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中兴二年。

    上党郡东南角伫立着一座山,山势险峻,巍峨屹立。

    几年前,朔州爆发民变,起义军与朝廷派来的大军打得不可开交,天灾人祸,各地活不下去的农民接连扯旗造反,兵燹之祸很快顺着定、瀛、冀、殷、相五州席卷而下,烧到了上党郡壶关县。祖祖辈辈都在种地的农民不敢加入起义军,也不愿被朝廷抓壮丁远离故土,只好携妻带子、扶老携幼,逃进深山老林。

    这座山一直屹立在壶关县东南角,雄峻奇秀,四面皆是悬崖峭壁,唯有东西两侧各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顶。这两条道路只有一个猎户出身的乡老知道,他领着全村人携锅带碗、抱着牛犊猪仔,顺着小路隐入山中,在山顶开荒种地,还沿用了原来的村名,名曰桑梓村。

    子时一刻,三更。

    本是桑梓村家家户户铺床叠被、安然熟睡之时。

    豆大的雨点还在下,只是声势渐消。团团乌云间渐渐透出些亮光来,那是月亮伸出的手。那些银色的丝线伸向每家每户洞开的门窗,翻倒的篱笆和栅栏,以及空无一人的床头榻尾。鸡鸣狗吠,炊烟了了,儿童嬉闹、邻里交通谈笑之声全都消失了,徒留满地的浓稠月光,在村中央黑衣守卫披挂的甲片上折射出光亮。

    位于桑梓村中心的灵堂大门是敞开的,敞开的门户后是跪坐的老者,和他身旁站立的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郎君。

    老者的面前放着三只圆肚大瓮。

    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拇指夹着一粒乌黑豆子,停在半空,不一会儿黑豆似的表皮突然开始蠕动、裂开,伸出八只带着粘液的细长肢体,尖锐的口器分分合合,凶恶的试图啃咬困住自己的指尖,还没成功就被丢进了漆黑的瓮中。

    “呜呼!万千门户,家室倒悬。觳觫长足,寻网求食。虔诚祭拜,利在昏夜。”

    又捏起一块布满六角形孔洞的褐色块状物:“嗟乎!金翼使,唯贞之明族,策名之羽属!望君察吾之忧,应吾之所托,蓬转飙迥,响迅风雷,千山寻遍,捉得恶客!”放入第二只瓮中,合上盖子,封好。

    最后一只大瓮被放置于门槛附近,正沐浴在水银般流动着的月光中。一只枯瘦的手捻起灰色的燕卵,轻轻摩挲,放入瓮中,口中念诵道:“含气须变,依于宇堂。得风乃化,翼翅舒张。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护我周全,后必还之!”

    至此,蜘蛛、蜂巢、燕卵均着于器中。

    藏在两人不远处的死尸堆中的侍英,虽然听不清老者压低声音后念叨的咒语,但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着实让她心惊肉跳。

    事到如今,那两个陌生人的表现越来越像信奉着不明邪教的疯子,无论是割喉放血的残忍手段,还是发疯似的翻开棺材板,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更别说,他们在言语中对于人命的轻贱和对“西陵圣母”的崇拜简直满溢而出。此时对着几个坛子鼓捣不明物体、还念念有词的诡异举动,简直太像隔壁国恐怖片中经常出现的邪教教徒了!

    不会真的召唤一个邪神出来吧......

    克系大法好?

    侍英心里在苦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仔细地观察对方的动静。趁着那两人正专注地举行诡异的召唤仪式,她小心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挤出一道狭小的缝隙,看着那一老一少如何“作法”,或者说,“作死”。

    此时的仪式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

    老者割破指尖,将鲜血画在三只容器的封口处,随即微微偏头示意斜后方的郎君上前一步。

    不知为何,看到布满鲜血的黑色瓮口逐渐漫出的浓雾,年轻人几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只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从怀中掏出一把古朴的短刀,割破手掌,又解下腰间玉印,手腕翻转,低头双手托住带血的刀具和古朴的印章,恭敬地递给老者。

    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本不应对着出身寒门的老幕僚行礼,但刚刚被其一语喝破了迷障,又受此时沉凝鬼魅的气氛所摄,不禁多了几分恭敬和畏惧。

    “郎君多礼了。”老者见此也起身还了一礼,安慰道。

    “这把昆吾切玉刀,乃是先秦时期楚巫祭祀神灵时,用于宰割人牲的刀具。削骨如泥,锋利无匹不说,还具备一丝神性,被族中奉为至宝。以此物作为此次祭祀的礼器,再加上这枚象征李氏郡望的印章,以及李郎君作为嫡枝子弟的血脉,足以暂代此地山君之职。

    待郎君掌握权柄,即可用这三只被封印的大瓮,召唤圣母的化身降临,再以抱犊山之君的名义奉献那些被捆在牲畜棚里、还活着的野人。虽然这些人血脉低贱,但胜在数量众多,如此充沛的血气......

    呵呵,必然可以取悦圣母,揭开青箱的下落。”

    年轻郎君捧场的附和了几句,眼看着瓮中涌出的浓雾越来越多,却话头一转。“西陵圣母的分身是何等尊贵之躯,如今竟要践临贱地,不知可有避忌之处?”

    避忌?

    老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担忧自身安全呢!

    他微微一笑道:“还是郎君思虑周全。西陵圣母乃妙仙真宗教所供奉的道法之宗,自天地之精神、阴阳之灵气中所化,神无所不通,形无所不类,知万物之情,晓众变之状,为仙乘中之无上上乘。其庄严妙相乃是双面八臂,身青黑色,利齿尖牙,千目千耳,可观人间诸事百态众生相。时机一到,圣母欣悦,郎君以青箱问之,必然可得答案。

    只问一句,不可多问!

    再者,请神一道,难的不在于请求神降,而在于“送神”!

    好在圣母的性格在真宗教诸仙中颇为克制,只要供奉的牺牲足够,饱食血气之后即会自行离去。获得青箱的下落后,郎君便可以抱犊山君的名义,献上方圆一里山内所有生灵的血气,当令其满意了。”

    老者见对方仍有踌躇之色,干脆指着地上水银般流动的半扇月光道:“圣母喜暗不喜光。郎君若不放心,就立于此处问话。”

    又捧着手中沾染了对方血迹的玉印和短刀:“郎君出身家族嫡枝,临行前又获得家主的承诺,因此可以凭借嫡脉的血统和赵氏玉印代表家族,再加上我施行的秘法,短暂汇聚百年来所有赵氏族人积累的名望,趁势窥探天意,窃据抱犊山的权柄。而一旦暂代山君之职位,便是此地名正言顺的主宰,手握生杀权柄,口含天宪,足以获得与圣母对话的资格。

    郎君放心。只要身处抱犊山的地界,纵使圣母亦不能违背抱犊山君的意愿。”

    直到听见老者的最后一句话,年轻郎君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下来,恭敬拱手。

    老者亦松了口气,盯着眼前已经漫出三四丈左右的黑色浓雾,开始仪式的第二步,口中不断念诵:

    “今日吉良,非用他故,但以李氏子侑,当来下归蒿里。

    神归三天,身归三泉,各有丈尺,谨奉禁忌。

    韩赵故地,山精地灵,咸当奉板,开示故人道地。

    如天曹神比,若有禁呵,不承天法,依玄都律治罪。

    各慎天宪,明果奉行,急急如泰清!”

    侍英只见两人墨迹了一会儿后,那个老头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样的东西,在三只坛子前手舞足蹈,神情狂乱,口中还念念有词。

    她忍不住暗暗腹诽:这就是那劳什子开坛做法?可比古装剧里的简陋多了。

    心里的紧张感被这滑稽一幕驱散了许多。

    只见那两人一唱一和,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提前背好了台词。那老者的动作一停,立在门口的年轻人脸上立刻变了一副神色——原本微微躬下的腰板挺直,眉心舒展,嘴角拉直,一手抚在腰间的印章,扬着头扫视了一遍室内。

    惊得侍英连忙垂下视线,伏在地上,心中讶异。

    而那一老一少此时正沉浸在奇异的境界中,对其他动静毫无察觉。

    “急急如律泰清”的话音一落,半空中顿时涌出大量白雾,仿佛裂开一道巨口喷吐云气!老者立刻抓住郎君的右手趁机伸入那道虚空裂缝之中,嘴里不断小声念叨着“抱犊”、“抱犊”。

    年轻郎君只觉得手臂如同在寒冬腊月浸入了一盆凉水,冰寒刺骨,只得咬牙支撑,努力从那些散发着寒气的云隙中分辨迅速闪过的一个个金色的地名。可惜那些字舒展身躯、勾连笔画,活泼得如同一只只小虫在他眼前到处乱飞,任他眼睛瞪大,额头冒汗,怎么也抓不住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名字。

    “静心!”被猛然攥紧的手臂上传来的痛楚让他迅速清醒!

    青年眨去流入眼眶中的汗珠,凝神细看那一线天地中流动着的蚂蚁般大小的山川河流,转动的眼珠滑过一个个光华流转的小篆,突然抬手,死命攥住其中一点金光!

    仿佛握住了一个太阳。那些源源不断地传来热力,迅速驱散了原本包裹着手臂的寒意。这温度仍然在节节升高,很快变得灼热、烫人。无数声音、文字和画面从自那个金色的名字中喷涌而出,带着炙热的温度冲进他的脑海——阳光下散发着青草芬芳的山坡,被暴雨和狂风捶打得凋零满地的草木,潺潺溪流中跃动出箭簇状的鱼群,还有林间每日每夜都在进行着生死竞逐的捕食者和猎物......

    随着无数奔流涌动的画面闪过,恍惚间他的身体无限拔高拉长,巨人般的身躯自抱犊山的山体中破土而出,睁着日月般大小的巨目,低头看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所曾经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未来发生的一切。

    “这是属于山的权柄哈哈哈哈哈哈!”

    大权在握令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仅仅一瞬间以山君的视角俯瞰世间,那种天地之间除我之外、皆为蝼蚁微尘的感受就已经令人上瘾!低头看着匍匐在地上的老者的脊背,有那么一个刹那,脑中转过何不将暂代之职转为实职的念头。

    老者恭敬地低下头,跪在地上深深俯身,朝着眼前这位“抱犊山之君”行跪拜大礼。

    额头压在布满皱纹的手背上,整张脸埋在交叉的双臂中,老者如同一根弯折的竹竿,深深地俯下脊背,维持着叩拜的姿势,任如何呼唤都不抬头。很快,头顶降下的疑问中就掺杂了不耐,这种烦躁又转为愤怒、迷茫,最后生成不可遏制的惊惧。

    “时辰已到,为何还不开始召唤圣母?

    前两步完成,还不赶紧进行仪式的第三步!

    赵公、赵公?

    ......赵薄!”

    赵薄深深地低头,掩去心底的叹息。

    没有什么第三步。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此次降神仪式已经完成了。

    李氏家族向天地祷告,为西陵圣母奉上族中血脉最纯正、地位最尊贵的祭品,以期获得上神的垂青。

    赵薄没有对李郎君说过一句谎话——“只要身处抱犊山的地界,纵使圣母亦不能违背抱犊山君的意愿”——这句话一点没错。只可惜李郎君只是暂代抱犊山君一职,“暂代”始终只是“暂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不行,这份抱犊山的权柄只能增添祭品的份量,并非真的将其供到台前。

    棋子终究只是棋子。

    口中呼喊不停,尚在疑惑的李郎君颈后毛发直竖,突然像是被人截断了声音般,骤然失语!

    灵堂外的雨点还在滴滴答答地流动,风声、雨声、草木摧折的簌簌声以及门外甲士们缓慢低沉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开始被挡在了灵堂之外,堂内只剩一片奇异的寂静,月光匍匐在脚下,映衬出他惨白的面容。

    一只青色的手臂自他的脑后伸出,围住脖颈,如同柔软滑腻的蛇,慢慢卷起整个头颅。那是某种极大的恐怖,求生的渴望令人死死咬住后槽牙,不肯顺着这股力道抬头,握着腰间印章的手指骨节泛白,身体紧绷到僵直。

    可是两只眼珠却违背了自己的意志,不由自主地向上转动,漆黑的瞳孔里倒影出一张人脸。

    青面,乌唇,探出森森白齿。

    ——祂从头顶的梁柱中倒立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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