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并未反抗,再抬头,已身处一处古庙。古庙的坐台空无一物,只有一面黑壁,供台也只剩一层霉灰,苔藓的湿气夹杂着经书的腐味,刺激着五脏六腑,加之幽暗的烛火,时序总有一种被泡在水里的错觉。

    “不该是地牢么?”

    时序双手被缚,只能仰视柳渭,她不知到底在看什么,是在看眼前这个身着华服不苟言笑的柳渭,还是看曾经那个嘻嘻哈哈不顾一切的柳渭。

    柳渭蹲下,玄鸟青花籽玉滑进了泥水里,他伸手去解时序的绳子,时序向后缩了半步,柳渭的左眉明显跳了一下,于是一手抵住后面的柱子,再去解绳子。

    “柳渭?”

    时序的声音很轻,许是太累了,这两个字吐得很不容易,像是嗫喏的鼻音。

    在柳渭看来,这更像是一句呢喃。

    大概是他乡遇故知,柳渭紧张的神经像是得到了某种抚慰,开口道:“我就是这么无情么?要把你丢进地牢。”

    时序抿了抿干裂的唇,道:“不是不是,咱俩的交情,你断不会如此对我。”

    柳渭脱下簇新的重华锦袍,垫在地上,坐了半边,时序早就受不了潮湿的地面,坐了另一边。

    “柳渭,你问我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你。”

    “我知道。”

    “对不起。”

    “不用。”

    “你不审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我累了。”

    柳渭侧身过来,二人眼神相撞,时序看见柳渭双眸中除了愈加浓烈的深沉,还有哀怨,一种积攒了许久,无人在乎的哀怨。

    这哀怨向时序倾轧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于是道:

    “我不逃。”

    柳渭自此无话,闭目养神,而后又从里衣里拿出一包糕点,糕点的清香顷刻瓦解了古庙的秽浊。是浮绿糕。时序并未接过糕点,忍住喉口针扎一样的疼,道:“我不饿,我渴。”

    柳渭仍旧闭着眼,送上了一壶水。

    ——

    柳平失踪,柳茂鼎依旧留在柳园,饮宴不断,歌舞不断,不着声息扣下了各大门派。

    盛熙叶捧着一盘葡萄,凑耳舒青,道:“师兄,完犊子了,我师姐还没回来。”

    舒青也侧着头,不敢和柳掌门迎面对着,道:“孩子八成就是时序劫的,咱俩这次跳进黄河都说不清了。”

    盛熙叶明面上一口一个葡萄,背后冷汗直流,偷摸道:“师兄,为今之际,逃为上策,我数一二三。”

    舒青在桌子下摆摆手,道:“不急,接应我们的人估摸还没到城外。”

    “师兄,”盛熙叶差点被一口葡萄噎死,“你早就料到了今日要出乱子?”

    舒青以手轻点桌面,盛熙叶会意,心里这才安心些,丢开葡萄,闭了眼小憩。

    可天不随人愿,柳茂鼎似乎不愿再等下去,正端了酒杯朝舒青走来。

    “醒醒!”

    舒青赶忙摇晃盛熙叶,接着道:“计划有变,跟我走!”

    盛熙叶脑子还未醒转,已跟着舒青跑出了柳园。结果才出柳园,那些吹奏鼓乐的人登时变了脸色,纷纷掏出佩剑,围住了二人。

    “好家伙,柳家的弟子还兼职吹拉弹唱。”

    舒青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没谱得很,舒山派以追踪探查立派,功夫不算上乘,柳家却是从各地招揽入派弟子,功夫诡谲多样,二对多,明显胜不了。

    “师妹,你有几成把握?”

    盛熙叶现在脸上也冒冷汗,极度紧张,根本没听清舒青在问什么,道:“师兄,我们蜀山派离得远,要你爹来救你,你记得顺带把我捞出去,要算账就找我师姐。记住了啊。”

    “行,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投降。”

    “好。”

    二人密谋才成,柳家弟子已经打了过来,根本不给二人说话的余地,招招致命,盛熙叶现在想骂娘都没功夫。

    一袭白衣从柳园杀出来,将舒盛二人护在身后,道:“你们走,我断后。”

    “你当心。”

    言罢,舒青携着盛熙叶借势逃脱,白色身影顷刻被一拥而上的重华锦淹没。

    出了白果街,舒家的暗线接应便来了,一路护送,将二人藏在了黑市陈梁街。

    陈梁街诨名一路黑,是一条看不到头的大斜坡,左右两侧是与白果街设置相仿的商铺,不过这里的商铺不卖吃食,用品,专卖一口价的黑货,凡是进来的,没有一个能捂着钱袋子离开。

    中原人除非不得已,绝不会来这个地方,即使不是中原人,也不敢踏足这里,在这出了人命,神仙也管不着。盛熙叶做梦也想不到,舒山派竟在此处有落脚点。

    于是盛熙叶一双大眼睛盯着舒青,满脸就写着七个大字:还真是深藏不漏。她忽然觉得时序不答应舒青是对的,这么个人,太精明,太清醒,难保真情背后不是真心。

    想到这一点,盛熙叶忽然觉得好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人,小心精明,权衡利弊,只不过不够果决,不够心狠。

    这么看,舒青倒是这方面的师父。

    盛熙叶抬眼查看四周,应当是一家兽皮铺子,皮肉晒干之后的腥味埋伏在桌椅板凳上,盛熙叶闻了闻袖子,也是一股腥味。

    此时铺子依旧开张,不过他们在里间,帘子是三张规整的飞廉兽皮,隐约可见一位大爷在看顾铺面。

    不一会儿,舒青被叫了出去,临走前舒青给盛熙叶说了句唇语:不要怕,这很安全。

    舒山派掌门舒存海一副货郎打扮,坐在柜台里边,整理着新收的兽皮,似乎对舒青闯的祸不以为意,笑道:“小子,本事不够啊。”

    舒青接过舒存海手里的活,道:“爹,我还年轻,哪里就修炼到您老人家这个火候了。”

    “这倒是,”舒存海往里间瞅了两眼,指着帘子问道:“这就是你给我讨的儿媳,我看行,没白费功夫。”

    “啊?”

    舒存海拿过叠好的兽皮,皱眉道:“啊什么啊,讨媳妇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在岭山混了好几个月,又跑到柳家胡闹,这事是闹得大了点,不过有爹给你殿后,怕什么。”

    舒青低着头,道:“爹,人家没看上我。”

    “你没和人家讲,我们舒山派是中原第二大门派,只要一心一意跟着你,就是舒山未来的掌门夫人,没说吗?”

    “说了。”

    “唉,你没讨到儿媳,我如何能将舒山派交给你,我们舒山派不以剑术立名,旁门左道也有沾染,暗线遍布各地,须得有小心谨慎的内室辅佐你。你来信说我那儿媳功夫极好,人又沉稳,性子还单纯,多好的人选,怎么就没看上你。”

    舒青简直百口莫辩,道:“爹,事已至此,您就别想您那儿媳了,我一个人也可以撑起舒山派。”

    舒存海转念一想,问道:“那里边这个功夫如何?我看人也机灵,配得上你。”

    “爹,您别想了,里边这个也是蜀山弟子,也得回蜀山。”

    “罢了,罢了,我此行带了十五个弟子,都留给你,保全自己,救回问今。”

    盛熙叶在里间听得明白,她知道父子二人无意遮掩,这样做生意一般谈论姻缘,她反而挺欣赏,情之一字到底是太虚妄,不如利益来得真实,越真实才越长久。

    舒青告别父亲,便与盛熙叶商议营救事宜。

    “舒青师兄,问今师兄未必逃不出来,明日我们先去府外打探打探,再做决定。”

    “嗯,我也是如此计划。”

    “你带了多少人?”

    “十五人。”

    “十五人恐怕不够,这样,一会儿我去找五色鸟,她以一当十,就说问今是为了找思林得罪了柳家,她多半能答应。”

    “我能想到的,你都想到了。小师妹,你年纪小,做事倒是很有一套。”

    盛熙叶显然对这种恭维不上心,道:“就此打住,这些话你留着给我师姐,我不要。”

    舒青撇撇嘴,道:“小师妹,我这话是真心的。”

    ——

    柳家弟子到底是清高,不肯使出全力,问今多处负伤,终是逃了出来。劫持婴儿的罪名自然也落到了舒山派和岭山派上,更有传言舒山派与岭山派早就看不惯柳家一家独大,想一举断了柳家的根基,不曾想半路杀出个柳渭,赔了夫人又折兵。

    柳家柴房上下通铺住了二十几个侍从,忙碌了一天,此刻都已睡熟,角落里新来的侍从路生是个哑巴,平日只知规矩做活,手脚又勤快,不推活,颇得认可。此刻蹑手蹑脚出去,忽听得背后的管事张老叫道:“路生,最近不太平,大半夜的不可乱跑。”

    路生嗯嗯呀呀比划了半天,又指了指裤兜,管事也明白了,道:“去吧,早些回来。”

    路生走出柴房,绕小道去了石山后面,打量四下无人,道:“掌门,弟子无能,未曾找到歆然被关在何处。”

    问今道:“无妨,我问你,柳渭何时回来的?”

    路生答道:“柳二公子在小公子未出生时就回来了,只不过那时他与柳掌门颇有不和,一直住在外面。”

    “那你可知他如今住在何地?”

    “知道,柳掌门特意安排柳二公子住在中堂套间,说父子说话方便。”

    “那你可能将这半根红绳放入他常穿的衣物中?”

    路生想了想,道:“掌门,放入衣物,我恐难办到,不过柳二公子的侍女与我熟识,她正要给柳二公子的玉佩打个绦子,我顺手放根红绳倒是不难。”

    “如此更好。”问今看看天色,“你早些回去,免得落人口实,歆然定是被关押在极隐秘之处,不要着急。”

    “是。”

    路生走后,问今思索今日之事,时序绝不肯抱走婴儿,怕就怕在有人故意将此时栽赃给时序。婴儿被劫持,何人获益?问今能想到的便只有柳渭,可以他对柳渭的了解,断不会如此狠毒。那么,会是谁呢?待要琢磨时,柳渭右臂上的伤隐隐渗血,只好先找好藏身之地。

章节目录

时序不见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去小重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去小重山并收藏时序不见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