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连轴奔波,连顿饭都没吃,不知是谁肚子里传出的咕噜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十分清晰。

    阿霜瞧了一眼怀德,眼下有些乌青,人也恹恹的。

    就提议先回家休息一番,可怀德还是想先去书肆看看。

    于是二人在皮市街巷口分开,阿霜回家做饭,再送去店内,怀德接着坐马车去书肆。

    临到了商肆门口,马车便走不动了,车夫掀开车帘。

    怀德瞧着不远处,攒动的人头堵在书店前的街衢上,围得水泄不通。

    怀德心中不安,赶紧下了车。

    昨晚大火灭烬后,怀德特意吩咐让伙计良永趁夜将后院清扫出来,今日照例开门迎客。

    如果是正常营业,不该有怎么多人。

    看客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怀德,喋喋窃语着,分出了一条道路让她前行。

    待瞧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怀德面布寒霜。

    可转念想到刚才阿霜的叮嘱,怀德掩下不悦,摆出了笑。

    无题书斋的匾额下方,一条春凳横放在书肆的正门前,挡住了入店的路。

    多日不见的刘盛昌一脸横气,双手叉着,杀才门神似的坐在上面,左右各两个小厮手里皆持棒械,耀武扬威地立着身后。

    这阵仗!

    怪不得怎么多人围着!

    店里的小伙计虾腰在旁低声劝,“这位爷,您要不去里面坐着,我们还要做生意呢。”

    “良久——”怀德出声唤道。

    良久回眼一望,仿佛看到了救星,声音都有些急切,“掌柜的,你总算回来了,这位客官突然杵在这,劝也不走。”

    “无妨,你去给客人沏壶茶来。”

    怀德上了台阶,向前走了几步,擎着笑,“刘掌柜,许久不见,日头正盛,挡在这里怕是会中了暑气,不然我们进去相谈。”

    刘盛昌见到怀德现身,登时立起身来,鼻孔喷出火气。

    也不接怀德奉迎的话,扯嗓道:“就在这说!”

    “也别瞒着了,无题书斋昨晚着了大火,存书烧个溜干净,下月的书刊你可是应了我们慎独斋行销两千册的量,我今日上门,就是要个准信,这批书你是能给还是不能!”

    刘盛昌此言一出,周边看热闹的人群顿生一口凉气。

    “什么!着了火!”

    “我可是定金都交了!”

    他们中大多都是书迷,等着新书上市来买,一见怀德也不否认都慌了神,纷纷上前向讨个说法。

    面对刘盛昌的逼问,怀德并未慌乱。

    这人今早打上门来,相必是听到了风声,特意上门发难了。可面对着汹涌的民意,怀德不能不视若无睹。

    怀德转身面向众人,平彻的语调缓缓说出。

    “各位,稍安勿躁,待我与刘掌柜商议完,此事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四下的人各自瞧瞧,既然得了怀德的话,那就不急了,再等等也罢!

    便又都安静下来。

    刘盛昌不满怀德三言两语平息了民沸,讽刺道:“怎么着,就靠说好话,这两千册书就能交出来了?”

    听着刘盛昌的讥讽,怀德心中哂笑,只当他是在放屁。

    做生意至今,怀德也习到了一点经商的法门。对付刘盛昌之流的人切忌心急,若是句句回应,才是落了他们的圈套。不妨先套出对方的图谋,见招拆招,才是良策。

    怀德笑意更深了,侃侃道:“不过个把时辰刘掌柜就听得了消息,不知道是在哪里养的耳报神,如此神速,我也想供奉一尊了。”

    见怀德一直在绕圈子,避而不答,刘盛昌也没有耐性再耗下去。

    怒气上头,飞身抽出小厮手中的棍子一棒打向怀德身旁的门框上。

    迅利的风声从耳边划过,怀德再睁眼时,门棂上的木雕花碎了一片,砸落满地。

    刘盛昌手握长棍,目光凶恶,扬言道:“你既然交不出货,今日就拿无题书斋的招牌来抵。”

    怀德站在原地,脚步未动。

    她不信刘盛昌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不过因为她是女子,自以为拿出点强硬手段吓一吓,便会怕了。

    看看,她稍微一激,这狼子野心不就露出来了。

    良久在屋内听到动静,端了茶盏急跑出来。

    见到刘盛昌面色不善,赶紧站到怀德身侧。

    怀德揩了下脸,指尖见红。

    她眉眼未动,只是抬手扑落了飞溅在脸上的碎屑。

    吩咐道:“良久,派人将匾额取下来,刘掌柜既然喜欢,便送了。”

    “是。”

    “你这女子!”

    刘盛昌知道怀德一向牙尖嘴利,见她还能如此平静,心中升起滔天怒火。

    摆起手中的长棍,直指怀德的面门,大呵道:“我要的可不是这块破匾!我要的是这个店,你既然毁约在先,就别怪我先翻脸了。”

    “这话怎么说的呢?”

    怀德面色淡定,丝毫不惧,“慎独斋是向我们书肆采购了两千册印书不假,可我记得交付时间是下月初,如今本月还只是中旬,刘掌柜就如此心急上门来讨要,心急可喝不了热茶。”

    怀德将手探向良久端着杯盏,一饮而尽。

    她知道此举必然会彻底惹恼刘盛昌,当初与他合作也是为了开店迫不得已,趁此机会撕破了脸皮,也成了好事。

    怀德斜眼看着刘盛昌,果然待她说完,刘盛昌将木棒甩了出去。

    蔑了她一眼,转而看向人群。

    鼓动道:“众位,事到如今,你们听明白了吧。无题书斋现在就是交不出货,她不仅骗了我,也骗了你们。书没了,钱也没了。这种没有诚信的人就应该滚出金陵城去,不能让她再扰了我们的书商的清誉。”

    人群中有些被他说动了,渐渐躁动起来。

    怀德冷笑,她就知道,刘盛昌故意守在店门,就是想大肆宣传她无法按时交书。

    以后若是提起了无题书斋,自然会存在非议,长此以往,毁的是无题书斋的信誉,毁的是行商的根基。

    怀德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置下茶杯,怀德调整了面部表情,跟着面向众人。

    沉声道:“确实,昨晚无题书斋惨遭大火。今日我既现身,便是要给众位一个交代。无题书斋自开号以来承蒙各位照拂,有了些许名气,小女在此感激不尽,请受小女一拜。”

    怀德缓缓揖礼。

    起身后,怀德道:“书斋创开不久,就遭此一难,我亦痛心。昨晚悲痛怔忡之余,又想到了各位对于书刊的翘盼等待,更是不忍,便连夜商量了对策,诸位可听一听。”

    “对于已经交了定金的,我手中有名册,如果想退,现在便可以排队领回,另书斋再多付一倍的银钱算作赔偿。若是还想要书,许是会多等待几日,这次的刊物在校勘上我们会取用双月的内容,还会附有孤本刻书随赠给大家。是退是等,全凭各位定夺,小女先给大家赔罪了。”

    怀德说完,面向众人,弓腰长揖。

    人群中多数都是读书人,不计功利,最重是非论断。见怀德如此诚恳,且明白大火毁书实属无妄之灾,都不免动容。

    有人出声回应了怀德,“姑娘起身吧。”

    接着便多了更多人,“是了,不用退,我们能等!”

    “怀德姑娘,我们不退。”

    怀德暗自吐了一口气 ,这关算是过了。

    缓缓起身后,怀德见刘盛昌仍然是凶恶地盯着自己,可也没有再说半分。

    怀德后脊顿生凉意,有什么不对劲,自己扭转了局面,刘盛昌不该没有反应。

    事情还没有结束!

    怀德给自己留了后路,赶紧朝着众人接着道:“今日之事,算是善了结束。可刘掌柜带着一众家仆,不由分说砸坏了书肆的大门,现在还不肯离去。如今店内就留我和伙计二人,双拳难敌四手,还请大家帮我做个见证,又或者替我帮个官。”

    话音刚落,人群外骚动起来。

    “让开!让开!”

    外圈的人看清来人,纷嚷着,“官差来了,官差来了!”

    刀鞘开路,人人避之,现身一队官署差役。

    打头的那两位怀德一眼认出,竟是昨夜来查勘火情的差吏。

    怀德转头去瞧刘盛昌,穷凶极恶的的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

    怀德暗道不好!今天这一遭不好过了。

    她挺直脊骨,打起万分精神。

    差役到了书肆前,瞟了眼刘盛昌,状似例询公事问道:“哪位报官啊!”

    “大人,是我报官。”

    刘盛昌急言出声,“这位女子和我立下契约,却不能按照约定办事,分明恶意骗取银财,请大人明察。”

    差役转头看向怀德。

    蔑视着眼,不耐烦道:“怎么回事?又是你!昨晚的大火就是你这燃起的吧,今天还敢骗人钱,怎么回事,赶紧交代清楚。”

    呸!

    饶是怀德想维持脸上的体面都维持不下去了。

    这官吏上来不由辩驳,一句话就给她定了罪。怀德彻底明白了,这伙人是刘盛昌的靠山。

    既然撕破了脸皮,怀德也卸了面上的伪装。

    怀德抱臂在前,冷着脸,扬起下颌,“既然刘盛昌说我骗了他,应该由他先禀明情况。”

    刘盛昌见怀德还在嘴硬,赶紧跳出来。

    “我付给无题书斋二百两定金,她欠我两千册书,这是事实,有文书凭证。大伙刚才也听见了,她亲口承认燃了大火损失惨重。按照无题书斋的印量,一日最多七十册,还有十日,她是万万不可能按时交付出来这批书。刚才这女子一直避重就轻,给你们交代了,可还没有给我交代呢。这不是蓄意敛财是什么?”

    官吏听着频频点头,“事实清楚,该赔就赔。”

    怀德看了一圈台阶下的群众,情状各异。

    她此时倒有些感激刘盛昌特意遴选这个地点,为她备下这出大戏。

    这里不是宗族耆老所掌控的溪头村,这里是市井街头,不同阶层的人杂融而居,不是单单一言堂就能说了算。

    官差可以用官威压人,却堵不住众口铄金。

    怀德回言道:“大人,我并未骗人钱财,书约上明确写着要在下月交付,时间还没到呢。”

    “可你确实交付不成这两千册的量。”官吏回道。

    “怎么交不了!”

    怀德从衣袖里拿墨迹刚干透的文书,展开示众。

    “这是我和清屏书库签下的合同,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楚,本月无题书斋的印量都会交给清屏书库代为刊印。”

    文书落款明晃晃盖着两个书院的印章。

    怀德还特意在刘盛昌眼前转了一圈。

    刘盛昌眼睛冒火,一脸不可置信。

    怀德接着道:“清屏书斋想必大家都听过,也曾是头号的刻坊,鼎盛时期一天上千本的印量不成问题。如今虽然收缩了产量,可每天五百本的的出量也绰绰有余。”

    刘盛昌没有料及怀德还有备后手。

    之前就是因为他拿准了怀德定然交不出书才上门闹事,谁知一夜过去,她竟然解了困。

    刚才在众人面前说的言之凿凿,现在被怀德当场驳斥,有些下不了台面。

    刘盛昌脸上五光十色,不肯低头,还再咋呼道:“要是你交不了出呢?”

    “如果到了约定时间还不能交货,我便自行去应天府衙门受审,甘愿被罚。”

    “刘掌柜可满意了?”怀德嘲弄地看向刘盛昌。

    刘盛昌见自己拿捏不了怀德,朝着差役暗中递眼色。

    差役哼气一声,打起官腔:“刘掌柜虽然不再追究了,可也不能说你这无题书斋就没事了。此事闹得市井沸腾,街巷堵塞,严重影响来往通行,你这个掌柜要负全责。”

    “大人训诫的是!”

    怀德说这句话时,看向台阶下。

    密压压的人头看不到边,闹剧越来越盛,起先还是好信的闲人凑过来。现在是整街的人,顺带还有临肆街巷的行人、商贾也凑过来瞧。

    这千百人的份量,饶是朝廷官员也要掂量一下,况且今日来的不过是位循吏。

    怀德思忖片刻,眼睛幽暗。

    盯着那差役,低问道:“大人,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还请大人明示。”

    怀德也不等那差役反应,直接说道:“说来也奇怪,昨晚燃起大伙时,我店内小厮去瞭哨求援,可无人值守。火灭了,大人才现身说是得了消息过来勘查。今日大人匆匆过来也说得了消息,刘盛昌主动说是他报的官,那昨晚是谁报的?也是刘掌柜?他如何知道,难不成长了千里眼?”

    差役眼睛转了转,不自然道:“自然是看到火情的民众来报,这有什么好问!”

    “巡查所到这里不过百步,为何等过了一个时辰才现身,还是说我们这等小民商户,不值得大人跑一趟!”

    怀德步步紧逼,“该交的商税哪一项没有交,可众位差爷出官差却分个三九等。哦,对了,刚才大人特意提起是我影响了来往通行,意思是让我再交一笔洒扫费孝敬给大人?”

    “你这女子,满嘴胡言!”

    台阶下的听众心若明镜,特别是街巷的商人,十分了解这帮循吏的德行。平日里不是寻个由头上门要钱,就是暗中滋事让他们不得安宁。

    每月各项杂税加总在一起,占了营收的十分之六。钱交了,却不办事。

    心里对他们恨的牙痒痒,却碍于官威不得不屈服。

    官差眼见说不过怀德,便拿出了最常用的手段,拔刀出鞘,威吓示众。

    “好哇你!敢散播谣言,污蔑官差,罪加一等!我看你这女子是不想活了!”

    怀德火上浇油,补了一句,“台阶下立着的千百号人可都听到了,难不成大人这把刀要把我们都杀喽?”

    人群中有些激愤的看不下去,大嚷叱骂这帮官吏。

    渐渐地,更多的商贾也加入进来,形成了人墙,向在场的官差簇拥而来。

    旁边几位官差看着眼前逼近的人群,紧张地吞咽口水。

    低声劝道:“我看……这帮刁民八成是疯了,要不先撤。”

    带头的那位官差也乱了手脚。

    他是收了刘盛昌的好处,拿钱办事,才走了这一遭。现在闹道这种地步在发展下去,怕是要沾血。

    万一追责下来,自己这顶头差事怕保不住。

    不得不收手,领头官差恨恨道:“收队!回衙!”

    这一小队,在众人的骂声中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

    怀德回头一看,早已没了刘盛昌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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