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娆下了楼，伏在栏杆上才微微松懈下来。
刚才的调情，于她更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也不知他有没有发现端倪。
只经历了那一茬，她有些心烦意乱，懊恼地拍着脑袋让自己回神。
她要为兄长求医，还要穿着他的朝服履行臣职，要安定大梁的民心。
不能要他。
何况，他还是周尧的。
想到周尧，她又镇定下来。
她称病替兄，最紧要的，便是安稳朝中人心，她总逃不过要上朝。如今虽悉数研读了兄长的手稿，不过那也是从前所撰，凭此尚不足以在朝中立稳，况且周尧虽为人随和，在朝中却向来不入那些循吏法眼，要做到上朝应策滴水不漏，着实不易。
对于朝中局势和周尧的困境，她所了解的，不过太仓一粟。
祁玹人脉遍京，神通广大，对周尧应该是知根知底，然他一介乐师，周尧若与他只是消遣，却不一定比她明了更多。
温、管二人向来同周尧立场一致，向来以清流自居，且尚未对她生疑，倒是不错的打听对象。
周娆想着，脚步加快了些。
悬梯下倒是一片盛世景况，中设酒楼，多的是谈?唱酬，推杯换盏，周娆扶栏往下望去，小楼东回三曲，一曲设一阁，构思别致却不繁复。
这里她有些印象，周尧带她来的时候，就去的东曲第一阁，那时她被闲置在一旁打盹，看他投壶博弈，悠哉乐哉。
恍惚七载，物是人非。
台中盈着清新醉人的酒香，周娆向着记忆中的方向寻着，觉得自己似乎被这香气搅得心下飘飘然，脚下踩在绵绵的云端，无端的使不上力。
楼台错落，台阶高低起伏，多有曲折，恍神之际，她脚下只一步踩空，顿时一个踉跄。
忽然间，有衣带风穿过，腋下被长臂揽住，她抬头，是温无忌托住了她。
锦袍是软的，身体似乎也是温软的。
温无忌也愣住，他原本是浓眉大眼的方正相貌，这时眉头蹙起，现出很深的褶皱，看着有些唬人。
不过一刹，她就脱离他的手站定，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衣服。
“多谢了，温兄。”
见她站定，温无忌收回手，不自然地摸过后颈：“你怎么过来了。”
他穿着一身软细甲，身后亦无旁人，周娆笑道：“不是让我来找你们……怎么，你这是亲自出门迎接我来了？”
“啐，”温无忌笑骂一声：“就你脸皮厚，出来更衣罢了，去过鹤台了？”
他一脸高深莫测地凑近：“见到你，他的病便好些了？”
怎么，这说辞敢情还是对好的？
周娆轻呵了一声，退了一步保持距离：“那是自然。”
“啧，真受不了你，”温无忌面露鄙夷。
“行，他们都在里边，先进去，别傻站这等我啊。”
“快去快回。”周娆点头向他敷衍了下，便踏入楼中。
弈楼布局更为繁复，宽洁而精巧，进门走了几步又逢三转，周娆辨了辨声音的方向，从最里间一侧走了进去。
穿过几扇画屏，里面豁然开朗的景象让周娆顿生隔世之感。
方才温无忌说“他们”，周娆隐隐猜测楼内会否有未知的生客，见到席上几位陌生面孔，便更提着一口气。
世上有两件事不好对付，一是装生，二是装熟。
她显然面临着后者的窘境，略视了一圈，只识得管少游一人。
“伯凌，这儿。”管少游跪起身示意她坐在旁边。
周娆也不扭捏，就势在他旁边落座。
“周尧，你真来了？”凤庐提着一柄茶壶入帐，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惊异，似乎还有些欣喜。
“我都坐这儿了，还能有假？”周娆笑道。
“去过鹤台了吗？”
“去了，见了他我就过来了。”
“这么快啊？”管少游面带侃色，斟过茶水放在她面前。
“那……弦桐哥哥好些了吗，最近他都没见外人。”
凤庐放下手中的物什，捋过袖子坐到周娆的对席，似乎有些不平：“连我都不见，怎么肯见你。”
有相熟的在身边，周娆安定了不少。
“他应该好些了，只是有些咳嗽，大概感染了风寒，面色不甚好。”
“哮喘，很多年了。”对席的生客冷不丁地敲下一句，便吸引了注意：“尚未根除，如今恰逢时节交际，本就容易复发。”
听语气，这人与祁玹倒是非同一般的关系。
周娆抬头，那人穿着青衿正落着棋子，眉眼极淡，看着年纪不大，气质却是儒重，显得有些突兀。
越看周娆越觉得，这人自己似乎是见过的。
在哪儿见过呢？
那人抬了下巴端视着棋盘，瞥他一眼，目中似乎染上不明烟云，语气甚是无奈：“阿尧，你真是没良心。”
周娆看过去，他面容清俊，衣袂随着动作微微扬起，周身均是淡淡的禅意，活脱一个世外高人。
这…她也不认得什么修士啊。
不过脸愈发熟了，周娆绞尽脑汁，却还是想不起来，于是反问道：“我怎么就没良心了？”
“好，”那人道：“我问你。”
“是谁在楚国处处替你打听盘算？”
“嗯？”声音有些耳熟：“是谁为你备好粮饷，拥骑二十里护你出城？”
话里带有几分宠溺的意味。
脑里，这人的身份逐渐明晰。
那人继续道：“是谁天天影随我，让我帮他打掩护？”
见周娆怔在那里，他自嘲般地摇头：“罢了，贵人多忘事，原是我冒犯。”
“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周娆脱口而出，这才记起她许久不曾联系的表哥——江廷玉。
江家是周夫人江素吟的母家，亦是西梁曾闻名一时的符陵江氏。
江廷玉是周夫人的侄儿，比周尧略长三岁，儿时与周家兄妹交好，后来江家南迁楚界，只偶尔造访得见一面，近来楚梁两国关系渐恶，边防拉紧，两家便也少了走动，只间或有书信来往，想来认不出也属正常。
只是听他的意思，莫非他在楚国帮衬过周尧？
周娆一阵紧张，生怕被这位熟客识别出本来面目，毕竟她与周尧虽模样相似，可身量形态、五官细微之处差别不小。
幼时她与兄长为谁更貌美而争执不休，表哥还戏谑周尧如水仙，临水相照方自觉其美，周娆似芙蓉，清丽夺人而无友相邻。
他应当对自己和哥哥很熟悉才对，周娆想。
江廷玉却没有应她，也没有发现这位表弟的异常之处，只是两根长指夹着棋子未落，像一位耐心十足的捕手，正观察着猎物是否上钩。
待管少游落了棋，才注意到两人的交谈，细看，二人眉目确有些相似，瞳色都是浅淡的琥珀色。
他一笑：“我竟不知你与伯凌是表兄，真人不露相啊，子谦。”
那人神情毫无波澜，只一锤定音似的落子，又不紧不慢地收回手，极淡的眉眼微抬：“困毙。”
管少游一阵愣神，看到堵得水泄不通的满盘废棋，忽而轻松地笑道：“是我技不如人，受教了。”
“你无心与我对弈，我也不必与你消磨时间。”江廷玉端过一杯茶，轻轻拂去茶沫，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动也不动地望向他。
管少游笑了笑，随侍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便主动起了身，退席两步，向江廷玉作了个端正的揖。
“我棋艺浅陋，不敢与表哥斗量。今日不巧府中有琐事，在下恐不能作陪，先行告辞。”
这管少游讲起礼节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我忽然记起，父亲今日要委派我做些事，表哥我也……”周娆也直跪起身，就势拜别。
这表哥与周尧间有好些秘密，她与其留在这里战战兢兢担心露怯，不如回府避开。
“你等等，陪我下盘棋。”江廷玉几乎是立刻叫住了她。
管少游颔了颔首，就随凤庐离开了，顺便把门也带上。
隔间的人声稀疏至无，周娆猜测，应该是他们清了场子。
点好的碎块香料在炉里烧烬的噼啪作响，还能听到风带过纱帘的一阵婆娑。
“表哥怎么忘了，我不擅棋？”她顿步转身，江廷玉的表情有些严肃。
“你整日，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
“时局如此，再不替自己谋划，便只能任人摆布，为人卖命也落不得一分好处。”他叹了口气。
“表哥怎知我不在为自己的前程谋划，为人卖命？表哥莫不是心从了楚，特地来当楚王的说客？”
这江廷玉一来就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让周娆油然生出不爽，她继续说：“表哥如今在楚地卖命，自然享了不少好处，不过——表弟我不是见不得人好的，更不会奢求你分我一杯羹，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阿尧，我没想到你我竟会如此生疏。你总是回避，其实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这般的意义，对不对？”
周娆顾不得礼数，踞坐在席上，压着嗓子凑近：“表哥我理解你，既做了楚国的臣，便也想纳我入麾下，可为人臣子，食民俸禄，又岂能随意倒戈，且不说我为清流谏臣，不妨问问我爹，他这般上了年纪的老吏又怎肯容我折腾？”
江廷玉一时默然，看到周娆瘦削的面容，换了语气道：“我听闻你回到西梁后昏迷了一月，怎么回事？”
周娆收回腿叠坐在席上，依稀将哥哥发病前的迹象摸了个大概：“我回来后不过三天，便昏迷过去了，才醒了……不过几日。”
“大夫怎么说？”
“除了昏迷不醒，五脏外肢几无受损，大夫说不似投毒，倒像是中了迷魂术……”周娆斟酌着，只客观地陈述。
“巫蛊之术。”
江廷玉脱口而出，一双冷淡的眸子闪出确切的锋芒。他重重地将被子磕在面前的案几上，面色有些惨然。
“巫蛊？他们请茅山老道来为我做法事，那老道说我这是中了邪术，非寻常药石可医，给我取了炼丹服下。”周娆缓缓道：“可我服了那炼丹也无用，半夜浑身冷汗频出，烧红起疹，他们便停了丹药，只差点嘱咐我的后事。”
“后来呢，你是如何醒的？”江廷玉问道。
周娆心一跳，保持着先前的语气：“我也不知如何醒的，只觉有一日梦惊得可怕，便回过来了。”
“许是……许是冥王老爷判我命不该绝，不肯在生死簿上划去我的名字？”她将视线转移到那盘罗列整齐的废棋，忽而低头笑了。
这话自然扯得不行。
但江廷玉并未怀疑，他伸出手，苍劲有力的指节紧捏着将棋，一双漠然的双眼染上不明的烟云，只怔怔道：“你若身死异地，或许这场无注的赌局才有转机。”
他露出霜打的神色，一双眼眸失去神采。
周娆不可置否，“我身死异地？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萧稷这边想你做引子，你死了，他就可以请援东陵。”
江廷玉站起身来，瞬间比她高了半个头，他端视周娆一会，皱了皱眉：“怎么瘦脱相了，跟个姑娘似的。”
周娆没理会后面这句打诨，秀眉微蹙，疑道：“那为何我回到大梁，他不称我中毒身亡，还为我四方求医？甚至……我才醒不到半日，就广布消息，说我平安归来，顶多了，是让百姓对朝堂还有些敬畏。”
刚才险些说漏嘴，自己真是兜不住话，人家还没说什么，差点就全盘托出了。
周娆转而镇静道：“不过——我等为人臣子，居天子左右，尚且不敢对天子妄加评议，表哥你……倒是大胆。”
“是么，那算我唐突了？”江廷玉取过立架上的裘袍系上，“表弟现在，愈发有西梁朝臣的威仪了。”他意味深长地拍过她的肩，风轻云淡走了。
周娆坐在原地，琢磨了半晌，觉得这表哥也是个心机难测之人，不禁慨叹，若是哥哥再不醒，这场戏码她再难僵持下去。
刚才的调情，于她更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也不知他有没有发现端倪。
只经历了那一茬，她有些心烦意乱，懊恼地拍着脑袋让自己回神。
她要为兄长求医，还要穿着他的朝服履行臣职，要安定大梁的民心。
不能要他。
何况，他还是周尧的。
想到周尧，她又镇定下来。
她称病替兄，最紧要的，便是安稳朝中人心，她总逃不过要上朝。如今虽悉数研读了兄长的手稿，不过那也是从前所撰，凭此尚不足以在朝中立稳，况且周尧虽为人随和，在朝中却向来不入那些循吏法眼，要做到上朝应策滴水不漏，着实不易。
对于朝中局势和周尧的困境，她所了解的，不过太仓一粟。
祁玹人脉遍京，神通广大，对周尧应该是知根知底，然他一介乐师，周尧若与他只是消遣，却不一定比她明了更多。
温、管二人向来同周尧立场一致，向来以清流自居，且尚未对她生疑，倒是不错的打听对象。
周娆想着，脚步加快了些。
悬梯下倒是一片盛世景况，中设酒楼，多的是谈?唱酬，推杯换盏，周娆扶栏往下望去，小楼东回三曲，一曲设一阁，构思别致却不繁复。
这里她有些印象，周尧带她来的时候，就去的东曲第一阁，那时她被闲置在一旁打盹，看他投壶博弈，悠哉乐哉。
恍惚七载，物是人非。
台中盈着清新醉人的酒香，周娆向着记忆中的方向寻着，觉得自己似乎被这香气搅得心下飘飘然，脚下踩在绵绵的云端，无端的使不上力。
楼台错落，台阶高低起伏，多有曲折，恍神之际，她脚下只一步踩空，顿时一个踉跄。
忽然间，有衣带风穿过，腋下被长臂揽住，她抬头，是温无忌托住了她。
锦袍是软的，身体似乎也是温软的。
温无忌也愣住，他原本是浓眉大眼的方正相貌，这时眉头蹙起，现出很深的褶皱，看着有些唬人。
不过一刹，她就脱离他的手站定，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衣服。
“多谢了，温兄。”
见她站定，温无忌收回手，不自然地摸过后颈：“你怎么过来了。”
他穿着一身软细甲，身后亦无旁人，周娆笑道：“不是让我来找你们……怎么，你这是亲自出门迎接我来了？”
“啐，”温无忌笑骂一声：“就你脸皮厚，出来更衣罢了，去过鹤台了？”
他一脸高深莫测地凑近：“见到你，他的病便好些了？”
怎么，这说辞敢情还是对好的？
周娆轻呵了一声，退了一步保持距离：“那是自然。”
“啧，真受不了你，”温无忌面露鄙夷。
“行，他们都在里边，先进去，别傻站这等我啊。”
“快去快回。”周娆点头向他敷衍了下，便踏入楼中。
弈楼布局更为繁复，宽洁而精巧，进门走了几步又逢三转，周娆辨了辨声音的方向，从最里间一侧走了进去。
穿过几扇画屏，里面豁然开朗的景象让周娆顿生隔世之感。
方才温无忌说“他们”，周娆隐隐猜测楼内会否有未知的生客，见到席上几位陌生面孔，便更提着一口气。
世上有两件事不好对付，一是装生，二是装熟。
她显然面临着后者的窘境，略视了一圈，只识得管少游一人。
“伯凌，这儿。”管少游跪起身示意她坐在旁边。
周娆也不扭捏，就势在他旁边落座。
“周尧，你真来了？”凤庐提着一柄茶壶入帐，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惊异，似乎还有些欣喜。
“我都坐这儿了，还能有假？”周娆笑道。
“去过鹤台了吗？”
“去了，见了他我就过来了。”
“这么快啊？”管少游面带侃色，斟过茶水放在她面前。
“那……弦桐哥哥好些了吗，最近他都没见外人。”
凤庐放下手中的物什，捋过袖子坐到周娆的对席，似乎有些不平：“连我都不见，怎么肯见你。”
有相熟的在身边，周娆安定了不少。
“他应该好些了，只是有些咳嗽，大概感染了风寒，面色不甚好。”
“哮喘，很多年了。”对席的生客冷不丁地敲下一句，便吸引了注意：“尚未根除，如今恰逢时节交际，本就容易复发。”
听语气，这人与祁玹倒是非同一般的关系。
周娆抬头，那人穿着青衿正落着棋子，眉眼极淡，看着年纪不大，气质却是儒重，显得有些突兀。
越看周娆越觉得，这人自己似乎是见过的。
在哪儿见过呢？
那人抬了下巴端视着棋盘，瞥他一眼，目中似乎染上不明烟云，语气甚是无奈：“阿尧，你真是没良心。”
周娆看过去，他面容清俊，衣袂随着动作微微扬起，周身均是淡淡的禅意，活脱一个世外高人。
这…她也不认得什么修士啊。
不过脸愈发熟了，周娆绞尽脑汁，却还是想不起来，于是反问道：“我怎么就没良心了？”
“好，”那人道：“我问你。”
“是谁在楚国处处替你打听盘算？”
“嗯？”声音有些耳熟：“是谁为你备好粮饷，拥骑二十里护你出城？”
话里带有几分宠溺的意味。
脑里，这人的身份逐渐明晰。
那人继续道：“是谁天天影随我，让我帮他打掩护？”
见周娆怔在那里，他自嘲般地摇头：“罢了，贵人多忘事，原是我冒犯。”
“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周娆脱口而出，这才记起她许久不曾联系的表哥——江廷玉。
江家是周夫人江素吟的母家，亦是西梁曾闻名一时的符陵江氏。
江廷玉是周夫人的侄儿，比周尧略长三岁，儿时与周家兄妹交好，后来江家南迁楚界，只偶尔造访得见一面，近来楚梁两国关系渐恶，边防拉紧，两家便也少了走动，只间或有书信来往，想来认不出也属正常。
只是听他的意思，莫非他在楚国帮衬过周尧？
周娆一阵紧张，生怕被这位熟客识别出本来面目，毕竟她与周尧虽模样相似，可身量形态、五官细微之处差别不小。
幼时她与兄长为谁更貌美而争执不休，表哥还戏谑周尧如水仙，临水相照方自觉其美，周娆似芙蓉，清丽夺人而无友相邻。
他应当对自己和哥哥很熟悉才对，周娆想。
江廷玉却没有应她，也没有发现这位表弟的异常之处，只是两根长指夹着棋子未落，像一位耐心十足的捕手，正观察着猎物是否上钩。
待管少游落了棋，才注意到两人的交谈，细看，二人眉目确有些相似，瞳色都是浅淡的琥珀色。
他一笑：“我竟不知你与伯凌是表兄，真人不露相啊，子谦。”
那人神情毫无波澜，只一锤定音似的落子，又不紧不慢地收回手，极淡的眉眼微抬：“困毙。”
管少游一阵愣神，看到堵得水泄不通的满盘废棋，忽而轻松地笑道：“是我技不如人，受教了。”
“你无心与我对弈，我也不必与你消磨时间。”江廷玉端过一杯茶，轻轻拂去茶沫，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动也不动地望向他。
管少游笑了笑，随侍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便主动起了身，退席两步，向江廷玉作了个端正的揖。
“我棋艺浅陋，不敢与表哥斗量。今日不巧府中有琐事，在下恐不能作陪，先行告辞。”
这管少游讲起礼节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我忽然记起，父亲今日要委派我做些事，表哥我也……”周娆也直跪起身，就势拜别。
这表哥与周尧间有好些秘密，她与其留在这里战战兢兢担心露怯，不如回府避开。
“你等等，陪我下盘棋。”江廷玉几乎是立刻叫住了她。
管少游颔了颔首，就随凤庐离开了，顺便把门也带上。
隔间的人声稀疏至无，周娆猜测，应该是他们清了场子。
点好的碎块香料在炉里烧烬的噼啪作响，还能听到风带过纱帘的一阵婆娑。
“表哥怎么忘了，我不擅棋？”她顿步转身，江廷玉的表情有些严肃。
“你整日，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
“时局如此，再不替自己谋划，便只能任人摆布，为人卖命也落不得一分好处。”他叹了口气。
“表哥怎知我不在为自己的前程谋划，为人卖命？表哥莫不是心从了楚，特地来当楚王的说客？”
这江廷玉一来就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让周娆油然生出不爽，她继续说：“表哥如今在楚地卖命，自然享了不少好处，不过——表弟我不是见不得人好的，更不会奢求你分我一杯羹，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阿尧，我没想到你我竟会如此生疏。你总是回避，其实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这般的意义，对不对？”
周娆顾不得礼数，踞坐在席上，压着嗓子凑近：“表哥我理解你，既做了楚国的臣，便也想纳我入麾下，可为人臣子，食民俸禄，又岂能随意倒戈，且不说我为清流谏臣，不妨问问我爹，他这般上了年纪的老吏又怎肯容我折腾？”
江廷玉一时默然，看到周娆瘦削的面容，换了语气道：“我听闻你回到西梁后昏迷了一月，怎么回事？”
周娆收回腿叠坐在席上，依稀将哥哥发病前的迹象摸了个大概：“我回来后不过三天，便昏迷过去了，才醒了……不过几日。”
“大夫怎么说？”
“除了昏迷不醒，五脏外肢几无受损，大夫说不似投毒，倒像是中了迷魂术……”周娆斟酌着，只客观地陈述。
“巫蛊之术。”
江廷玉脱口而出，一双冷淡的眸子闪出确切的锋芒。他重重地将被子磕在面前的案几上，面色有些惨然。
“巫蛊？他们请茅山老道来为我做法事，那老道说我这是中了邪术，非寻常药石可医，给我取了炼丹服下。”周娆缓缓道：“可我服了那炼丹也无用，半夜浑身冷汗频出，烧红起疹，他们便停了丹药，只差点嘱咐我的后事。”
“后来呢，你是如何醒的？”江廷玉问道。
周娆心一跳，保持着先前的语气：“我也不知如何醒的，只觉有一日梦惊得可怕，便回过来了。”
“许是……许是冥王老爷判我命不该绝，不肯在生死簿上划去我的名字？”她将视线转移到那盘罗列整齐的废棋，忽而低头笑了。
这话自然扯得不行。
但江廷玉并未怀疑，他伸出手，苍劲有力的指节紧捏着将棋，一双漠然的双眼染上不明的烟云，只怔怔道：“你若身死异地，或许这场无注的赌局才有转机。”
他露出霜打的神色，一双眼眸失去神采。
周娆不可置否，“我身死异地？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萧稷这边想你做引子，你死了，他就可以请援东陵。”
江廷玉站起身来，瞬间比她高了半个头，他端视周娆一会，皱了皱眉：“怎么瘦脱相了，跟个姑娘似的。”
周娆没理会后面这句打诨，秀眉微蹙，疑道：“那为何我回到大梁，他不称我中毒身亡，还为我四方求医？甚至……我才醒不到半日，就广布消息，说我平安归来，顶多了，是让百姓对朝堂还有些敬畏。”
刚才险些说漏嘴，自己真是兜不住话，人家还没说什么，差点就全盘托出了。
周娆转而镇静道：“不过——我等为人臣子，居天子左右，尚且不敢对天子妄加评议，表哥你……倒是大胆。”
“是么，那算我唐突了？”江廷玉取过立架上的裘袍系上，“表弟现在，愈发有西梁朝臣的威仪了。”他意味深长地拍过她的肩，风轻云淡走了。
周娆坐在原地，琢磨了半晌，觉得这表哥也是个心机难测之人，不禁慨叹，若是哥哥再不醒，这场戏码她再难僵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