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承天宗的秋意远胜俗世，漫山遍野是缤纷的黄。偌大点金台上凉风习习，枯叶落了满地，若在招收日应大排长龙，今日却只有一个女子身影。
探灵石荡出一阵气劲，地上枯叶霎时化作齑粉。而后女子脚下的阵法层层亮起，直至点亮整个点金台。
原本屏息凝神的台下看众溢出惊叹，随后人声沸沸扬扬。
“又一个天品根骨，自五十年前出过一个易师……易辰，已经多久没有过天品了，一连两年来了两个。”点金台下观者云集，大多只为一睹天品根骨的真容。
又，雁惊烛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在众人各异的神色里收回放在探灵石上的手。
她未施粉黛，身着暗竹影的内门弟子服，剪裁精良的衣裳勾勒出柔韧精练的身形。明明是标志柔美的长相，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能感受到几乎有些冒犯的凌人之意。
天品根骨雁惊烛早在一年前知晓，今日当众再试探灵石不过是应掌门之约。若是放在一年前她定然喜不自胜，但现下她心中难起波澜。
雁惊烛是来复仇的，灭门之仇。
一年前。
中秋之月莹白透亮，悬于千门万户屋檐瓦背之上，秋风里有桂花香，还有散不开的血腥气。
长宁镇的静谧被几声犬吠打破，雁惊烛惊醒，暗中楼下传来咯啦咯啦的细微声响。
雁惊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拿上剑轻声落地，摸黑进了双亲雁回与江芝清房中。
雁惊烛轻声唤醒二人，把信号烟花交到江芝清手中再递给雁回一柄剑。七日前仙门共布诛妖令，烟花能召来驻守的修士。
三人屏息凝神，门外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与细碎的脚步在暗中无限放大。
声音停了一瞬，雁惊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隔着一层门扉，似乎能听见外面浅浅的呼吸。
聚精会神之际，一根顶端裹了薄布的竹片从门缝里伸进来，撬动着门栓，一下一下仿若挑在三人心尖上。
雁惊烛挡在雁回欲挥剑的手上，示意再等上片刻，江芝清候在窗边连口水也不敢咽。
门栓越来越短，雁惊烛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如错谈弹的弦音。
咔哒一声，门栓堪堪落下，雁惊烛一把拉开门扇，雪白剑光似流星赶月，斩断还未来得及反应的妖物手掌。
江芝清看见深黑走廊里三双泛着绿光的眼睛，瞬间开窗放了信号烟火。
火光冲天，月光穿透窗棂，照在妖物狰狞的面目上，和着喑哑嘶鸣更添几分惊悚。
雁惊烛压下心中的不安，一剑贯穿面前妖物下颌，刀锋破开上颌骨直入脑腔，妖物尚未出声便已毙命，化作一只淌血的獾。
雁回的剑被制住，进退不得，雁惊烛刀锋贴着妖物关节轻易挑断筋骨，不过片刻地上躺了三具尸体。
江芝清看到眼前景象背后发凉，女儿这般飒爽英勇的模样让她既欣慰又担忧。雁惊烛自幼体弱，是末品灵根，但于修道一事却有非凡悟性与坚持，即便屡屡被仙门拒之门外，也从未放弃，做了门外散修。
雁惊烛抖落剑刃上的残血，三人合力把妖尸搬到院中。外门被叩响，曲淮弟子方才赶到，一行十人男着冬青女着荷粉，风度翩翩。
领头那位一派正人君子长相，双方行了礼后说：“在下赵黎穆，方才见传讯烟火，请问道友有何异样。”
雁惊烛让开身子：“在这。”三具壮年男子高的妖尸横陈在地，
“死了？”赵黎穆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弟子十分意外。
“低等妖物……”雁惊烛话未说完，夜幕中先后绽开朵朵烟花，半晌不停。
火光在众人脸上闪烁，曲淮弟子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仙门多，百姓更多。此番诛妖令下，即便各宗门全力出动，万人的镇上也不过只有十个弟子驻守。
一声哀嚎惊醒众人，赵黎穆抽出剑来，塞给雁惊烛一张人形纸片说：“今夜怕是凶多吉少，这是傀儡，危机时刻或能派上用场，我等不能再留，保重。”
那十五六岁的小弟子听见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面露惊惶，说：“不等一等援手吗。”
“不等，妖物杀了人便能走，若耗时等，那些妖早去了别处，而临近的村镇若派人来岂不露了空子。”赵黎穆带人冲出院门。
雁惊烛望着他们的去路来回踱了几步，雁回哪里不懂她的意思，他握住江芝清的手说：“你去吧，若是那几位修士败了，我们也难逃一死，你娘，我会护好。”
雁惊烛握了握江芝清的手，将傀儡放出，让它护着二人就往曲淮弟子离去方向追。
夜色不浓，团圆日家家张灯结彩，连绵灯火映照，却有此起彼伏的哀呼穿透层层屋墙，不绝于耳。
路过的砖墙小巷早已烂熟于心，雁惊烛顺手救下几户人家，疑惑杀的都是些修为不精的妖物。没有寻到曲淮弟子的身影，她潜入一户又一户人家，剑刃不知割开多少皮肉。
从东至西，已是第八户，雁惊烛杀死房内最后一只妖物，将手中襁褓递给年轻夫妇。终于遇上曲淮小弟子跌跌撞撞往小巷跑去，身后一只黑翅利爪的妖物紧追不舍。
雁惊烛快步跟上。
巷中逼仄，妖物收了翅化作人形，双手长着粗而尖的指甲，朝小弟子抓去。小弟子拿着剑勉强抵抗，雁惊烛看准时机在它身后出击，刀刃所过之处皆是要害。
小弟子沾了血污，发髻凌乱，见妖物倒下抓住雁惊烛的衣袖气喘吁吁地说：“救救他们。”
曲淮十人，四死四伤，赵黎穆与伤者被生擒，只小弟子被他们护着逃出。
“是与蛟龙一般大的腾蛇，还有仙鹤。”
闻言雁惊烛便知自己不是对手，扶起小弟子往暗处躲避。
烟花声已经停了，两人还未走到，雁惊烛带着小弟子，藏身屋檐上的树冠，透过叶隙察探。
圆月微露，身覆白鳞的腾蛇拔地倚天，高昂头颅。蛇尾过处砖瓦破散，百姓哀嚎，两妖脚下押跪着密密麻麻的人影。
“放了百姓，要杀要剐随你心意！”
鹤妖一把羽扇抵着赵黎穆咽喉，语气嘲讽：“你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腾蛇扫视人群，一双绿眼环顾四周，似能看破障碍，声音有如雷霆：“雁惊烛，限你一刻钟内，来换这遍地蝼蚁。”
雁惊烛。
三个字似催命符将雁惊烛推进一个没头没尾的荒诞噩梦，山影星月与翘角飞檐失了实感。
掌心重重擦过粗粝树皮，火辣辣的痛感迫使她稳住心神。
为什么是她，雁惊烛过了平庸的十八载，末品根骨，身无长物，她实在找不出大张旗鼓围猎她的理由。
几声细小交谈在人群中响起，见妖物并未阻止，议论声渐起。
“谁是雁惊烛？”小弟子借着乱哄哄的声音轻声问道。
“雁惊烛，你屠戮我妖族，今日若是做缩头乌龟，就用这些无辜者的血肉偿还。”鹤妖将羽扇往前一抵，尖利的毛锋扎入赵黎瑞皮肉，血水汩汩流出。
有跪伏的百姓似抓住救命稻草，壮着胆子叫道：“雁惊烛你快些出来吧，莫要害了大伙。”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
“雁惊烛，若是无关之人不愿救，那这两位呢？”蛇尾卷起两人，抬到半空中，赫然是江芝清与雁回。
“是他爹娘！”有人认出。
村镇不大修道者寥寥，更没有新鲜事，来来往往就那么些人，轻易就能攀扯出亲来。压低的议论声里泄出有病、铺子、价高之类的字眼。
“雁惊烛，你连爹娘也能舍下，平白无故去杀妖逞威风，却连面都不敢露！”
“王思源，雁家娃娃此前才救了你，这般说话不怕天谴吗？”开肉铺的张阿婆推开小妖，朗声质问。
周遭的小妖一同扑了过去，张阿婆顿时没了声息。那些少数替雁惊烛说话的声音也在这时熄灭。
雁回面色涨红，双手抠着蛇鳞，放声说：“莫要血口喷人，你残杀村民在先。”
蛇尾收紧勒的雁回说不出话，鳞片嵌入他的掌心，划出道道破口，红痕染上烟白。
“到底谁是雁惊烛啊！”小弟子焦急万分。
树冠另一边，雁惊烛放出传音符，又捏碎一块玉，她离开繁茂枝叶，踏入皎皎月色，清润的声音敲碎纷纷杂杂的议论声。
“我在这。”
“有几分担当，过来。”腾蛇放下雁回江芝清。
“哎！别去！”小弟子压低声音叫道。
雁惊烛面朝前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鹤妖移开羽扇，扫开曲淮弟子。
众目睽睽之下，雁惊烛跳下瓦背，纤细伶仃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腾蛇。
跪倒的人自中间分开，给她让出一条路。
“谢罪罢，雁惊烛。”腾蛇低下头颅，灯笼大的眼凝视雁惊烛。
“要我的命，你来取。”雁惊烛看了眼人群中的满眼泪光的江芝清与雁回，抬头不卑不亢地说。
“我要你谢罪！”鹤妖一把掐住江芝清喉咙，一字一顿。
雁惊烛不敢去看江芝清，抬手用袖口仔细擦去剑上污浊，慢慢抵上心口，雪亮刀光投在下颌，剑尖却未入半分，她在拖延。
雁惊烛的双眼死死锁住鹤妖，眼中光亮如炬，紧抿的唇似蓄着嘲弄。
鹤妖心惊于她的机敏与胆魄，她在赌，她敢赌。
“你在等什么？”腾蛇吐出黑雾，蒙蔽鹤妖七窍，钻入其中。
鹤妖眼中黑白变幻，最终如提线木偶，旋动羽扇刺向雁惊烛，雁惊烛很快落了下风。
忽而天幕之上九尾妖狐带着滚滚雾气仰头啼鸣，乌云尽去，月照灼灼，它一爪将鹤妖按倒在地。
雁惊烛等到了。
妖狐姬焱。
“小殿下，你非要来掺这一手吗？”腾蛇竖瞳紧缩，分叉的舌尖不停蠕动，粗壮的蛇尾挥向姬焱。
“是。”狐尾如参天龙柏，攻向腾蛇，雁惊烛刀锋一转，对上鹤妖。
“蠢货。”躲在暗处的裘就海飞身截住姬焱，喝道，“别误事！”
腾蛇化作人身制住雁惊烛，将剑递给鹤妖，尾尖抵着他的后心说：“动手吧。”
鹤妖恢复几分心智，手上犹豫，蛇尾当即扼住他的胸膛，挤断肋骨。
雁惊烛的剑日日保养，鹤妖捅进她胸口时相当顺利，无法承受的痛楚让她五感皆失。倒下前只记住前一瞬江芝清雁回的挣扎，曲淮弟子浴血的衣衫与九尾妖狐的悲鸣。
鹤妖七窍流血，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腾蛇经脉俱损，灵力暴乱，却提起剑直冲江芝清而去，雁回的阻挡只是螳臂当车。
绝了后患腾蛇再支撑不住就地疗伤。
小妖纷纷亮出獠牙尖爪，扑咬百姓。
月下一柄闪着寒光的玄剑破开妖潮，有一抹雪白身影落在雁惊烛身边：“雁惊烛，别睡。”
雁惊烛的胸口泛起一阵融融暖意，因失血过多而发冷的身体回了些温，伤口却更疼了。一只热烫的手轻轻握了握她冰冷的手，雁惊烛在濒死之境出现了幻觉，她听到——“雁惊烛你等一等我，别睡。”柔情似水里掺着切切哀求之意，是叶疏白的声音。
叶疏白这人除了手上那把剑，跟谁都不熟，话也少的可怜，绝无可能这么说话。
身上的暖意很快散去，意识消散前雁惊烛之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
探灵石荡出一阵气劲，地上枯叶霎时化作齑粉。而后女子脚下的阵法层层亮起，直至点亮整个点金台。
原本屏息凝神的台下看众溢出惊叹，随后人声沸沸扬扬。
“又一个天品根骨，自五十年前出过一个易师……易辰，已经多久没有过天品了，一连两年来了两个。”点金台下观者云集，大多只为一睹天品根骨的真容。
又，雁惊烛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在众人各异的神色里收回放在探灵石上的手。
她未施粉黛，身着暗竹影的内门弟子服，剪裁精良的衣裳勾勒出柔韧精练的身形。明明是标志柔美的长相，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能感受到几乎有些冒犯的凌人之意。
天品根骨雁惊烛早在一年前知晓，今日当众再试探灵石不过是应掌门之约。若是放在一年前她定然喜不自胜，但现下她心中难起波澜。
雁惊烛是来复仇的，灭门之仇。
一年前。
中秋之月莹白透亮，悬于千门万户屋檐瓦背之上，秋风里有桂花香，还有散不开的血腥气。
长宁镇的静谧被几声犬吠打破，雁惊烛惊醒，暗中楼下传来咯啦咯啦的细微声响。
雁惊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拿上剑轻声落地，摸黑进了双亲雁回与江芝清房中。
雁惊烛轻声唤醒二人，把信号烟花交到江芝清手中再递给雁回一柄剑。七日前仙门共布诛妖令，烟花能召来驻守的修士。
三人屏息凝神，门外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与细碎的脚步在暗中无限放大。
声音停了一瞬，雁惊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隔着一层门扉，似乎能听见外面浅浅的呼吸。
聚精会神之际，一根顶端裹了薄布的竹片从门缝里伸进来，撬动着门栓，一下一下仿若挑在三人心尖上。
雁惊烛挡在雁回欲挥剑的手上，示意再等上片刻，江芝清候在窗边连口水也不敢咽。
门栓越来越短，雁惊烛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如错谈弹的弦音。
咔哒一声，门栓堪堪落下，雁惊烛一把拉开门扇，雪白剑光似流星赶月，斩断还未来得及反应的妖物手掌。
江芝清看见深黑走廊里三双泛着绿光的眼睛，瞬间开窗放了信号烟火。
火光冲天，月光穿透窗棂，照在妖物狰狞的面目上，和着喑哑嘶鸣更添几分惊悚。
雁惊烛压下心中的不安，一剑贯穿面前妖物下颌，刀锋破开上颌骨直入脑腔，妖物尚未出声便已毙命，化作一只淌血的獾。
雁回的剑被制住，进退不得，雁惊烛刀锋贴着妖物关节轻易挑断筋骨，不过片刻地上躺了三具尸体。
江芝清看到眼前景象背后发凉，女儿这般飒爽英勇的模样让她既欣慰又担忧。雁惊烛自幼体弱，是末品灵根，但于修道一事却有非凡悟性与坚持，即便屡屡被仙门拒之门外，也从未放弃，做了门外散修。
雁惊烛抖落剑刃上的残血，三人合力把妖尸搬到院中。外门被叩响，曲淮弟子方才赶到，一行十人男着冬青女着荷粉，风度翩翩。
领头那位一派正人君子长相，双方行了礼后说：“在下赵黎穆，方才见传讯烟火，请问道友有何异样。”
雁惊烛让开身子：“在这。”三具壮年男子高的妖尸横陈在地，
“死了？”赵黎穆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弟子十分意外。
“低等妖物……”雁惊烛话未说完，夜幕中先后绽开朵朵烟花，半晌不停。
火光在众人脸上闪烁，曲淮弟子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仙门多，百姓更多。此番诛妖令下，即便各宗门全力出动，万人的镇上也不过只有十个弟子驻守。
一声哀嚎惊醒众人，赵黎穆抽出剑来，塞给雁惊烛一张人形纸片说：“今夜怕是凶多吉少，这是傀儡，危机时刻或能派上用场，我等不能再留，保重。”
那十五六岁的小弟子听见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面露惊惶，说：“不等一等援手吗。”
“不等，妖物杀了人便能走，若耗时等，那些妖早去了别处，而临近的村镇若派人来岂不露了空子。”赵黎穆带人冲出院门。
雁惊烛望着他们的去路来回踱了几步，雁回哪里不懂她的意思，他握住江芝清的手说：“你去吧，若是那几位修士败了，我们也难逃一死，你娘，我会护好。”
雁惊烛握了握江芝清的手，将傀儡放出，让它护着二人就往曲淮弟子离去方向追。
夜色不浓，团圆日家家张灯结彩，连绵灯火映照，却有此起彼伏的哀呼穿透层层屋墙，不绝于耳。
路过的砖墙小巷早已烂熟于心，雁惊烛顺手救下几户人家，疑惑杀的都是些修为不精的妖物。没有寻到曲淮弟子的身影，她潜入一户又一户人家，剑刃不知割开多少皮肉。
从东至西，已是第八户，雁惊烛杀死房内最后一只妖物，将手中襁褓递给年轻夫妇。终于遇上曲淮小弟子跌跌撞撞往小巷跑去，身后一只黑翅利爪的妖物紧追不舍。
雁惊烛快步跟上。
巷中逼仄，妖物收了翅化作人形，双手长着粗而尖的指甲，朝小弟子抓去。小弟子拿着剑勉强抵抗，雁惊烛看准时机在它身后出击，刀刃所过之处皆是要害。
小弟子沾了血污，发髻凌乱，见妖物倒下抓住雁惊烛的衣袖气喘吁吁地说：“救救他们。”
曲淮十人，四死四伤，赵黎穆与伤者被生擒，只小弟子被他们护着逃出。
“是与蛟龙一般大的腾蛇，还有仙鹤。”
闻言雁惊烛便知自己不是对手，扶起小弟子往暗处躲避。
烟花声已经停了，两人还未走到，雁惊烛带着小弟子，藏身屋檐上的树冠，透过叶隙察探。
圆月微露，身覆白鳞的腾蛇拔地倚天，高昂头颅。蛇尾过处砖瓦破散，百姓哀嚎，两妖脚下押跪着密密麻麻的人影。
“放了百姓，要杀要剐随你心意！”
鹤妖一把羽扇抵着赵黎穆咽喉，语气嘲讽：“你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腾蛇扫视人群，一双绿眼环顾四周，似能看破障碍，声音有如雷霆：“雁惊烛，限你一刻钟内，来换这遍地蝼蚁。”
雁惊烛。
三个字似催命符将雁惊烛推进一个没头没尾的荒诞噩梦，山影星月与翘角飞檐失了实感。
掌心重重擦过粗粝树皮，火辣辣的痛感迫使她稳住心神。
为什么是她，雁惊烛过了平庸的十八载，末品根骨，身无长物，她实在找不出大张旗鼓围猎她的理由。
几声细小交谈在人群中响起，见妖物并未阻止，议论声渐起。
“谁是雁惊烛？”小弟子借着乱哄哄的声音轻声问道。
“雁惊烛，你屠戮我妖族，今日若是做缩头乌龟，就用这些无辜者的血肉偿还。”鹤妖将羽扇往前一抵，尖利的毛锋扎入赵黎瑞皮肉，血水汩汩流出。
有跪伏的百姓似抓住救命稻草，壮着胆子叫道：“雁惊烛你快些出来吧，莫要害了大伙。”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
“雁惊烛，若是无关之人不愿救，那这两位呢？”蛇尾卷起两人，抬到半空中，赫然是江芝清与雁回。
“是他爹娘！”有人认出。
村镇不大修道者寥寥，更没有新鲜事，来来往往就那么些人，轻易就能攀扯出亲来。压低的议论声里泄出有病、铺子、价高之类的字眼。
“雁惊烛，你连爹娘也能舍下，平白无故去杀妖逞威风，却连面都不敢露！”
“王思源，雁家娃娃此前才救了你，这般说话不怕天谴吗？”开肉铺的张阿婆推开小妖，朗声质问。
周遭的小妖一同扑了过去，张阿婆顿时没了声息。那些少数替雁惊烛说话的声音也在这时熄灭。
雁回面色涨红，双手抠着蛇鳞，放声说：“莫要血口喷人，你残杀村民在先。”
蛇尾收紧勒的雁回说不出话，鳞片嵌入他的掌心，划出道道破口，红痕染上烟白。
“到底谁是雁惊烛啊！”小弟子焦急万分。
树冠另一边，雁惊烛放出传音符，又捏碎一块玉，她离开繁茂枝叶，踏入皎皎月色，清润的声音敲碎纷纷杂杂的议论声。
“我在这。”
“有几分担当，过来。”腾蛇放下雁回江芝清。
“哎！别去！”小弟子压低声音叫道。
雁惊烛面朝前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鹤妖移开羽扇，扫开曲淮弟子。
众目睽睽之下，雁惊烛跳下瓦背，纤细伶仃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腾蛇。
跪倒的人自中间分开，给她让出一条路。
“谢罪罢，雁惊烛。”腾蛇低下头颅，灯笼大的眼凝视雁惊烛。
“要我的命，你来取。”雁惊烛看了眼人群中的满眼泪光的江芝清与雁回，抬头不卑不亢地说。
“我要你谢罪！”鹤妖一把掐住江芝清喉咙，一字一顿。
雁惊烛不敢去看江芝清，抬手用袖口仔细擦去剑上污浊，慢慢抵上心口，雪亮刀光投在下颌，剑尖却未入半分，她在拖延。
雁惊烛的双眼死死锁住鹤妖，眼中光亮如炬，紧抿的唇似蓄着嘲弄。
鹤妖心惊于她的机敏与胆魄，她在赌，她敢赌。
“你在等什么？”腾蛇吐出黑雾，蒙蔽鹤妖七窍，钻入其中。
鹤妖眼中黑白变幻，最终如提线木偶，旋动羽扇刺向雁惊烛，雁惊烛很快落了下风。
忽而天幕之上九尾妖狐带着滚滚雾气仰头啼鸣，乌云尽去，月照灼灼，它一爪将鹤妖按倒在地。
雁惊烛等到了。
妖狐姬焱。
“小殿下，你非要来掺这一手吗？”腾蛇竖瞳紧缩，分叉的舌尖不停蠕动，粗壮的蛇尾挥向姬焱。
“是。”狐尾如参天龙柏，攻向腾蛇，雁惊烛刀锋一转，对上鹤妖。
“蠢货。”躲在暗处的裘就海飞身截住姬焱，喝道，“别误事！”
腾蛇化作人身制住雁惊烛，将剑递给鹤妖，尾尖抵着他的后心说：“动手吧。”
鹤妖恢复几分心智，手上犹豫，蛇尾当即扼住他的胸膛，挤断肋骨。
雁惊烛的剑日日保养，鹤妖捅进她胸口时相当顺利，无法承受的痛楚让她五感皆失。倒下前只记住前一瞬江芝清雁回的挣扎，曲淮弟子浴血的衣衫与九尾妖狐的悲鸣。
鹤妖七窍流血，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腾蛇经脉俱损，灵力暴乱，却提起剑直冲江芝清而去，雁回的阻挡只是螳臂当车。
绝了后患腾蛇再支撑不住就地疗伤。
小妖纷纷亮出獠牙尖爪，扑咬百姓。
月下一柄闪着寒光的玄剑破开妖潮，有一抹雪白身影落在雁惊烛身边：“雁惊烛，别睡。”
雁惊烛的胸口泛起一阵融融暖意，因失血过多而发冷的身体回了些温，伤口却更疼了。一只热烫的手轻轻握了握她冰冷的手，雁惊烛在濒死之境出现了幻觉，她听到——“雁惊烛你等一等我，别睡。”柔情似水里掺着切切哀求之意，是叶疏白的声音。
叶疏白这人除了手上那把剑，跟谁都不熟，话也少的可怜，绝无可能这么说话。
身上的暖意很快散去，意识消散前雁惊烛之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