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台上又一出戏登场,月娘坐在角落里津津有味地听着,端着杯子小口啜饮,面前的点心一口未动,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梅花状的瓷碟上。

    阿烨走过去,不客气地坐到她对面,神情倨傲,“看来你也并不十分缺钱嘛,这点心茶饮都是好的。”

    月娘一张小脸通红,知道他这是误会了,忙解释道:“不是的,这是方才那两位姐姐赠予我的,我卖一个月的花,也未必买得起这里的一壶茶呀!”

    阿烨抿了抿唇,不自然地扯开话题:“那你怎么只喝茶不吃点心呀,这可是从京城带来的厨娘做的,可好吃了。”

    眼前的少年显然不是月娘能开罪的起的,她伸出手将瓷碟往阿烨面前推了推,小心翼翼地问:“你要吃吗?”

    这样的点心阿烨在京城早就吃腻了,这小姑娘像是没有脾气一般好欺负,没什么意思,他撇过眼,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少女的眼睛像是揉进了星光,笑容真挚明亮,回答他方才的问题:“茶饮带不走,我留在这喝完了再回家,点心我打算带回去给我弟弟尝尝。”

    一叠点心而已,他又把碟子推了回去,“你吃吧,你若想让你弟弟尝尝,我再让人给你给你做一份包好,待会你走时带走便是。”

    月娘再一次红了脸,摆着手急忙道:“不用了,不用了,你们买了我所有的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竹楼所在之地其实是云梦泽中的一处小岛,岛上有山有树,层层树影之下,几栋三四层的竹楼错落有致矗立其中。中间那栋显然是赤朱与荷华常住的,厅里基本的摆设基本与寻常人家无甚分别,但偏厅内摆了口五尺有余的大缸格外引人注目。

    赤朱一回家就一个猛子扎进了大缸中,在落水的前一刻化身为一尾锦鲤,溅起了几朵水花,欢快地吐着泡泡游了好几圈,嘟囔着:“外面真是热死了,还是家里凉快!”

    荷华随后进入大厅,拎了个白陶罐,将从月娘处得来的荷花插在瓶中,挑了个合适的位置摆放好。连往那个方向看都没看一眼,捏起一颗石子丢了过去,准确地击中大胖鱼的大脑袋,“过来。”

    胖乎乎的赤红色锦鲤尾巴一甩化为人形,趴在缸边,委屈地控诉:“你近来很喜欢用石子砸人!”

    荷华捻了捻指尖,没理会赤朱的控诉,无情道:“我们回来时被人盯上了,近来不要出门了,正好你的第二重法诀还未学会,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出去玩。”

    年年复年年,她盘算着,眼见赤朱的小雷劫再过几年就要临近,突破第二重,若彼时有她在旁边护着,应付过去应当不成问题。

    “姐姐也太小心了,凡人如何敌得过你我!”不过是借着由头督促她勤加修炼罢了......赤朱捏了个净水决出了缸,从旁边书架上取出本被她翻得有些卷了边的书,跟着荷华上了二楼。

    荷华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回想自己初化形之初,悟性也不似赤朱这般差,一点就通,于教导一事上,耗费不了遐龄多少心力。饶是如此,仍被遐龄这个老乌龟百般嫌弃,一言不合便将她丢到妖兽横行的深山里历练,如此才有了如今的修为。哪似如今的赤朱这般好命,得了她的悉心教导还不卖乖。

    她本是莲池里的一株荷花,遐龄偷了个懒,为她取名为荷华,木生妖本就稀少,究其原因不过是草木初生之时无心无识,吸收阳光雨露,无知无觉便是一生。连遐龄都解释不通,三千莲池里的一株普普通通的双色莲,为何也能通灵化形。

    自荷华化形之后,莲池里再未能生出一个可以通灵的木生妖。

    如今众妖凋零,日子还算得上太平,要不是赤朱是遐龄生前养的,荷华早就将其踢出云梦泽,任其自生自灭了。

    近半月来,荷华都将赤朱拘在竹楼,勤能补拙,到底还是稍稍有了些进步。

    遐龄生前从各地搜罗了不少奇花异草,近些年被荷华养死了许多,她又照着找来同品种的添上,如今也称得上是繁茂旺盛。

    这日荷华在院中错落有致的花草前提了个木桶浇花,让赤朱在旁边枝叶繁茂树根盘虬的古树下摆了个桌椅抄书。

    闻璟站在船首,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画面,该怎么去形容呢?词曲有云:葳葳蕤蕤,婷婷袅袅,芙蕖映水,幻出镜里青娥;轻轻盈盈,三三两两,鸥鹭眠沙,攒就机中素羽。

    阿烨与月娘不打不相识,两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小孩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哪知近几日月娘都没有再去茶馆前卖花。闻璟经不住阿烨的吵闹,差人去月娘家一问,这小姑娘竟失踪了,遍寻不得,听月娘家里人说,她常来此处采|花。

    传闻此处瘴气沼泽横生,又遍布雾霭,月娘父亲将其描绘的神乎其神,声泪俱下道:“八成是被鬼怪给吞吃入腹了!”

    “可当真有人命丧雾霭?”

    有一老妇一脸的高深莫测,言之凿凿:“哪能没有!就近前儿,两三年前吧,老李家的小孙子打鱼被一阵妖风吹了进去,一出来就魔怔了,说里面有仙女!三天两头往那边跑,最后怕是惹怒了里面的鬼怪,一个不慎掉进了水里,老李用绳索去拉,拉了足足有两盏茶的功夫,生生地看着他的小孙子被那怪水吸了进去!就连老李也差点命丧当场!”

    那小孩应该是死于水中暗涌形成的漩涡,闻璟想,不过他却对那能看到仙女的雾霭生了兴趣,带了一众身手极好的侍卫,打算亲自前去探一探。

    果如村民所言,船行至一片接天的莲叶前,一眼望不到头,浓厚的雾霭笼罩在上方,待到日上中天也未曾散去,闻璟当即命手下用巾帕捂住口鼻,靠着罗盘指引,向雾霭中心开进。

    初入时那雾气与寻常晨雾并无不同,携着水气扑面而来,令人感到凉意沁人,可随着越来越深入,逐渐有人感到头昏脑胀。眼中场景变换,锦鲤伴着彩蝶漂游在虚空,三三两两的停留在各色荷花上,远处似乎有白鹭在低声交谈,隔着雾气看不太清,水中的青蛙跳到甲板上,密密麻麻,令人头皮一紧,青蛙口中念念有词,絮絮叨叨,无止无休,船上众人无不感到头痛欲裂......

    闻璟在心里提醒自己都是幻觉,勉力维持着清醒,勒令手下继续前进。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场景转换了好几轮,雾气似乎终于变得稀薄,重新得见天日时,已是红霞漫天。

    神思似乎逐渐清明,闻璟却分不清眼前的景象是否又是另一重幻境。

    此前他令青云前去查探此二人的身份,但是半月过去了,两人竟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踪无际,除却那位红衣女子来过云来茶馆几次外,竟未查出分毫有关两人来历的消息。

    不想再见时,竟是此番光景......

    闻璟理了理衣袖,对方是敌是友,是否为人都尚未可知,他向青云递了个眼神,青云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这方众人严阵以待,船渐渐近了,然而竹楼那方,青山缭雾,碧水弥烟。女子仿若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依然娉婷袅娜地立在那里,长裙曳地,风吹起的发带,似一只翩然与花丛的蝶,在这样的气氛中,显露出几分诡谲。

    隔着缕缕云烟,甚至那位着浅色衣裙的美人还向着他们这方缓缓展出了一个足以倾城的笑。

    还未待人看清,忽而一个晃神间,似是一阵骤风袭来般,小岛、山石、古树、竹楼、花草连同二位美人,都宛若风中柳絮雨中浮萍般四散飘零,化为一缕清风,消失在众人眼前......

    哪有什么小岛和美人,就如同一开始漂浮在空中的锦鲤一般,都不过是幻境罢了,眼前仍是遮天蔽日的雾霭,连同着令人看腻了觉得无比厌烦的无边莲叶与荷花。

    自清早出发时算起,水米未进,此刻船上一干人都已到了极限,饥肠辘辘兼着头昏脑涨。

    新一轮的幻境即将成型,密密匝匝的荷叶下,黑如点墨的湖水中似乎游动着数以亿万计似蛇又不是蛇的不知名软体动物,波光粼粼中,分不清是水波还是那不知名生物游动的躯体。饶是闻璟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他认定了这些不过是幻觉,仍是难以自制地感到心头微颤。

    此地太过邪门,以后再探也不迟,闻璟下令,朝着来时的路返回。

    然而天不遂人愿,许是那雾气或多或少带着些毒,船还没行出几步,身边的人就一个个地相继倒下。

    意识消失前,闻璟躺在甲板上,望着无边无际的灰黑色天空,心想,他这一生无波无澜,太过顺遂,终究还是,轻敌了啊。

    见人都倒了,荷华一挥手,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数十里的荷塘与远山皆现于眼前。

    她轻叹道:“遐龄留下的雾霭,已然稀薄到连区区几个凡人都抵挡不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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