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告元子而言,今日是个不幸的一天。

    他的宝剑丟了,名叫隋人衣。

    倒不是因为他粗心大意,而是这宝剑突然失控下凡,拦都拦不住,这怨不得他。

    “那它为何会失控?”

    思索间,告元子隐去仙气,停在一片荒林。

    阴雾重重,看不见前路。迷雾之下多妖多怪,这些可怜的凡人真是遭罪。

    于是一甩拂尘,告元子毅然西行。找隋人衣,捉尽八百里恶妖,这两个任务都是刻不容缓的。

    红纱飘扬,彩翠叠芳。今日正是李员外之子李子烨的大喜之日。

    妖怪大多爱热闹,尤其最爱往人群扎。于是告元子趁别人不注意悄悄混了进去。只一眼他便觉古怪。

    桃肥杏腴,不像凡间灵气所养。

    满席间大约三十几人,竟无一名女客。

    “听闻凡间阑珊州重男轻女,这莫非是缘由?”

    酒坛倒地,发出“硌硌”的声音。告元子倒了几滴酒,一股不太明显的血腥味便瞬间浮了出来——李府果然出了妖怪。

    “杏花妖绝不会用真身酿酒,所以这李府最起码有两只。”腕中突觉一凉,一只干裂枯手紧紧环来。

    “兄弟,再喝几杯……”

    告元子面似无关,一言不语。

    醉夫缓缓翻了个身,贴着桌面继续熟睡。

    告元子整整白袖,突然一抹绯红闯入眼帘。

    那人吆喝道:“把那几个盘子都端走,你把这儿擦了……”圆桌刚收拾好,她便一抹水痕,跨步坐了上去。

    告元子细细端详。

    只见此人头挽朱茵隔香带,鬓梳双鬟望仙髻,身着联珠宝相觅叶红衫,腰系缠枝绾丝软裤。两臂交搭,双腿微叉,率直挺立,俨然新松。偶有指示,恰含七星点兵之势,又显威韵荷华逸风。

    一道飞声跃起:“沈香儿你来——”

    “来了!”

    少女跳下桌,从花团中飞速划过。

    席未毕却行洁瓯之礼,客未辞却扫培煌之兴。实在古怪。

    告元子随她而去,桃花摇荡,少女已不见了踪迹。

    灯笼上“李”“仇”二字突然发亮,似一双垂涎三尺的眼睛盯得人心里发毛。

    看后院内幽深寂静,告元子顺势走了进去,不禁想到一幅怨景:“一素衣女子瘫坐在冷席上,啼妆上脸,愁云伤雾,溟柳八字,郁郁寡欢。裙前是几朵易碎的枯萎杏花。”

    恍惚间耳畔溅起雨滴,间错着落了下来。

    一道粗犷男音从身后跳出,语气里尽是压制的怒意。

    “你在这儿干嘛?!”

    闻言,告元子轻轻一转,瞬间冷气凝息。

    沈香儿刚宰完鸡,右手正提一把血淋淋、明晃晃的尖刀。

    一股烟气吸入鼻腔,告元子微微蹙眉,险些咳嗽。

    沈香儿微瞪双眼,不由地呆在了原地。

    剑眉修目,鹤形柳手;华章春序,悯相仙姿。静若薄情桃花,却作顺水之态;动似净潭寒柳,偏寻来世之风。款款竹篁,不辞半分清音;郁郁天水,共平一世春色。

    这一刻的仰望差点让她忘却刚才之事。

    沈香儿左手握拳一靠唇边:“呃……你来这儿干嘛?”

    告元子泰然自若道:“随意走走,无意冒犯。”

    沈香儿道:“后院进不得,你快回去吧!”突然言语犀利:“你没喝酒?你——要是想喝就找我拿,我屋里还有一坛。”

    告元子道:“酒量不好,所以没喝。你自己留着吧。”

    沈香儿又道:“你还是喝些为好,毕竟十年不得一遇。”

    “不用。我不喜饮酒。”

    “真不喝你会后悔的!傻子。”

    冷风猛然跳跃,两个青年一前一后,嬉笑着迎面走来。“师弟,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啊?”

    高个儿青年一背双手:“师弟,你这几日回的可是越来越晚了!”

    沈香儿拍了下那人胳膊,瞬间变作女声:“多谢两位师兄,还来接我!”

    右手一旋,将尖刀稳稳插在了肋间。灵光微闪,不见血痕,尖刀倏然消失,那把尖刀便是她的肋骨了。

    肋骨作刀,满身烟气,随意变化男女声,此地最奇怪的就是她——也许她与杏花妖有关。

    “回,这便回。”

    不知说了什么,沈香儿腼腆一笑,与两个师兄推搡着踏出了门。

    告元子思索道:“偌大李府,为何由她主管喜宴?此酒酒气微淡,一介凡人又如何知我没饮酒?”

    “为何极力要我喝酒?后院又如何进不得……”

    告元子跨过门槛,指尖不由生冷。

    冷桌前,宴宾客们悉数迷倒。一个个歪七扭八跌在桌上,沉默乖巧,像中毒的尸体。这便是阑珊州的婚嫁习俗了——留客休息,为婚宴添喜。

    寂静暗流中,一人逗留。

    沈香儿。

    此刻正穿梭于人群中,顺手给他们盖上衣袍。

    肃重的李府立于身后,缓缓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偌大迟暮下,唯剩告元子一人留在这座“空城。”

    次日一早,宾客们一瘸一拐地挪回了家。

    此夜,是个平安夜,那沈香儿盖完衣服后再没折返。

    看茶客稀少,告元子走上前便点了壶清茶,打算享受片刻安静。突然,一道声音响起打碎这短暂静谧。

    “滚!再让老子看见你爪子给你剁了!”

    告元子眉目微蹙,夹住芦苇帘轻轻一翻:果然是她。

    沈香儿一手叉腰,一手指点,仍在噼里啪啦骂人。告元子听不下去,轻咳一声:“沈香儿,进来一同吃杯茶吧。”

    沈香儿猛然转身,腿腕间虎头铃铛一晃。

    “呵,原来是你,居然还记得我。”

    四目相对,注水茶汤,声音细响。茶汤入杯,杯沿上瞬间乒乒乓乓地落起了水珠。沈香儿一抱双臂:“今天天气不错。”

    “嗯。”

    “昨日睡得可好?”

    告元子一递茶杯:“还好。”

    “昨天可吃好了?”

    告元子呷了一口茶:“不错。”

    “你喜欢喝茶?”

    “嗯。”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思。片刻,沈香儿正声道:“我还有一坛酒,你真不喝?”

    “想喝就直说,别藏着掖着不好意思!”

    告元子放下茶杯,终于说了句略长的话:“酒确实不错,闻起来比普通花酒还清醇些。不知是拿什么酿的?”

    沈香儿道:“杏花,只是酒匠手熟罢了。”

    “哦,杏花。从前只见过牡丹酒,对杏花酒闻所未闻,是我酒艺不精了。”告元子眼底浮笑明知故问:“不过,为何以杏花入酒呢?”

    “好喝罢了,何况杏花有清肺养肤之效,入酒岂不更好?”

    告元子浅浅一笑:“这杏花酒是连上三日吗?酒席定是十分热闹。昨日没能赶上实在惋惜。”

    沈香儿转壶倒茶:“不必惋惜,前两日没赶上,下月赶上就好了。”接着补充:“我下月还要去黎溪镇帮工,你和我一同去,不用拜帖。”

    告元子续了杯茶:”多谢。这酒劲实在大,那么多青年才俊都喝醉了。”

    沈香儿望着茶杯,一言不语。

    告元子一拭杯盖茶珠:“李员外宽宏大量,居然留这么多人在府中过夜。昨日之席痛快得很。”

    沈香儿垂眉紧望玄桌木痕,略有深思。

    告元子接着道:“沈香儿,你说这样的喜宴,是不是十里八乡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话音一落,对面之人“呼地”抬头张望。

    “我倒突然想起个事儿来!”

    沈香儿一拉凳子,将手并作嘴边小扇:“你说——要是神仙撞上妖怪,是不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告元子道:“神仙可以隐去仙气,妖怪也能隐去妖气,自然要花些功夫才能辨出。没那么……”

    “道长!那你说——这李府有没有妖怪啊?”沈香儿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隐有笑意。

    告元子客气一笑:“此话怎讲?”

    “我听说啊,这李府里头住一只杏花妖!尖牙利齿专吃人脑!凡是见过她的人全都双目呆滞四肢绵软,不识东南西北。”

    沈香儿缓慢放手,扬起一抹笑。

    “但是不用担心,我知道,道长哥哥已经知道谁是杏花妖啦!”

    告元子微笑道:“你猜是谁?”

    “我!”

    沈香儿一拍桌案“腾”地弹起,从肋间拔下一把刀直直逼近告元子。

    “我拿真心和你交谈,你把我当什么?!”

    茶肆内瞬间冷寂,茶客们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独留茶汤入杯的“咕咕”声。

    “一开始就觉得你不对劲,捉妖竟还捉到我头上来了!他妈的!告诉你,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想查你尽管查!老子不怕!”

    沈香儿“咔”地收起刀,抱拳冷笑:“在下乃是桐荫山桐花乡桐荫派弟子,道长哥哥可别错认了!”

    一团烈火熊熊而转,往柜台扔下一堆铜板:“茶钱我付了!”告元子再一抬眸,只剩木框上晃动的晕晕光影。

    她像极了一个人。那人既是亲朋,也是挚友。

    方才一席话倒给了他不少线索:见此妖者皆双目呆滞四肢无力,这不是被吸食脑髓,而是被吸食了魂魄。

    男子魂魄大多比女子强壮,少量吸食一些休息几日便可恢复如常。所以酒席之上尽是男客。

    至于留客休息,自是方便妖怪吸食魂魄。酒劲强烈,次日以醉酒为由回家休养,三天之后恢复魂魄,为下月吸食再做准备。

    以此类推,每月如此,那妖怪的功力应该已增强不少了。毕竟修行漫长,此举快速,舍弃几十人之魂魄来换几十年的修为,于恶徒而言实在划算。

    只是可怜了这些无辜凡人,吸魂后大多活不过三十岁。

    告元子想起萍华街前几人私语:“李慈本是万分小气,此番酒席却不收礼金,大办三日。为何?多吸引些人罢了。”

    “吸魂的妖怪不过那几种,鱼妖,蛙妖,蛇妖,蜘蛛妖,李府的又是哪种呢?”

    晚霞如练,余晖若烟。本该一幅绚丽美景,却因妖祟吸魂变得沉重、诡异。告元子化作云游道人伸指敲门。

    “夜色已晚,但城中并无余栈,可否在贵府借宿一晚。”小童倚门眨了眨眼睛,道:“道长稍等,请待我禀报老爷。”

    门轻轻合上,空中袭来寂静。

    良久,朱门再次打开:“请进,寒舍正有一间余屋。”告元子答谢,随小童去了余屋。小童点着一根蜡烛关门退下。

    告元子取出笔写下了日期:点泉道人化境二百年,阴。脑中浮现今日之事,他不禁心道:“她还在生气吗?”

    “应当聊表歉意。”

    半晌放下纸笔吹灭烛火,告元子仰身躺于床上假寐。

    窗棂外柳叶漂浮,将灰蒙蒙的旧月切作好几瓣。门板上一个黑影凝望,直勾勾地朝里探查。

    烛睛火眼,喘喘晃动,心神不宁。

    告元子假意熟睡,紧听门外异动。

    细石落下,“呼”地一声水响,门外黑影瞬间消失。行动时灵活轻盈,犹如鱼尾摆石;呼气时空灵飘逸,宛若宁水落珠。

    妖怪的修为再怎么高,本性也是改不了的,所以这是只鱼妖。

    此时捉她自然容易,但要解开这些谜还需一个局。

    杏花妖,鱼妖,这二者是什么关系?是鱼妖杀了花妖么?

    血酒案中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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