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清和五年惊蛰
相国府后院，玉堂春开得正盛，花枝上只晕开些许雪青的雾色，翩然落下的，倒娇艳得像是才蒸好的绛紫脂膏。
芳华正茂，放任入泥，总会留人心生恻隐，待雨打零落，沾染尘土，便不再有人捻取。
偏有几簇不甘轮回，透入猗兰阁的云窗，挑开纱橱，投去几瓣花片，想要唤起主人的怜惜。
然而此时，
周娆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伏在窗前，双手撑在妆案，几片飘零的花瓣被按在桌上摩擦，透露着不可言喻的苦楚。
“竹月……”
“你轻些——我要被你勒死了。”
“紧点才好，不能叫人看出破绽。”竹月眼疾手快地又围上一层布料，使劲扎了个结。
“忍着点，小姐。”
周娆不语，双手撑在妆案，秀眉紧蹙，额头笼上细密的汗珠，她抬眸看向铜镜，平日苍白无色的一张脸，此时也由于胸部紧缚而浮上轻微的粉红。
竹月终于在她的背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示意她胸背挺直，周娆才扶着腰慢慢起身，开始活动筋骨。
这束胸真是难缠，如今天凉倒只是勒得慌，等到伏天，唉。
她越动越觉得憋屈，又听到竹月带着笑腔道：
“小姐，这样完全看不出你有胸诶，你和公子，真是连身材都像。”
周娆石化。她侧过身挑眉地看着竹月，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竹月知道这又戳到她了痛处，便打着哈哈：
“我是说，我家小姐就算男装也是个潇洒俊逸的哥儿，真是天生的衣架子。”
这还差不多，周娆回过身，勉强放过她。
是，这是她的逆鳞，她承认。
她的发育极其缓慢，如今虽已十七，身材却并不像京城其他同龄女孩子一般出落的玲珑有致，扎在女孩子堆里总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她母亲为这事操碎了心，整日里炖着猪蹄，热着牛乳伺候她，她原本也是不领情的，只是后来有一天：
白家夫人：你家阿娆啊又聪慧又能干，人家女儿学着刺绣女红的闺房活儿，你瞧瞧她，每日上羽林营里练功也就罢了，翰林院的沈学士也夸她才智无双呢，大家都说，咱们京城里这是出了一位花木兰呢，还是女诸葛呢？
周娆暗自白她一眼，这么尖酸的人家母亲竟然也看的上？便想拉着母亲走人。
周夫人按住她的手，又柔声道：“阿娆文武兼修，实则为了未来的丈夫着想，她要是出嫁了，倒真的便宜了人呢。”
话是不错，可白家人似乎不吃这套，白夫人秀眉轻抬，随即露出了狐疑的神色：“要说这文，有的是私塾先生，这武——也总不该女子亲上阵吧，闺中女孩儿学些治家管账本事，懂些刺绣女活儿也就足够，诗词歌赋，耍刀弄枪的，到也不像个女主人了。”
这话说的，就差把“瞧不上”写脸上了。她本就对这白晓轩不甚感冒，这样一来更无争取的必要了，只是母亲似乎格外进取，眼波流转间，朱唇又启：
“说这儿我倒记起了，翰林院沈大人说她六艺皆通，尤以珠算最好，管账定不成问题，况且我家阿娆十五岁便已精通刺绣女红，还是我手把手地教的呢，是吧，阿娆？”
周娆能感觉到母亲虽然慈爱地抚摸着她的手，眼神却充满杀气，她不禁感叹妇人的变化无常，只得挂着笑草草敷衍着：“是啊，母亲亲手教我，我也算小有所成。”
这自然是母亲和她对好的，她才对女红不屑一顾，学绣花能干什么，绣花针能干什么，能耍花枪，上战场吗，她联想到一群糙汉穿着铠甲掏出绣花针互扎的场景，就觉得好笑。
白家夫人有些犹豫，又将周夫人拉到一边道：
“咱们就说这私房话吧，妹妹啊，你家阿娆这身板也忒有些单薄，虽也算得窈窕，但这京中婀娜的贵女倒也不少…只怕阿娆若真进了我白家，我这一年抱孙子的愿望恐怕就落了空了……”
“她常年习武，身板还……”周夫人有些不解。
白夫人笑着呷了口茶，似笑非笑地地看向周娆：“不是那个意思。”
眼神却还在她腰身上下打量着。
周夫人秒懂，亦神色复杂地看向周娆。
周娆被这两个人盯得头皮发麻。
……
忍。
“而且，这阿娆也不知从小跟我家晓轩玩的久了，兄弟似的越长越像的，她若是男装和晓轩走在一起啊，我都有点看不出哪个是你家阿娆了……”
周夫人脸上快要挂不住了，只略微笑笑做陪衬。
白家夫人总结道：“我家晓轩太弱，镇不住你家阿娆，不过阿娆若往后能再端庄富态些，也未必做不成亲家。”
周夫人冷冷地“嗯”了一声，就要拉着周娆的手走人。
入轿，
周夫人面色一沉，恢复了平时数落周娆的气势：
“我给你找的这九门婚事可算是全……”
周娆打断：“娘，我听你的。”
周夫人有些错愕，“听我什么？”
周娆脸上泛起不自觉的微红，又别过目光：“听你让我吃的那些……”
这下周夫人可算是欣慰了，她请来的医师，四处搜寻的偏方可算有了落处，便欢欢喜喜开始张罗。
周娆掀帘，只觉窗外的市井也了无生趣。
她倒不是为了争取白家的什么，只是她不想再待价而沽地等下去，从前她最痛恨将女子婚嫁待价而沽，将嫁娶之事等同押注赌博的陋习。可适到了适嫁之龄，还是免不了被母亲四处带去找“下家”。
即使曾经最清高最玩世不恭的她，也抵不过花季年华里那颗敏感的自尊心，毕竟她也不想，真有了良缘却被这事消磨。
所以自那以后她的一日三餐都被周夫人精准制定，身形虽说不似从前轻盈，却也有了肉眼可见的功效。如今倒被迫绑架起来，她不禁绝望地仰天长叹前功尽弃。
竹月为她系好内衫，见她神游，又出声安慰道：“还会再长的……小姐，这次是为了周家，为了整个梁国的安定……你做如此牺牲，夫人定会为你再寻法子。”
周娆淡淡地“嗯”了一声，心思依旧漂浮不定。
竹月：“小姐去了长清阁，我便不能随身近侍，夫人托我给你嘱咐了好些，望小姐谨记。”
“知道了。”
此番她的任务就是要专心扮好兄长的角色，维持着梁国飘飘欲坠的安稳。
她原本想过比许多女扮男装更高明的方法，可是皇意一达，她就被迫裹上了束胸，仅仅是为掩盖求和失败被反将一军的事实，利用她兄长的声望安抚人心。
若不是为了保护兄长，周娆实在想不出自己这种粉饰太平的行为有何意义。
可是一想到兄长，内心就涌上一阵苦涩。
“先换下吧，我去趟长清阁。”
周娆解开外袍，在衣柜的暗格里翻找着。
竹月手顿了一下，接过她递来的外袍，说道：“去吧，我帮小姐看着。”
周娆点了点头，飞速换上了一身便行衣。
长清阁坐落在相国府最隐蔽的地方，阁外榆阴匝地，槐荫当庭，前俯三亩水榭，中有廊角回环，后院庭柳扶疏，时有玉禽花鸟，影现壁间。
也算占尽了府里的优势。
周尧昏迷一月以来，周崇信就把他金丝雀一般养着，禁止外人出入探望，周娆这个妹妹也不例外，几番求情也无果，也就断了光明正大进去的念头。
周娆三步作两步地上了树，隐蔽在树荫间静静地窥探着，今日看守较松，有几个还倚在门口打着瞌睡，正是翻窗的好时机。
她撇了撇嘴，这里的防守还是一如既往地消极怠工，就这么轻易地进入，一点挑战性也没有。
她屏息飞身，轻盈地立在院墙，轻轻地推开小窗，竟打翻了一个净瓶。瓶子实实地砸上地毯，虽是闷声，却也闹出不小动静。
这动静不大，却听到前方一阵骚乱，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周娆心头一紧，便撑着窗棂，从台前滑了下去。
凌云阁呈八卦状，平日里她翻的是西窗，只用绕过藏书柜和书案，朝着焚香炉的方向走就是兄长。
这次走的是东窗，她看到了兄长的许多珍藏和手稿，幼时她吵着要而他死活不给的镂空白瓷陈列在阁上，她怜爱地把玩着手中的宝贝，洁净如玉，竟是一粒灰尘也无，可爱的很。
可这台阁上，分明积了许多灰。
不仅如此，今日的确有些异样，她上次在书柜里翻落的书卷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摊开的画轴也被卷进了瓷篓里，案几似乎才被擦拭不久，而案前的抽屉似乎忘了拉好，露出半截，她甚至能看到兄长的笔迹……
许是打扫的人粗心，周娆小心翼翼地拉上，起身向香炉旁走去。
周尧安静地躺在榻上，面色红润，神情从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周娆轻轻贴近他的脸，他的睫毛却再也不翕动了。他从前装睡的时候总是睫毛蜂翅一般闪着，她明知他在装睡却还要凑近戏弄，然后他总是会突然坐起捏住她的脸，坏笑着骂她一声“蠢蛋”。
虽然很讨厌，可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她也很失落。
周娆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合目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她又上手探他的心跳，那缓慢又轻柔的律动快要勾走她全部的心绪。
这一点都不像他，他哪会温柔地任自己摆弄？
虽然他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从前却总是借脸招摇过市，以美色惑人，她每次看到他滥用和自己一样的脸，都觉得有损她清誉。
可偏偏就有人吃这套：褚家妹妹是他的忠实粉丝，每登府上，必求其墨宝，成家那天仙似的姐姐也总被他逗得掩帕直笑，京城几乎能上街的女性，也都常常他的马车上投掷着花和果子，他似乎的确人气颇盛。
那时她总嘲讽他：“别以为自己有我的几分颜色就可以装卫阶，还掷果盈筐呢，卫阶就这么被看杀的。”他又总是趾高气扬，浅色的瞳孔闪动着嘲讽的神色：“是么？那你这么好看，他们怎么不看你呢？”
“……”
可就是这么一个鲜活的人躺在榻上也已一月有余，留下了冷冷清清的她。
周娆揉了揉眼睛，上手蹂躏着他的脸，小声的呢喃道：现在我就是你了，蠢蛋。
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昏迷的周尧聊着，正要翻窗离开时，周娆忽见衣柜前夹了一块黑色的衣角。
可能是柜中衣物没关好，周娆于是轻轻的走上前拉开柜门。
“啊！”
这一拉差点没给她吓出离魂。
衣柜中坐着一个穿着玄色夜行服的人，肆意地坐着，显出自成一派的风流。身材高大，在衣柜里显得十分逼仄。那人头发有些凌乱，一抬眼便与周娆的视线对上，他蒙了面罩，只一双微眯的眼眸显示出主人的危险与压迫，周娆也同魔怔似的看着。
平心而论，这是一双少见的丹凤眼，狭长的眼形斜飞入鬓，瞳色像是浸了墨似的深沉，眼尾上挑，看起来像是才睡醒的猫，不过在一对桀骜的挑眉下莫名显得十分端正和匹配。
若不是周娆的脖子上很快被架了一寸匕首，她甚至觉得自己要被这样一个不知来路的人摄了心，他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匕首的寒刃直逼纤颈，她动弹不得，便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遇刺的恐惧。
相国府后院，玉堂春开得正盛，花枝上只晕开些许雪青的雾色，翩然落下的，倒娇艳得像是才蒸好的绛紫脂膏。
芳华正茂，放任入泥，总会留人心生恻隐，待雨打零落，沾染尘土，便不再有人捻取。
偏有几簇不甘轮回，透入猗兰阁的云窗，挑开纱橱，投去几瓣花片，想要唤起主人的怜惜。
然而此时，
周娆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伏在窗前，双手撑在妆案，几片飘零的花瓣被按在桌上摩擦，透露着不可言喻的苦楚。
“竹月……”
“你轻些——我要被你勒死了。”
“紧点才好，不能叫人看出破绽。”竹月眼疾手快地又围上一层布料，使劲扎了个结。
“忍着点，小姐。”
周娆不语，双手撑在妆案，秀眉紧蹙，额头笼上细密的汗珠，她抬眸看向铜镜，平日苍白无色的一张脸，此时也由于胸部紧缚而浮上轻微的粉红。
竹月终于在她的背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示意她胸背挺直，周娆才扶着腰慢慢起身，开始活动筋骨。
这束胸真是难缠，如今天凉倒只是勒得慌，等到伏天，唉。
她越动越觉得憋屈，又听到竹月带着笑腔道：
“小姐，这样完全看不出你有胸诶，你和公子，真是连身材都像。”
周娆石化。她侧过身挑眉地看着竹月，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竹月知道这又戳到她了痛处，便打着哈哈：
“我是说，我家小姐就算男装也是个潇洒俊逸的哥儿，真是天生的衣架子。”
这还差不多，周娆回过身，勉强放过她。
是，这是她的逆鳞，她承认。
她的发育极其缓慢，如今虽已十七，身材却并不像京城其他同龄女孩子一般出落的玲珑有致，扎在女孩子堆里总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她母亲为这事操碎了心，整日里炖着猪蹄，热着牛乳伺候她，她原本也是不领情的，只是后来有一天：
白家夫人：你家阿娆啊又聪慧又能干，人家女儿学着刺绣女红的闺房活儿，你瞧瞧她，每日上羽林营里练功也就罢了，翰林院的沈学士也夸她才智无双呢，大家都说，咱们京城里这是出了一位花木兰呢，还是女诸葛呢？
周娆暗自白她一眼，这么尖酸的人家母亲竟然也看的上？便想拉着母亲走人。
周夫人按住她的手，又柔声道：“阿娆文武兼修，实则为了未来的丈夫着想，她要是出嫁了，倒真的便宜了人呢。”
话是不错，可白家人似乎不吃这套，白夫人秀眉轻抬，随即露出了狐疑的神色：“要说这文，有的是私塾先生，这武——也总不该女子亲上阵吧，闺中女孩儿学些治家管账本事，懂些刺绣女活儿也就足够，诗词歌赋，耍刀弄枪的，到也不像个女主人了。”
这话说的，就差把“瞧不上”写脸上了。她本就对这白晓轩不甚感冒，这样一来更无争取的必要了，只是母亲似乎格外进取，眼波流转间，朱唇又启：
“说这儿我倒记起了，翰林院沈大人说她六艺皆通，尤以珠算最好，管账定不成问题，况且我家阿娆十五岁便已精通刺绣女红，还是我手把手地教的呢，是吧，阿娆？”
周娆能感觉到母亲虽然慈爱地抚摸着她的手，眼神却充满杀气，她不禁感叹妇人的变化无常，只得挂着笑草草敷衍着：“是啊，母亲亲手教我，我也算小有所成。”
这自然是母亲和她对好的，她才对女红不屑一顾，学绣花能干什么，绣花针能干什么，能耍花枪，上战场吗，她联想到一群糙汉穿着铠甲掏出绣花针互扎的场景，就觉得好笑。
白家夫人有些犹豫，又将周夫人拉到一边道：
“咱们就说这私房话吧，妹妹啊，你家阿娆这身板也忒有些单薄，虽也算得窈窕，但这京中婀娜的贵女倒也不少…只怕阿娆若真进了我白家，我这一年抱孙子的愿望恐怕就落了空了……”
“她常年习武，身板还……”周夫人有些不解。
白夫人笑着呷了口茶，似笑非笑地地看向周娆：“不是那个意思。”
眼神却还在她腰身上下打量着。
周夫人秒懂，亦神色复杂地看向周娆。
周娆被这两个人盯得头皮发麻。
……
忍。
“而且，这阿娆也不知从小跟我家晓轩玩的久了，兄弟似的越长越像的，她若是男装和晓轩走在一起啊，我都有点看不出哪个是你家阿娆了……”
周夫人脸上快要挂不住了，只略微笑笑做陪衬。
白家夫人总结道：“我家晓轩太弱，镇不住你家阿娆，不过阿娆若往后能再端庄富态些，也未必做不成亲家。”
周夫人冷冷地“嗯”了一声，就要拉着周娆的手走人。
入轿，
周夫人面色一沉，恢复了平时数落周娆的气势：
“我给你找的这九门婚事可算是全……”
周娆打断：“娘，我听你的。”
周夫人有些错愕，“听我什么？”
周娆脸上泛起不自觉的微红，又别过目光：“听你让我吃的那些……”
这下周夫人可算是欣慰了，她请来的医师，四处搜寻的偏方可算有了落处，便欢欢喜喜开始张罗。
周娆掀帘，只觉窗外的市井也了无生趣。
她倒不是为了争取白家的什么，只是她不想再待价而沽地等下去，从前她最痛恨将女子婚嫁待价而沽，将嫁娶之事等同押注赌博的陋习。可适到了适嫁之龄，还是免不了被母亲四处带去找“下家”。
即使曾经最清高最玩世不恭的她，也抵不过花季年华里那颗敏感的自尊心，毕竟她也不想，真有了良缘却被这事消磨。
所以自那以后她的一日三餐都被周夫人精准制定，身形虽说不似从前轻盈，却也有了肉眼可见的功效。如今倒被迫绑架起来，她不禁绝望地仰天长叹前功尽弃。
竹月为她系好内衫，见她神游，又出声安慰道：“还会再长的……小姐，这次是为了周家，为了整个梁国的安定……你做如此牺牲，夫人定会为你再寻法子。”
周娆淡淡地“嗯”了一声，心思依旧漂浮不定。
竹月：“小姐去了长清阁，我便不能随身近侍，夫人托我给你嘱咐了好些，望小姐谨记。”
“知道了。”
此番她的任务就是要专心扮好兄长的角色，维持着梁国飘飘欲坠的安稳。
她原本想过比许多女扮男装更高明的方法，可是皇意一达，她就被迫裹上了束胸，仅仅是为掩盖求和失败被反将一军的事实，利用她兄长的声望安抚人心。
若不是为了保护兄长，周娆实在想不出自己这种粉饰太平的行为有何意义。
可是一想到兄长，内心就涌上一阵苦涩。
“先换下吧，我去趟长清阁。”
周娆解开外袍，在衣柜的暗格里翻找着。
竹月手顿了一下，接过她递来的外袍，说道：“去吧，我帮小姐看着。”
周娆点了点头，飞速换上了一身便行衣。
长清阁坐落在相国府最隐蔽的地方，阁外榆阴匝地，槐荫当庭，前俯三亩水榭，中有廊角回环，后院庭柳扶疏，时有玉禽花鸟，影现壁间。
也算占尽了府里的优势。
周尧昏迷一月以来，周崇信就把他金丝雀一般养着，禁止外人出入探望，周娆这个妹妹也不例外，几番求情也无果，也就断了光明正大进去的念头。
周娆三步作两步地上了树，隐蔽在树荫间静静地窥探着，今日看守较松，有几个还倚在门口打着瞌睡，正是翻窗的好时机。
她撇了撇嘴，这里的防守还是一如既往地消极怠工，就这么轻易地进入，一点挑战性也没有。
她屏息飞身，轻盈地立在院墙，轻轻地推开小窗，竟打翻了一个净瓶。瓶子实实地砸上地毯，虽是闷声，却也闹出不小动静。
这动静不大，却听到前方一阵骚乱，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周娆心头一紧，便撑着窗棂，从台前滑了下去。
凌云阁呈八卦状，平日里她翻的是西窗，只用绕过藏书柜和书案，朝着焚香炉的方向走就是兄长。
这次走的是东窗，她看到了兄长的许多珍藏和手稿，幼时她吵着要而他死活不给的镂空白瓷陈列在阁上，她怜爱地把玩着手中的宝贝，洁净如玉，竟是一粒灰尘也无，可爱的很。
可这台阁上，分明积了许多灰。
不仅如此，今日的确有些异样，她上次在书柜里翻落的书卷被叠放得整整齐齐，摊开的画轴也被卷进了瓷篓里，案几似乎才被擦拭不久，而案前的抽屉似乎忘了拉好，露出半截，她甚至能看到兄长的笔迹……
许是打扫的人粗心，周娆小心翼翼地拉上，起身向香炉旁走去。
周尧安静地躺在榻上，面色红润，神情从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周娆轻轻贴近他的脸，他的睫毛却再也不翕动了。他从前装睡的时候总是睫毛蜂翅一般闪着，她明知他在装睡却还要凑近戏弄，然后他总是会突然坐起捏住她的脸，坏笑着骂她一声“蠢蛋”。
虽然很讨厌，可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她也很失落。
周娆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合目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她又上手探他的心跳，那缓慢又轻柔的律动快要勾走她全部的心绪。
这一点都不像他，他哪会温柔地任自己摆弄？
虽然他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从前却总是借脸招摇过市，以美色惑人，她每次看到他滥用和自己一样的脸，都觉得有损她清誉。
可偏偏就有人吃这套：褚家妹妹是他的忠实粉丝，每登府上，必求其墨宝，成家那天仙似的姐姐也总被他逗得掩帕直笑，京城几乎能上街的女性，也都常常他的马车上投掷着花和果子，他似乎的确人气颇盛。
那时她总嘲讽他：“别以为自己有我的几分颜色就可以装卫阶，还掷果盈筐呢，卫阶就这么被看杀的。”他又总是趾高气扬，浅色的瞳孔闪动着嘲讽的神色：“是么？那你这么好看，他们怎么不看你呢？”
“……”
可就是这么一个鲜活的人躺在榻上也已一月有余，留下了冷冷清清的她。
周娆揉了揉眼睛，上手蹂躏着他的脸，小声的呢喃道：现在我就是你了，蠢蛋。
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昏迷的周尧聊着，正要翻窗离开时，周娆忽见衣柜前夹了一块黑色的衣角。
可能是柜中衣物没关好，周娆于是轻轻的走上前拉开柜门。
“啊！”
这一拉差点没给她吓出离魂。
衣柜中坐着一个穿着玄色夜行服的人，肆意地坐着，显出自成一派的风流。身材高大，在衣柜里显得十分逼仄。那人头发有些凌乱，一抬眼便与周娆的视线对上，他蒙了面罩，只一双微眯的眼眸显示出主人的危险与压迫，周娆也同魔怔似的看着。
平心而论，这是一双少见的丹凤眼，狭长的眼形斜飞入鬓，瞳色像是浸了墨似的深沉，眼尾上挑，看起来像是才睡醒的猫，不过在一对桀骜的挑眉下莫名显得十分端正和匹配。
若不是周娆的脖子上很快被架了一寸匕首，她甚至觉得自己要被这样一个不知来路的人摄了心，他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匕首的寒刃直逼纤颈，她动弹不得，便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遇刺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