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破晓鸡鸣。

    萧裴二人稍作休整后拜别老伯,前往婺川县与李小蛮他们接应。

    时近冬至,街上拥杂着各色服饰华炫的行人,往来于城隍外的诸庙间,看戏炷香,滑冰赏雪。大小朱色灯笼挂满店肆屋口,风一吹,千万彩绳下金铃细响,悦鸣动听。

    到了客栈,上二楼,许川李小蛮垂眉拱手:“大人。”

    裴行祐颔首后摆手,示意大家进客房。

    就在众位放松下来,开始吃果子闲聊时,裴行祐后头忽走出位头戴帏帽的高挑女子,未打声招呼,就匆匆掠过众人,径直朝里间浴房走去。

    本与许川扯皮玩笑的李小蛮立刻噤声,乖巧地闭了嘴。

    许川不解愣了半瞬,推搡着小蛮道:“接着说呀,你在长安城见过的那位比卢三娘子容貌更甚的娘子,究竟是谁?”

    李小蛮拉长了脖子,耸眉垂眼确定女子走远后,这才悄声开口,只是嘴还未张,桌案猛地被一掌击响,许川顺着手朝人望去,惟见宝萍冷冷飞眼扫来:“仔细你们的舌头。”言罢头也不回向浴房走。

    李小蛮的话又哽在喉头。

    许川也来了脾气,忿忿看向小蛮,满头雾水:“咱们又怎地招惹她了?”

    ……

    纱帘里,热雾腾腾。

    萧锁月趴在长凳上,任宝萍拧干了巾帕,仔细擦拭着周身,几日的奔波逃命,终于得以适缓,令她长舒出口气。

    揭开她伤口绷布的宝萍指尖发颤,隐忍住泪意一把跪下:“奴万死,没能护得好殿下。”

    萧锁月虚扶起她来:“本宫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一点小伤,不足挂怀。  ”

    待服发整洁后,萧锁月坐回榻上,看着宝萍捧上来的信。

    信是春娘的,上头写着李希莳的血书已寻到,询问池梧是否该留下。

    萧锁月想了想,将信封交回宝萍手上:“留着,锦阳这摊子事还没结束,难不齐会出现什么变故,池梧在咱们手里,也是多了一份筹码。”

    宝萍点头。

    “还有玄翊那伙人的动向,这些天怎么样?”萧锁月问。

    宝萍拧眉:“到也奇怪,派去盯梢的人回来说……庆国公的人来到锦阳,倒是老实,城内寻了家客栈住下,就再也没出来过,亦没有什么动作。”

    玄翊可是徐蹊成身旁数一数二的心腹,千里迢迢来到锦阳,难不成只为了看戏?她可不信。

    萧锁月轻轻捻起案上苏合,安息些许香料,抖进镂空熏球内,香雾缓缓上升,她闭上了眼睛。

    宝萍声音继续响起:“还有一事,安王和世子,也到了锦阳。”

    听得此话,腾绕雾气中,女子眼睛猛地睁开。

    *

    锦阳安王府,偌大长廊垂首站伫着几排的奴仆,夕阳将逝,光透过镂空梨木窗,一地碎红。

    为首老人听到脚步声,赶忙笑着迎上前:“王爷 ,世子。”

    萧则灵点头回应:“冯叔。”

    “这怎忽地就回来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告诉冯润那小子,往日王爷归府,按理都得安排奴仆上下洒扫一番,如今甚都未曾准备……”冯绪搓了搓手。

    冯绪是已故安王妃冯氏的远房族弟,冯家乃江南一带大族,后冯氏嫁入王府,冯绪凭着关系得以到王府干事,虽然他与王妃只是八竿子勉强打的着亲戚,但好在拉得下脸又办事得力,这些年一直被老安王重用,帮衬萧则灵管着王府上下的大小事。

    “冯润呢?”

    安王忽然问道。

    “冯润今晨便到城郊桑田找佃户收租去了,王爷有事吩咐?奴这就喊冯润回来。”冯绪回。

    “对,你去唤他,快些。”安王神色不显,坐上榻椅,手里不停地拨弄着檀珠。

    安王少有的肃状令冯润品咂出些许不对,但他还是弓腰合掌,缓缓退了出去。

    待天色彻黑,冯润这才从城郊赶了回来,冯绪候在门口,见到大汗淋漓的冯润焦急道:“两柱香了,路上绊着了,这么久?”言罢催促着冯润快进门。

    冯润朝烛火通明的正堂里望,足下顿了顿,慢腾腾走了进去。

    安王和世子高坐上方,看不清表情。

    冯绪上前:“王爷,冯润来了,您……”

    话未说完,他后方的冯润不知怎的,忽对着安王方向“咚”地声双膝跪地,匍匐蜷头,一声不吭。

    冯绪错愕还未来得及回神,就被安王挥手唤出去:“冯绪,你先出去。”

    冯绪忧心儿子犯了错,不敢远离,徘徊门口探听着里屋的动静。

    风掠中堂,掀起画帘。

    安王低眼看向瑟瑟发抖的冯润:“你可知本王为何突然回了锦阳?”

    冯润垂头躲闪:“我,我前些日子纳了河子村头一个寡妇为妾。”

    安王淡淡搁下檀珠:“接着说。”

    冯润飞快瞄眼上方,揣手又支吾道:“起初明是那妇人先行引诱我,说她死了丈夫,想要跟我过,可谁知……”他说着,恨恨咬牙:“谁知那贱妇竟明一套暗一套,背地里挑唆河子村村民说是我强迫她为妾,惹得河子村上下数十位乡亲邻里来安王府闹事,玷污王府名声……”

    “王爷,您定要为冯润做主……若放任此等贱妇刁民在锦阳放肆,恐有损王爷远近威名啊王爷……”冯润开始呜咽。

    萧则灵听不下去了,站起冷笑:“可我听闻,是你馋眼那寡妇前夫留下的几百亩良田,妄想私吞,寡妇不从,这才闹出事端来的。”

    “她都嫁予我了,夫妻本是同木之枝,那她亡夫的田产,亦理应我继承,不然她一介妇道人家,手握那么多良田有何用?她又走不出去……”

    冯润自我辩解着,一沓书信忽然砸在他眼前,主座上的安王开口:“可事后,你为何还带着王府的人,到河子村寻仇报复?”

    冯润暗下眼珠微转,表面却哭得愈发凄惨:“是他们先来王府闹事的啊王爷,泼粪画符,我被他们欺负惨了,这才敢寻了些兄弟去和他们讲讲道理,何来的报复……”他捧起地上的信:“这些举诉信,一看便是恶意诽谤……”

    安王抚了抚紧皱的眉心:“不管你抢占私田是否是诽言,可你在河子村里打死了人,总是事实。”

    正垂泪抹面的冯润突然一愣。

    王爷怎会知道此事,人他不是埋得很隐蔽吗,难道……有人出卖他,偷偷报信给王爷?

    “我……”冯润说不出话来。

    “按我朝律法,杀人当斩首,更何况你杀了三个,”安王摇了摇头:“众怨纷纷,冯润,你让本王如何保你?”

    冯润尚还不知问题的严重性,张了口还想求饶辩解,身后的八扇镂木雕花门忽然猛开一格,他转身,发现自己父亲闯进正堂。

    冯绪抱住安王大腿,也顾不得形象,干瘦佝偻的身子哭得一颤一颤:“王爷,冯润这孩子,是您自小便看大的啊,平日性子虽急,可对王府那是一片忠心,您就看在奴战战兢兢跟了您这几十年,饶了这孩子一命吧……”

    几十年的主仆,没有人能比冯绪更明白安王此人有多重名声,王府家奴以势凌人,这要传出去,凭自家王爷的个性,定是要将犯事者狠狠处置,以证家风。他再不站出来,冯润恐凶多吉少。

    安王道:“你快起来,过失者乃冯润,与你何干?”

    冯绪不听,仍死死拽着安王,情急之下,竟不慎扯下安王右脚罗袜,涕泪纵横。

    安王扭头看向萧则灵,后者很快反应过来,赶忙拿了狐毯递到老管家身旁道:“冯叔快些起来,究竟如何处置阿伽,父亲还未曾放话,您一把年纪切忌哭坏了身子,有什么话,站起来好好说。”

    阿伽是冯润小字,冯绪乍听此话,以为主子原谅了儿子,这才缓缓止了泣,站起来。

    安王被这一出整得头疼,看着冯绪:“你是个稳重的,怎生个儿子如此张狂骄纵,”言罢他叹口气:“事闹大了,就来本王这千万求饶有何用?”

    冯绪微驼的背弯得更深了,两腮深深凹陷,眼下因长年忙王府诸事而泛着青黑,干瘦身子夜风里摇摇愈晃,看着十分可怜,安王终是不忍,摊手道:“也罢,谅你的面子,冯润之事,就此作罢。”

    “可众怨气终是难平,你有什么法子,让外头闹事的消停下来?”安王接着道。

    冯绪即刻化哭为笑,万分感激,颤巍磕头后道:“冯润有错,定是要罚的,如此,才能正安王府的名声,”他朝安王拱手:“奴恳请王爷,将冯润打二十大板后……”

    “当众逐出安王府。”

    此言一出,冯润不解望向冯绪:“父亲!我罪不至此啊……”

    冯绪斜眼:“你闭嘴!”

    言罢他接着道:“至于河子村闹事的那群,多数人不过是乌合从众,凑个热闹,多给些银子安抚,重金之下,也就散了。而冯润王爷也狠狠罚过,这样一来,恩威并施,该安抚的,该惩罚的都到位了,外头的人也会称赞王爷您公正平允。”

    安王满意地点点头。

    冯绪顿了半晌,才敢迟疑问道:“只是阿伽毕竟过失杀了人,县府衙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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