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三日后要举行告神宴,这是阑珊州的婚嫁习俗。

    一大早沈香儿便要去帮工,于是她提前与告元子商量好了计策,设一场“孝贤局。”

    不是设埋伏吗?说明那沉心池便是妖怪的禁区。那日污蔑不成已是恼火,若是告元子又突然闯入,她一定会出现报仇。

    二人相斗拖着时间,众人便会生疑。那时沈香儿再告知李慈夫妇他们的儿媳在沉心池备了贺礼,将他们一并引过去当场露仇仙水的妖怪身份,进而抓住妖怪探得旧事。

    说干就干,二人算好时间当即行动。

    整理完现场,沈香儿起身道:“夫人,老爷,劳烦您二位移尊沉心池,少夫人在此精心准备了贺礼,须吉时同二老一道揭晓以示告神宴之头喜。”

    离告神宴的吉时还有些时间,李慈红光满面道:“好好,这便去。”

    李夫人笑容灿烂:“不愧是仇家嫡女,还提前备了贺礼,孝顺贤惠实在叫人满意。”

    还让他们亲自去沉心池揭晓,真是故弄玄虚。

    可弄头喜是乐阳仇氏的独门规矩,没办法,不想去也得装想去,还得乐乐呵呵的去。

    于是一大家子慢慢悠悠地出发了。

    月色稍高,几个丫鬟左右搀扶,小声关怀:“老爷,当心脚下。”

    李夫人假笑着,回头一望才发觉沈香儿不见了。

    沉心池畔,告元子俯身探水,心下暗自打着节拍:“三、二、一……”最后一个节拍打出,眼前炸起一面金光。

    无数利箭如雨偷袭,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巨网扑来。紧接着,一掌措不及防地向前劈来。

    一把白刀长驱直入,沈香儿持刀挡于他身前。白刃一转,闪身与橘影打了起来。

    那妖怪道:“这是什么刀法?!”

    只听沈香儿道:“想学?爷教你!这第一招便叫——仙人指路!”

    “第二招青龙出水!”

    刀光火影,钻心脱骨,几个回合后那把利刃便悬在了妖怪脖间。沈香儿单手押那橘影跪下,道:“李公子,少夫人为二老准备的贺礼你可喜欢?”

    李子烨瞪大眼睛,哆哆嗦嗦地从李夫人身后挪出,手里还紧握着一把熄火灯笼。

    沈香儿一打响指,灯笼“哗”地亮了起来。

    仇仙水甩了甩步摇,散发出淡淡的杏花香。提眉抬头,神情里满是不屑。

    李子烨颤颤巍巍晃着灯笼,喃喃道:“仙仙水,你……”

    仇仙水瞥了他一眼,不作回应。

    李慈夫妇相视一眼,脸色铁青,丫鬟摧眉折腰,哪敢发出半点动静。冷风乍起,气氛顿时僵硬至极。

    “我先给诸位讲个故事吧。”

    告元子轻盈转身,开口道:“从前有一只杏花妖,不知怎的被金鱼妖杀死了,鲜血被抽干酿成了酒,起名杏花缘。”

    “几月后金鱼妖成亲,便以杏花血酒作了喜酒。众人喝得猛烈,全都醉倒在桌前起不了身,于是趁此功夫鱼妖大力吸食魂魄,自此功力大增。”

    “而被吸魂之人,自此大多短命。”

    沈香儿一抱双臂:“杏花妖名叫柔袖,金鱼妖名叫仇仙水。”

    “什么?妖怪……”

    李慈夫妇睁大眼睛,杵在原地,脸色煞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李子烨呆愣片刻,眼眶竟湿润起来。

    原来,柔袖才是治愈李子烨的真正良药。

    李子烨天生咳疾,日咳夜咳,已到了扁鹊无方的地步。一日润笔作诗,咳疾又复,身子一歪竟摔倒在地。嗓道冒火,舌根生虫,肠胃痉挛,十指发酸,心尖止不住地乱颤,仿佛下一刻便要失去周边的空气窒息而亡。

    急喘间,一抹轻红缓缓走来,将他这团棉花扶上了床。

    缕缕清香飞来,李子烨霎时喉咙一松,心神安稳。抬眸一看眼前之人,立刻愣了神。

    腮如香雪,面若轻桃,尤其一对八字眉,愁如劲风飘絮,恍然碎玉扎心。

    从此只要她,余生也只要她。

    三日后月圆之夜,李子烨向她表明心意,承诺下月与她成亲:“柔袖,我心悦你,与我成亲吧!”

    女孩两腮微红:“公子,为时过早了些。”

    李子烨摇摇头:“不早了,你为我受了多少苦,该过几天好日子。”

    女孩还想拒绝:“公子,我还没研墨……”

    “别研墨了。柔袖,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以后我养你!”

    李子烨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是真心的,我不忍你受苦,成亲后我会好好待你的……我真得喜欢你,你答应我好不好?”

    “我若是娶不到你,我以后都不会开心的……”说罢泪水溢出眼眸。

    柔袖心内一塌,最终同意。

    殊途只能别离,终究不会同归。二人本就一颗心朝上,一颗心朝下,不多时便越离越远不再相交。

    一日,李子烨因丙等学业遭先生批责,情绪低落,心烦意乱。柔袖仍一脸啼妆,立在一旁为他研墨。

    李子烨瞥了眼她,道:“你以后不要再化这丧气妆。”

    没想到,一向听话的柔袖立刻顶嘴:“我生来如此样貌,怎可为谁改变?”

    “我也不行?”

    “不行。”柔袖放下墨条背过了身。

    刹那间,李子烨心里的杆秤失衡。再怎么说我是主子,你是婢女,居然敢这般和我说话?!刚想拿出规矩惩戒她,到底心里不舍。

    于是生气地甩甩手。

    “行了行了,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呗!谁想逼你?!”

    然后胡乱翻腾起桌边泛黄的书页:“你赶紧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烛火一晃,柔袖背着身轻轻扶门:“我……”,

    但还是叹一口气,最终没说出那句想说的话。

    “你,自己好好的。”

    柔袖头也不回转身走进了黑暗。

    当晚他便做了整整一夜噩梦。电闪雷鸣,蚀风灌雨,窗纸呻吟,屋檐吐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日清晨 ,柔袖不在了。

    从此以后,柔袖不见了。

    李子烨踏前一步,颤抖地指向仇仙水。

    “怪不得柔袖走了没几天你就来了……你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沈香儿不由得撇起嘴:“傻问题,当然是吸你们一大家的魂。”

    告元子道:“不错。吸魂后人会头晕目眩,而酒喝多了也是如此。所以以醉酒为幌子吸魂,再合适不过了。”

    沈香儿瞥了瞥天空一角,唯见天色变浅,晨晓快至。

    眼底淌着止不住得悲愤,李子烨声嘶力竭道:“你把柔袖吃了?你真的好狠毒!你这个毒妇!”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我狠毒,你们李家——可都是些慈眉善目的——大——好——人~~”

    仇仙气抬起头,猛然发笑:“不要看我现在是个恶人的角色,就把一切罪过推我头上。说我吃了她,你就没分一杯羹吗?”

    看李子烨呆愣着双眼,她便提醒道:“合仓酒喝的是什么酒?你现在倒是敢和我这样说话了?乐阳仇氏不是好惹的吧!”

    李子烨张了张发白的嘴,僵在原地。

    仇仙水饶有趣味道:“怎么不说了?想知道为什么?那我替你说。”

    “你是个傻子,柔袖更是。修炼数载好不容易化形,竟甘愿在一个男人身边做婢女。要是早附在大户人家的嫡女身上,哪来这么多事?”

    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慈发抖着开口,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

    “仙水,你说得这是什么话!男尊女卑自古的道理,到你这儿还改了不成?!”

    仇仙水轻蔑一笑,似乎见怪不怪。

    “不过你们这一家子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贱种,真嫁了~凭她那脾气也过不好。规矩多,礼节大,全府上下又没一个看上她,她还恬不知耻地倒贴,还真想一个婢女翻身做少夫人了……”

    李子烨怒道:“不许你这么说她!”

    “现在硬气了?呵呵,那日柔袖端茶,你娘故意碰倒杯子烫她手时怎么不硬气?她没和你说么?你当时是怎么做的?你说~我父母年纪大了,算了吧~不管对错,你永远以你父母为主,在家里你又何时维护过她?”

    李子烨瞪大双眼,嘴角微微一抽。

    告元子缓缓道:“那你杀柔袖做什么?她和你有仇么?”

    仇仙水目色轻蔑:“当然!谁叫她挡我的路?”接着笑道:“但对我而言~她还是很重要的。沉心池的水那么脏,她居然都没被污染,而且还治好了我的黑斑,这可真是帮了大忙。”

    紧接着,她又盯向了李子烨:“你也别恨我,你不够格。我是那个刽子手,你就是那个递刀的人。李府上下对她的轻视都是尖刀,招招都扎在了她心口。自她做了婢女心情就没好过,偏偏你那晚又与她争吵,所以才在阻我吸你魂时被杀……哈哈,如果不是心思低落,修为骤降,我还真杀不了她。”

    “所以,是因为你们整个李府的轻视她才丧命。你们,才是,主凶。”

    夜色阑珊,众人都陷入沉静。李慈不再指责,李子烨也不再哭嚎。

    半晌,告元子看着她桀骜不驯的脸道:“你还有想说的么?”

    仇仙水翻了个白眼:“没有——”

    “很好,真相水落石出,你也不必在此了。”

    玄伞跳出白袖,“嗖”地将仇仙水收进伞中——金光闪闪,是只三眼金鱼妖。

    在沈香儿惊呆地注视下,他掏出一块木头悬在玄伞上空。“咔咔”两声,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沈香儿惊道:“这是什么东西?你方才做什么?”

    告元子丟给她一本书:“看1993页,这是手机,我在做记录。”

    沈香儿随手一翻:“荆沙甲鱼。”

    见妖怪已收,李慈夫妇顿时深缓一口气,拊掌感叹:“老天有眼!苍天保佑!改日多烧香火钱——”面色稍缓,全然没有半分内疚。

    白袖翻飞,告元子微微摇头转身离开。

    “道长!我又当如何……才能与柔袖再续前缘?求道长明示!”李子烨突然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痛哭流涕。

    沈香儿拍了下他浮动的肩膀,道:“好生奇怪,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柔袖还愿不愿意和你再续前缘?”

    告元子微微侧身:“一来,看柔袖自己的决定,她愿意才行,这最为重要;二来行善积德,或许还有一些可能;三来,便是耗你十年寿命来唤醒她。你可愿意?”

    “愿意!我愿意!”李子烨掩面痛哭连连应答。

    “那便从此谨记在心。”

    一道冷风吹来,告元子已然不见。李子烨抱头蹲在地上,麻木地记忆开始翻滚:“柔袖那时究竟想说什么?”

    ''我什么?我……其实是杏花妖?”

    ''我……这是为你而战,只为护你一时周全?''

    ''我……其实不用做你的婢女,倘若你惹我不高兴,我随时可以丢下你离开。”

    恍惚间,一枚枯萎的杏花落在手心。李子烨看着杏花发神:几年前有一棵快枯死的杏木苗,他于心不忍便顺手浇了些池水,此后才有这段缘。

    杏花以为,只要单纯付出便可与爱人长相思守。可这是凡人的世界,需要单纯,却不能始终单纯。

    她终是葬了自己命,还了恩人情。

    杏花飘散,李子烨不禁思索:“柔袖,我真得爱你吗?我爱你,可你依旧成了替身。”

    “你有治咳的本事我便爱上你,仇仙水有了治咳的本领我便娶了她,若是再有第三个能治咳的人出现我是不是依旧会爱上她……是的,从没有替身一说,若有,你与仇仙水都是这治咳本领的替身,谁能治咳都行。”

    “不必为我惋惜,我会带着对你的爱与他人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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