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端并没有前往大理寺,而是先回了府邸,在纸上写下密密麻麻的字,带上了一把弯弓和几支箭,又趁着夜色踏上了一座破落的矮楼。

    矮楼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长安城的侍卫在巡逻时也常常忽视了它。然而它的不远处就是华贵的东宫。裴无端凝望着某处的哨楼,似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后,拉弓将绑着信纸的箭射了出去。

    箭划破长空直直朝着哨楼飞去,随即“咚”的一声,钉在了哨楼的围栏处。

    “有刺客!戒备!”哨楼上巡视的侍卫迅速做出响应,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裴无端隐约听见混乱声后,迅速撤离了矮楼。

    哨楼上的侍卫警惕了半晌,发现并无危险来袭,渐渐也就放松了戒备。侍卫长将围栏上的箭拔下,发现上端系着小卷纸条,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便立马拿着那支箭去禀告太子殿下。

    太子李瑜此时正准备歇息,太子妃吴氏在为他宽衣。

    门外来人禀道:“臣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

    李瑜穿着里衣,打开了房门,“何事?”

    来人跪呈着那支箭,又道:“巡台遇袭,在箭上发现了此物。”

    李瑜也甚是疑惑,接过箭后打开上端的纸条。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字,奇怪的是这些字根本连不通任何一句话,像是随便写就,毫无条理。李瑜眉头紧锁,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他拿着信纸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几时传来的?”

    “戌时。”

    “戌时……戌时。”李瑜嘴里嘟囔着,接着他又一行一行的往下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

    他的手指停在了“圆”字上,又接着向左数,“子、丑、寅、卯、辰、巳……”手指停在了“上”字。李瑜是手指向上移了一下是“元”字,接着他又向右移为“有”字,又向下为“危”,再向下为“望”,向左为“慎”,再向左为“之”。

    如此螺旋状组成的一句话是:上元有危望慎之。

    李瑜怔住了,后露出苦笑将信纸揉作一团紧紧握在手中,摆摆手示意侍卫长离去。他独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小小的雪花从天空中陆陆续续落下,心中竟生出前所未有的落寞感。

    那样的密语,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八年前,亡兄告诫他要明哲保身。那是只有自己和亡兄才知道的密语啊,如今重现于世是不是说明……不,不对,亡兄是自己亲手安葬的,难道……是十三郎?他没死?可传闻,他出逃后死于一场大火,尸骨无存。不可能,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投奔自己。

    我可是他六皇叔啊。

    如果真的是小十三,那么这一次,自己是否拼了性命也要护住他?就像当年亡兄保护自己一样。

    那可是亡兄最后的血脉啊。

    李瑜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眼中情愫不明,似忧伤又似悔恨。

    吴氏见李瑜久久不归,便拿着大氅出门查看,见李瑜独自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背影落寞非常。她将大氅轻轻披在他的背上,与他并排坐在台阶上无声陪伴着他。

    良久,李瑜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悲痛,哽咽道:“阿姗……我想大哥了。”

    吴姗深知殿下与他大哥自小感情深厚,就连自己与殿下的婚事都是先太子促成,某种程度上说,先太子也算是自己的恩人。

    先太子李崇待人和睦、处事有方。李瑜的母妃离世后,在宫中过得甚是艰难,好在李崇多方帮衬,才成就了如今的李瑜。自李崇离世后,李瑜倒是越发像他,唯一就是不苟言笑这一点与李崇相背。李瑜不喜不怒,不悲不伤,好像世上的一切变化不再与他有任何的关联。

    八年,李瑜如活死人一般活了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触动了他那顽石般的心?

    吴氏想不明白,但也约摸猜到是与先太子李崇有关,她将他揽至自己颈窝处,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殿下这些年行事公正,他也会觉得欣慰。”

    李瑜不语,不停抽噎着,年近不惑的人却如稚童一般。那张信纸,那样的密语,在顷刻间化作了根根银针,扎在他心中那自诩铜墙铁壁的地方。

    “阿姗,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真的错了。”李瑜把握着纸团的手贴近心口,满脸懊悔。

    吴姗不明白他说的错到底是什么,大胆地猜测为李瑜后悔当初没能力保李崇,“殿下没有错,先太子殿下最在乎的就是你啊,只要殿下还活着……”

    世人皆知李崇与李瑜虽非同母所生却胜似同胞兄弟,当年李崇深陷政局危机命在旦夕,为了不牵连李瑜,李崇放出李瑜生母离世的真相——先皇后在肖贵妃怀有身孕期间令人在其安胎药中添加了过多的补品,以至生产时难产而死。李瑜知道真相后悲痛欲绝,他不愿相信,大哥对自己那么好全都是出于愧疚,知道真相后,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李崇,更不知道到了地下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母,便是自此李瑜不再与李崇有任何来往。直到李崇满门抄斩前几个时辰,李瑜收到了一封信,还是那样的密语,内容是:

    崇有愧今赴黄泉赎之瑜自安矣。

    等到李瑜明白大哥所作所为已为时晚矣,而后才渐渐明白,大哥所说的“瑜自安矣”不是劝自己安心,而是让自己多多保重,好好地活着。

    从此,那四个字就像是压在他心上的封条。

    还没等吴姗说完,李瑜便自语道:“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

    是的,他一定要保护好小十三,如若不然,百年后无颜面对大哥。

    李瑜立即收拾好情绪,唤来了贴身侍卫,“共卜。”

    随即面前出现一佩剑侍卫,行礼道:“殿下。”

    “去查,夜袭者何人。”李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道:“记住,小心行事。”

    “是,殿下。”

    吩咐好事情后,李瑜心里也轻松了不少,在门外小坐片刻后就携着吴姗回了房间。

    其实,裴无端并不想用那样的密语去告知李瑜有危险,但一是担心东宫内有袁忠的眼线,二是担心李瑜不相信自己所说,思来想去还是用这种密语比较稳妥,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使用了这种密语肯定会让自己的身份暴露,李瑜从此会不停地寻找送信之人。

    亥时,裴无端回到府邸后,静坐在案桌前将孙伦与李成仁的供词在脑子里捋了捋:

    如果李成仁是孙伦私生子的秘密被发现,那么李成仁做的所有事情就会顺理成章牵扯上孙府,所以孙伦出于自保的目的杀了李成仁,这倒也说的通。况且,李成仁的供词始终都没有明确说出“孙伦”二字,反而是在不断得引导我去怀疑孙伦。所以不排除李成仁知道孙伦要杀了他明哲保身后,想将孙伦拖下水的报复行为。如果是这样的话,指控袁忠的证据又没了……

    不对,还有韦效!

    想到这裴无端马上将怀中从韦效身上发现的信拿出来,摊开在案桌上,他盯着那张沾满血渍的纸,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封信如果是真的,那么足以证明韦效与袁忠关系匪浅,魏辽等人要找的接头人就是袁忠,可是袁忠一直都在长安内,为什么非要等到上元节结束呢?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紧接着又是常周的声音,“仆射,孙伦已经交代完了。”

    裴无端将那张血淋淋的纸重新揣进怀中,“进来吧。”

    常周手里握着一卷纸,走到裴无端面前呈上,“他说,袁忠得知圣上有意在上元节结束后携袁贵妃前往长清别院居住一段时日,要在袁忠与太子殿下之间选择一人行监国之权,如果想让太子殿下落败,上元节是最好的时机。”

    上元节不止地方朝臣,更有各国来朝,袁忠选在上元攻讦太子,哪仅仅是想让太子落败这么简单,他是想让太子身败名裂,达到废储的最终目的。

    谁人不知,只要帝王疑心一动,便是覆水难收。当年袁忠用同样的手段害死了李崇,如今又想在李瑜身上故技重施。

    供状边缘已经被裴无端捏破了他也没松手。

    常周发现裴无端有些不对劲,便试探着问了句,“仆射,你怎么了?”

    裴无端整理好情绪,“没事,把军师叫过来。”

    “好。”

    事到如今,袁忠不除,大永岌岌可危。

    公冶表言毫不客气地将裴无端的房门推开,头发有些凌乱,衣衫也像是在急急忙忙的情况下穿好的,看上去不是很端庄,他一副怨怼的表情快步走到裴无端的面前,埋怨道:“裴无端!某这些日子来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就算是神仙那也得休息吧!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得现在把人叫醒!”他滔滔不绝地将裴无端痛斥了一通。

    果然如裴无端所料,今日少有的闲暇公冶表言应该早早睡下了。裴无端也对于他的埋怨也不见气,无奈道:“自然是十万火急的事才敢打扰军师。”裴无端站起身走向公冶表言,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推着他往案桌前的蒲团走去。

    “非某不可吗?”公冶表言还不死心。

    裴无端将他摁坐在蒲团上,坚定道:“非你不可。”

    公冶表言这才死了心,将衣衫拢了拢,皱着眉头不情愿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裴无端将自己的猜测完完整整地对着公冶表言讲了一遍。公冶表言附和道:“某认为你的猜测倒是有几分可能,可是这么说来,咱们追查魏辽的线索又断了,接头人到底是不是袁忠还尚未可知,如今太子殿下又身陷囹圄。”

    “嗯。”

    公冶表言思索了一番,“其实……前两个问题倒是有办法。”

    “什么办法?”

    “对于那封信的真伪,咱们可以去找几封袁忠的奏折或者书信比对一番字迹,不过这件事可能会费些功夫。”公冶表言接下来有些吞吞吐吐,因为他不敢确定应家在裴无端心中的份量,毕竟应家的三位将军于自己、亦或是于裴无端而言都是生死之交,“至于魏辽的行踪……或许……可以从应氏入手。”

    裴无端沉默了半晌,如今永厥交锋不断,如果动了应氏那么大永的疆土上便会少三员猛将,并且自己的最终目的也会暴露于圣上和文武百官的眼中,他不是不忍,而是在寻找另一条路。

    公冶表言见他不语,又说:“太子殿下的事你派人通知了吗?”

    “嗯,东宫那边应该会有所准备。”

    公冶表言觉得有些话不便明说,可是他不想看着自己的好友沦落至自己这般田地,“复追,某多嘴一句,储君之事向来是你死我活,某并不希望你过多参与其中。”

    而裴无端表现的异常冷淡,像是已经看破生死,“知道。”

    “罢了罢了,既如此,某就先回去接着睡了,你也早些歇息。”公冶表言不再多说,他知道只要是裴无端认准了的事情,百死无悔。

    如今大永外有边疆之患,内有奸相结党之忧,若是在此时让圣上动了废储的心思,大永的日子也就快到头了。公冶表言从来都是明事理的人,这些他不会不知道。所以,如果裴无端想保太子为此不惜与袁忠为敌,那么公冶表言也会尽力而为,至少,他要护好裴无端的性命。

    如此,哪怕是自己身死,也无甚所谓。

    但他不知道的是,裴无端对于太子存废之事,多少是存有一点私心的。

    公冶表言停在门口,背对着裴无端又说了句:“得先知道袁忠到底要做什么,某才能想办法助太子殿下脱困。”

    裴无端有些意外,一向以不参与朝堂纷争为信条的军师,同意为太子的事寻找化解之策就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吧。

    他欣慰笑笑,“好,我知道了。”

    可是事实真能如他们所愿吗?距离上元节只有仅仅五天的时间了,所有的事情必须在这五日内有个定论。

    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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