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周娆在自己的榻上醒来,身体似乎并无不适,只是背有些酸痛,想起那人好像手刀了一下她的后颈,昏迷之际,她听到了一声“好好休息”,是一种低沉的男声。

    奇了怪了,在羽林营也练过几年,她倒也不至于如此弱不禁风。

    她唤来竹月,才知道自己是她昨夜莫名其妙从门口捡回来的。

    周娆感觉有些后怕,那人虽看着面善,下手却狠辣。

    她有些担心兄长安危。不过,此人深不可测,她绝不可能再贸然前往。周娆觉得有必要前去同父亲说明,父亲身边的小厮正好过来传话。

    “小姐,老爷让你去西麓堂,有贵客。”

    周娆了然,又突然记起什么,抓住小厮便问:“穿男装还是女装?”

    小厮抿嘴一笑:“我都说是小姐了。”

    “好,知道了。”

    一踏进西麓堂,周娆就感觉到一种压抑阴沉的气氛。

    堂子正前坐着的人正接过小厮呈上的茶,斜睨到门口的身影,便抬手示意她进来。

    如此喧宾夺主,不是他大梁国皇帝萧稷是谁?

    他竟肯屈尊?周娆想着,又不得不上前行礼。

    “劳烦陛下移驾寒舍,草民真是三生有幸,不胜惶恐。”

    只见主座上的人慢悠悠地放了茶碗,保持着先前侧倚的姿势,身体却稍稍前倾,拨着琉璃佛珠,沉默地俯视她,半晌也没有让她起身。

    这狗皇帝的脾气越来越无常了,周娆不知是哪里招惹了他。

    “陛下,草民的礼数可还满意?”

    ……

    “草民有风湿,跪不久。”

    周娆敢这样说,倒也不是她有多嚣张,如今她是周尧的唯一替身,皇帝既是要利用她,也不敢随意处置,左右都知道他来做什么,何不理直气壮。

    “起来吧。”他慢悠悠地开了口。

    “抬头。”

    是审讯的语气。

    周娆缓缓抬起脸,眼眸却保持不动。

    “看朕。”他命令道。

    周娆察觉到他的不耐烦,于是迎上他的目光。

    这位与周家兄妹从小结识的少年天子,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风采神情,算起来也才及冠不久,可是看着却好像和周娆差了一个辈分。

    一身玉冠华服也盖不住他未老先衰的模样。眼神阴鹜,只有时而紧抿的薄唇,还有些许曾经少年老成的韵味。

    “许久未见了?周若芙。”

    “你同阿尧还是很像。”

    周娆清声:“我与兄长一母双生,本应相像。”

    萧稷眯着眼,坐正了些:“所以周娆已经死了,对吗?”

    周娆呼吸一滞,这是终于要宣判了吗?

    可她不甘心。

    周娆再拜:“陛下,周娆思兄过度,恐昏迷不醒。”

    倒还自觉。

    他似乎轻轻地哂笑了一下,说道:“我宫中有位能幻化易容的修士,能幻化活物,以假乱真,你可听说?”

    周娆心下不妙,头弯的更低,恭敬道:“只是听说,并未领教。”

    “他明日来你府上做客,你可要好好招待。”

    周娆了然,只是心中仍旧不甘,今后再也无法堂堂正正做自己,只是掩人耳目的傀儡。

    “周尧明日会醒,是不是?”

    “……是。”

    “那朕便即日让他复职。”

    “阿芙,朝堂之上你无须参言,且听着,谨慎着。”

    萧稷语气冰冷:“周尧在南楚待了两年,结盟之事却毫无进展,回京不过一月他便一病不起,着实让朕失望。”

    “他未走完的路,你得继续。”

    “…是。”

    周娆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力气完成这场对峙,他每一个轻飘飘吐出的字,都像千斤鼎一样重重地压到自己心上,明日起,不到十二个时辰,昏迷的就是她了。

    从此,她便代替了周尧的所有。

    周娆这个名字,多久能醒来?她不知道。

    翌日

    周娆从长清阁醒来,只觉得头疼。昨夜那场偷梁换柱的戏码让她有些困顿。

    那老修士虽来府中大作阵法,又依照周尧的脸给她贴上了一层薄薄的面具,除了体型上依旧悬殊,其他倒真是和周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无论如何,这下两人终于神不知鬼不觉的交换了。往后,周尧就在她的猗兰阁里躺着当姑娘,她要穿着兄长的衣服上朝堂,完成南楚使臣的职责。

    其实往好处想,女儿身上朝堂,在本朝她还是头一人呢。

    交换人生这种事倒也还不错。

    不知怎么,她又想起了哥哥,若他变成女儿身,绝不会同自己一般冷冷清清地过活,他那么长袖善舞的人,至少也会混得一个才女的名声。

    周娆轻车熟路地裹上束胸,又在腰身上缠了厚厚的布条。她已经穿了一段时间的男装,驾驭起兄长的衣服也算容易。

    周娆有些出神地看着镜中这张脸,脸色寡淡,和她一样。

    老修士易容时曾说,这样的面具,哪怕离近了凑到脸上都不一定分辨出来,何况面具与皮肤同温同色,不必担心乔装被发现。

    确实是很像,但细看五官又有些不像。

    从前她不喜画眉,眉色向来浅淡如烟,而兄长的眉色更深,眉峰靠后,棱角更分明,这张面具细看并不精致,周娆点了螺黛,提起绘笔细细勾勒着记忆中的轮廓。

    事毕,

    周娆满意地理了理身上的青衫,看向铜镜的那一刹那,竟一时晃了神。

    未免……有些太像了。除了气质有些寡淡,她几乎要以为周尧本人钻到镜子里了。

    她屏了呼吸打开房门。守卫们均是一怔,看到她均一副见了鬼的呆滞。

    周娆摆手压了压声线:“饿了,给我拿点吃的。”

    守卫皆大喜,连声答应着,忙着叫人去厨房里做些饭菜过来,公子总算醒过来了,也不枉他们守了这么多日日夜夜。

    一时间,间似乎终于点燃了人间烟火,有了生气。

    周娆跨坐在亭台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喝着茶等着饭食。其实做男子可以不拘礼数,放浪形骸,倒还不错。

    “公子!”

    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公子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

    翠绿色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周娆的视线,她很是激动,踉踉跄跄地登上石阶,放下食篮就忍不住地哭诉着。

    “我还说,要是你不能……我也去了陪你。”她抬眼看向周娆,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周娆虽见这丫鬟面生,但也于心不忍,便出生安慰:“我这不是回来了…”

    那小丫鬟从泪湿的手帕间抬起头,又突然悲伤了起来:“公子,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声音都变哑了。

    “我没…”周娆觉得自己的声线不太好控制,兄长那种上扬的语调她学不来,于是转移起话题。

    “我这次昏迷了许久,每每想起以前就头痛难忍,似乎是失忆。”周娆温和地讲述着,“所以,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轻轻地用手拂去那女孩被泪水沾湿的发。小丫鬟瞬间抬起头,伴随她的举动脸热起来。周娆也停住了,哥哥虽然经常这样对自己,可是他那样的安抚让人如沐春风,自己这样,似乎有些轻佻?

    “奴婢,月白,是公子的贴身侍女。”小丫鬟一脸羞涩地替她布着菜。

    “月白,我记住了。”

    周娆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温温柔柔地说:

    “我先用膳,你去忙吧。”

    “好的。”小丫鬟轻快地告辞了。

    周娆看着她活泼得像只兔子,觉得心情也随之舒畅,可是,周尧还没醒。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等等,

    她好像记起什么。

    长清阁里的刺客!

    周娆原本打算撩起裙子就跑,可是想起自己现在是外人面前清贵端方的周尧,她只得缓下步子,装模作样地摇起了折扇,吊儿郎当地踱步过去。

    父亲最是勤政,一般下了朝便直奔书房,连官服也不脱下,就开始处理朝务,往往到日中母亲来唤他用膳,他才小憩一会儿。自兄长昏迷后他更是早朝晏罢、昃食宵衣,恨不能整日浸在书房理政,大概也是太过伤心的缘故。

    周娆担忧自己这般打扮会不会刺激到父亲,可刺客的事情又不得不告知,于是她悄悄进了书房。

    “父亲。”她压低声音,轻轻叩门。

    她想让父亲有个心理准备。

    周崇信从案牍间抬了抬头,恍惚间似乎看到周尧站在门口,他俶然起身,也顾不得打翻的案卷,快步走到周娆面前。他一言不发,只双手攥着周娆双侧,激动得几乎哽咽,周娆知道父亲这是在演戏,可是这也……入戏太深,她也只能配合出演。

    “儿子不孝,让父亲忧心了。”周娆握住父亲的手,就势要跪下。

    周围的女使小厮们纷纷垂泪,这确是一幅父子情深的场面,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直到周崇信感受到那是双纤如柔荑的手,他才醒过神来,记起了他们的约定,刚才他甚至真的以为,阿尧醒来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用用袖子拂了拂眼泪,把周娆带到书房,关上了房门。

    他确认房内无人后,神情有些颓然地看向周娆:

    “顶着阿尧的身份,你辛苦了。”

    “如今圣上需要你去挽留民心,我们为人臣子,替天子分忧是......”

    周娆清嗓,止道:“父亲,我前日在凌云阁内似乎见到一名刺客。”

    周崇信回了回神,问:“刺客?你可看清了?”

    这长清阁严防死守,竟然还能混入刺客,周崇信疑虑道:“你又是如何溜进去看到的?”

    “我……我那日翻窗进的,是想去看看兄长。”

    “罢了,那刺客可有发现你?”周崇信有些着急,想检查周娆的伤势:“可有伤到?”

    周娆摇头:“我在西窗衣柜内发现那名黑衣刺客。”她顿了顿:“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手刀昏过去了,竹月说是在漪兰阁前捡到我,可我…我不记得了。”

    “此人内功深厚,出手极快……”

    “还有何异常吗,可有失窃?”周崇信问道。

    “似乎是没有,也无破坏的痕迹,只有一个抽屉未关好,里面是兄长平日抄的手稿……父亲是担心刺客窃取机密?”

    周崇信舒了口气,又回到了他的黄梨椅上。

    “凌云阁倒没有什么机密,一会再派几个护卫过去,我相国府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他看向周娆,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叹息。

    “如今务必万事小心,这段时间你应该会有许多应酬,且仔细应付,莫要露出破绽,等你兄长……”

    他再没有说下去。

    周娆看着她的父亲,这样一位权倾朝野的老臣如今似乎也不堪一击。

    周尧去楚国前他还是板脸说着“不成功,便成仁”,可是周尧求和失败,回到大梁,他又似乎充满人情味,每日叫他来书房里开导,让他忘却这次的失意;周尧昏迷一月,他那根时常紧绷的弦断了,终于露出了憔悴而衰老的神情。

    更像一个正常的老头。

    “父亲,我先走了。”周娆行礼,走出了书房。

    周尧一定会醒,哪怕寻遍天下名医,她也要一个个地去试。

    父亲说的不错。这几日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登门探望,虽然比起从前府里宾客云集的盛况有些逊色,却也让冷清的府邸热闹起来。

    来访的人中不止有政客,还有往日羽林营里一同操练的军领,有翰林院的编修学士,一些京城贵胄们,甚至还有……满月楼上的花魁姐姐。

    她哥的社交圈子可真是广泛啊。

    周娆生怕露怯,每每有人来探望,她便躺在榻上作大病未愈失忆状,令人不敢过久停留打扰。

    只是,今日有人来报,逍遥台凤庐前来探望。

    逍遥台的凤庐乐师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她从前在哥哥的院子里见过。

    那时她偷偷地爬上那棵大榆树,去解不小心挂在树上的纸鸢。

    她努力地去够那根树杈,裙裾却不小心被划破,焦急地抖了抖,衣裳却又被藤上的断刺勾得七零八落,身上被磨得有些刺痛,她索性便放弃,小心翼翼地向下滑着。

    忽然感觉到身后树叶在簌簌地抖动,一条乌梢蛇一圈圈地缠上身后树杈,正探头吐着血红的信子。

    她觉得浑身的血液快涌上天灵盖,双腿一软,脚就打了滑,千钧一发之际,她扒住了树杈。

    榆树约莫十余尺高,她就这么双手吊在树上,向上不行,向下不能,幸亏她还在练过一阵子,才有力气同时间对峙,不过她又有些懊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练好轻功。

    ……

    蛇倒是没往这方向来,只是她有些不想再维持这么怪异的姿势了,手臂被拉扯到快要撕裂,周娆咬牙闭眼,准备放手一搏。

    应该也不会摔残。

    而她放手的那一刹那,忽然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拥抱。

    那人戴了斗篷,她又无心窥探他的相貌,只记得她靠在那人的怀里,能感受到白色丝绸的柔软触感,隐隐发烫的面颊贴上冰凉的领口,稍稍熨帖了些。

    “没事吧?”他把她放在树前坐下,她近乎虚脱地喘了喘气,想捶一捶酸痛的肌肉,手臂却无力地垂下,她抬头看了眼自己的“救命恩人”,虚弱地说了声“谢谢”。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受到突然凑近的呼吸。

    他解下斗篷,俯身围在她肩上,问道:“你刚才……”

    “是在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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