个人喝酒的人还真不少。”

    时序倒了杯酒,听到了也当没听到,一杯接一杯,全然不管自己是个烂酒鬼体质。

    三壶已尽,时序还嚷嚷着要喝酒,小二怕喝多了出事,又架不住时序一直要。

    就在这时,舒青恰好从从客栈进来,看到时序这个样子,微感讶异,拿走了时序手中的酒壶。

    时序瞧见了人,也不知道是谁,剖心道:“我跟你说,世间之大,切不可囚于一人,你像我,就是个傻子,活该……”

    活该二字还未说完,晕得一下子倒下去。

    “时序,你这样想很好。”

    舒青知道时序说的是胡话,他倒希望这胡话是真的,接着摇摇头,自嘲道:“是假话也不要紧。”

    舒青摸了摸时序额头,不烧,于是起身抱起时序上楼。

    屏风另一侧的的醉客忽然跳起来,一手扯开舒青,一手将时序揽进怀中。舒青待要动手,迎面却是问今的脸。问今人已喝醉,脚步却还稳当,双眸微红,瞳孔紧张,盯着舒青,像是要把舒青刻砸进石头里。

    舒青一时分不清问今这是醉了,还是疯了。

    问今运转内力,强行逼迫自己清醒,带着时序离开,背后舒青骂道:“你要输得如此不体面么。”

    问今这几年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加之强行运转内力,堪堪放下时序,脚就受不住力倒了下去,脑子凿石一般疼,太阳穴跳得厉害,整个人只好缩在时序床边。

    问今心下想到,就这样守着时序也很好。

    夜渐渐凉了下去,问今的头疼有些好转,能听到外边蝉的聒噪,以及时序平和的呼吸。问今怕时序冷,小心盖好了被子,随后坐在床边,痴痴的望着,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划过时序的眉毛,就像男子给女子画眉那般。问今给时序理头发时,就在想这个小姑娘多适合画远山眉,眼睛像蓄满了水的池塘,明亮多情,灿然鲜活,恰好远山眉婉转悠长,可中和眉目里跳动的情绪。

    可那次在宝山镇,时序偷偷擦洗他的衣襟,他忽然发觉时序本身的眉目就是最好的,弯弯的眉拢住双眸,收拢了她的喜怒哀怨,也收拢了他的。

    今夜问今跟着时序走过白果街,走过卖浮绿糕的小贩身边,他瞧见时序是那样高兴,好像回到了蜀山。他也想分得这样一份欢喜,偷偷买了浮绿糕,几次跃过人头走过去,又悻悻停住,碎了的云竹剑鞘何尝不是他自尝苦果。

    为何只敢在时序不知时倾诉爱意,为何做了决定,又在舒青面前乱了分寸,原来一个人违拗真心是这样难。

    问今撇过头不去看时序,看得越久,对己身的恨意,恼意越浓烈,他是背着两条人命活下来的,不该这份沉重迁延给时序。

    可是他还是隔着被子躺在了时序身旁,总是这样,一切的自持自重总在时序面前溃不成军,幸好,时序醉了酒,醒来就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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