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极快。

    珠流璧转,转眼又近初秋。满长安的秋黄银杏簌簌被风刮尽,露出了孤孱枝桠。

    北疆战事稍息,莫托次子哒义趁新任可汗冒邪外出征战时,起兵谋反,迅速占领南匈奴,自称为王,自此匈奴分裂,内战不断,更无暇顾及南方汉人。

    宸妃临盆在即,作为当朝今上第二个皇嗣,此胎若为男,便是皇长子。可天子态度却耐人寻味,既未命人将景春园娘娘接进宫内修养,也未因罪褫夺去宸妃妃位。

    许久的模棱未定令后党慌乱,庆国公,皇后等人暗下没少动作。

    天嘉五年秋,天子终是发下圣诏,废去姚丹妼妃位,幽闭京郊宝清观。

    此消息一出,宫内人无不自危。

    宸妃废位,还被撵出大内,所生之子无名无分,不被天子所认,各宫纷纷投诚皇后,以此自保。

    次日,长公主奉命至景春园宣旨。

    琳琅通身素衣站在垂花门下,见到萧锁月,目里泛出欣喜:“公主?”

    可当她看到萧锁月身后手握黄帛的宦官张敬与一通禁军时,知大事不好,慌乱得扑通跪下,紧绞双手:“奴愿以死为证,娘娘那日真是被奸人所害,求圣上明鉴彻查,不要赐死娘娘……”

    萧锁月搀扶起人:“事情尚未查明前,娘娘不会有事,莫要多思,琳琅。”

    琳琅缓缓站起,却还是憋出急泪:“可是陛下……陛下……”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你该做的,是将娘娘照顾好,若真到危机之境,万事还有本宫。”萧锁月见她面色憔悴,暗叹了声。

    琳琅看着张敬手中澄黄的圣旨,木木低下头,欠身:“奴给殿下带路。”

    景春园年初死了大批宫人,满地落叶无人清扫,萧条凄冷,死气沉沉。

    琳琅走在前头,发髻里的丝缕白发,格外显眼。

    春末那场掖庭刑拷将近要了她的命,珠玑永远死在了湿冷牢狱里,她自己也手脚筋尽断,半吊口气时被萧锁月救了出来,却再不似当年明媚。

    “到了,公主。”

    一处长廊前,琳琅停下脚步。

    “你们先下去,本宫同娘娘说说话。”萧锁月摆手示意。

    张敬等人识色退下。

    四角方亭里,女子散发亵衣,背对众人,专心喂着怀中的鸽子。

    萧锁月悄步走近方亭,数十只白鸽忽然受惊扑翅,嘶声唳鸣着,绕柱旋飞。

    姚丹妼这才回头,柔和笑笑:“小锁来了。”

    萧锁月攥紧袖中的圣旨,不知怎地,竟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强颜欢笑:“来看望娘娘。”

    姚丹珌让她坐下,认真看了她许久后,开口:“瘦了。”

    言罢摩挲着萧锁月的发顶,低声呢喃:“朝事繁多,也得注意身子。”

    “切忌苦熬,更不可逞强,有些时候……退一步放下,没什么不好的。”

    温热的指尖一点点为她拨开碎发,萧锁月眼眶一酸,点头。

    “娘娘的话,小锁记着。”

    姚丹珌淡笑颔首:“这样我便放心了。”

    她说完,望向某处,凝神良久。

    檐廊间盘旋着数十只白鸽,扑闪翅膀,奋力地想飞往高处,却始终离不开狭小的四方亭。

    落日沉沉,天地一时安静。

    惟剩猎猎作响的纷飞帘纱和禽鸟扑翅声。

    “这些鸽子被人刻意修剪去了翅羽,禁困在雕楼绣户里,纵是金作屋,玉为笼,恐也非它们的意。”

    “我走以后,将它们都蓄羽放了吧。”

    姚丹珌轻轻道。

    萧锁月心头一惊,暗袖中按着圣旨的手沁渗出汗。

    看来宫外的流言蜚语,还是传进了景春园。

    姚丹珌却十分平静,眸中波澜不起:“时候不早了,宣旨吧。”

    萧锁月红着眼:“宫内之事,小锁不相信是娘娘做的,娘娘要在宝清观内好好的,”她说着,泪眼转为狠厉:“看着本宫查出真凶,让她剥皮沥血,不得好死。”

    姚丹珌淡淡轻笑,惆怅道:“连你都不信,可我枕边之人,却厌了我至极……”

    萧锁月急忙解释:“娘娘要相信皇兄,相信多年的情谊,当下中宫势大,唯有远离纷争,于娘娘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姚丹珌没回话,只是摇头笑了笑,也不知信没信。

    半晌,她开口,答非所问:“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快宣旨吧,殿下。”

    姚丹妼过度的平静令萧锁月害怕,她攥住姚丹珌的手:“那你须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何事,哪怕为了孩子,都要好好活下去。”

    姚丹珌笑意满满看着萧锁月,眷柔地又摸了摸她的发顶。

    “我答应你。”

    萧锁月勉强放下心,枕在女子肩上,红着眼眶半开玩笑:“娘娘要守诺。”

    “不然娘娘死了,我也不活了,即刻去地府寻你,让皇兄孤寡一人守着大齐江山,冷冷清清,孤孤寂寂。”

    姚丹珌紧抿唇,深吸口气:“好。”

    *

    待天边最后一抹残红消逝于城阙之下,护送姚氏的马车也缓缓出了城门。

    萧锁月目送许久,终还是放心不下,吩咐身旁宝萍:“府里寻几个办事得力的,跟去宝清观看着,稍有异样,即刻回禀。”

    宝萍答是。

    *

    姚丹珌走后,皇城内斗争却愈演愈烈。

    九月初八,天子赐徐蹊成黄钺,兼任右仆射,总管三省。徐氏旁亲,麾将皆大举封爵,后党权势空前壮大。

    可俗话言得好,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必生骄奢,前朝后宫的极尽张狂,也为后党的覆灭,徐徐拉开帘幕,这都是后话。

    初十,南匈奴王哒义遣使来信,称愿与大齐朝结成盟国,万世交好。

    九月十八,南北匈奴再次交战,南匈奴落败,元气大伤,同月末,哒义为表诚意,更为得到齐人援助,亲身前往长安。

    匈奴使团到来的几日前。

    因兹事体大,掌管外宾接见的礼部与鸿胪寺开始了繁忙的公务,甚至恐人手不足,还去吏部拨了好些人来帮衬。

    子夜丑时,礼部仍烛火通明。

    来来回回的鞋履纷踏着堂内门槛,哗啷啷的纸页翻动声充斥着整个大堂,上下级官吏皆忙得不开交。

    裴行祐走进厅堂。

    几个同僚朝他稍稍颔首,打完招呼后,便又埋头进如山的文书内办公。

    里间一人见了他,拱手道:“裴侍郎来了正好,匈奴使团已到了边境州县,当地县令登册了使团人数及贡品,尚书大人不在,还请侍郎过目。”

    裴行祐点头,拿起文册,未发现不妥,示意封装。

    书柜隐角一张敞开的卷轴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裴行祐迅速览了遍开头,发现是前些日子匈奴第一批使臣送来的信件誊抄本,本没多在意,很快便放下了。

    谁知旁边人注意到誊抄本,吃惊道:“这卷轴原是在此处,早该封上的,怪我寻了好久。”

    于是当即将东西卷起,裴行祐不经意地又瞥了眼,眸光骤地一停,声音发冷道:“等等。”

    那人停住。

    裴行祐再次认真看了遍卷轴上的内容,手隐隐发颤不稳:“这誊本,当真一字无误?”

    官吏略有不快,却还是笑着解释:“裴大人,臣好歹也是科举层层选考上来的,仅照着誊录字而已,怎会抄错?”

    话音刚落,便见平日沉稳寡言的裴大人,忽然不辞而别,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

    公主府。

    “裴行祐要见本宫?”

    暖阁内,萧锁月搁下笔,略微沉吟后,朝禀事丫鬟道:“让他进来。”

    当是什么要事。

    萧锁月想。

    过往半载,随着裴行祐在朝中威望逐渐升高,他与萧锁月的关系也降至冰点,偶尔几次狭路相逢,竟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连昔日府上的幕僚拿着长公主的举荐信去吏部寻官,也被他冷若冰霜拒绝。

    “吏部任官,是为国,为民。当则能者为官,而非为王孙皇胄。”

    当众狠打了萧锁月的脸面。

    她也曾气恼过,可后来了解了番,发现他并非针对自己,而是待所有权贵一视同仁,便也不再同他计较。

    如今他背靠邵明,凡事面上维持个和气,总是好的,至于他内心如何怨恨自己,那便是他的事了,与她无关。

    门被推开。

    男人大步流星闯进屋内,衣袍还沾附着深夜的霜露,寒气逼人。

    萧锁月肩一颤,话尚未出口,便被气势汹汹的男人捏住手腕。

    “你要作甚?放肆!”

    她想要挣脱,却不敌男人力气。

    裴行祐定定看着她,目光似要将她灼穿。

    “诚与大齐国互结联姻,停战共利。”他一字一顿将匈奴书信内容念出,手愈发收紧:“你要去和亲?”

    原是为了此事。

    萧锁月平静抬眼,也学着他过去的漠然,淡淡开口:“与你何关?”

    “裴大人,我记得,你我早已决裂,如果无其余要事,那便请回吧,不送。”

    “萧锁月!”

    望着女子没心没肺的模样,裴行祐咬牙切齿:“你知不知晓,凭当下匈奴局势,你去和亲,便只有一死?”

    南北匈奴开战,无论哒义输或赢,作为和亲公主,下场皆难得善终。输了,与哒义一起被北匈奴斩于刀下;即便哒义赢了冒邪,大齐也不可能放任哒义一统草原众部,再重蹈当年莫托覆辙,届时中原又将与哒义开战,盟誓破碎,第一个死的,也只会是和亲公主。

    萧锁月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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