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了,前朝旧事依旧在人们口中津津乐道。

    说起来,还要从新雪事变时聊起,一直说到新军一把火烧毁了皇宫才算结束。

    前朝正史中不乏有千古人物、名门将相,但人们偏偏最爱野史。

    其中一桩,便是楚朝末年,曾有一位立志安民、匡扶正道的储君。

    这位储君,正史上毫无记载,那怕只言片语都吝于施舍。

    可野史中,却实实在在有这么一个人。

    “淳珈帝姬的事迹,放在今日也是世人所称颂的!”

    “是啊是啊!可惜了最后死的那样惨烈。”

    “要是长奚太子肯退位,淳珈帝姬也没死,楚朝或许……”

    “哎哎哎,慎言,慎言,天子脚下,你可得小心点!”

    “难道不可惜吗?千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哪!”

    ……

    这样的谈论时常在王都中发生,新朝天子爱民如子,对于此种言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一来,民间关于前朝野史的言论愈发不可收拾。

    就连说书先生时不时都会扯上一段——

    “话说三百年以前,淳珈帝姬刚刚降世,就引得诸天异象,漫天彩霞、万花齐放。”

    “帝姬七岁通晓史书,十岁识得万万医书,十二岁获神剑微末,十五岁治得天方水患,救万民于天灾之前。”

    “淳珈帝姬的名字已不可考,但她的称号,足以传颂千年。”

    “只可惜正史之中,连帝姬的半点影子都没瞧见。”

    “有史学家曾言,这或许与长安的那场天火有关……”

    ……

    新朝景川三十七年,南方爆发了一场罕见的、范围极广的水患,急报传入宫墙,天子即刻召集众仙家子弟,商议对策,救世人于水火。

    素有“仙道第一”之称的裴家嫡子初次出山,携一众仙家子弟至流岚城,暂住在郝玉苏家祖宅之中。

    *

    “妹妹……妹妹……妹妹死了……死了……呜、呜呜呜!”

    带着慌张、忧伤的嗓音不断在耳畔回荡,吵得人有些烦,右手被人发了狠地攥住,她朦朦胧胧间不由得“嘶”了一声。

    那道接连不断的抽泣声忽而停住了。

    紧接着就是一道尖锐的女声。

    “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死?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猝然睁开双眸,只见一张放大的小白脸哭哭啼啼的,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张手就要一把将她抱住。

    小白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我的妹妹!没死!”

    她猛地蹙眉,正要一声呵斥“放肆”,“肆”字还没说出口,一道粉白色影子一闪而过,一脚踢开了小白脸。

    只听得小白脸“呜”的一声,粉白色影子掠至她视线内。

    “没死?”

    女子抱胸低头看她,好整以暇。

    “算你命大。”

    春宁慢吞吞的地支起身子,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躺在一口棺材里。

    棺材古旧破损,纹路磨坏了许多,但依旧可以看出原先的华贵。

    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我说丫头,你在看什么呢?”女子语气好笑,“不会也和你那不争气的哥哥一样,傻了吧?”

    “什么?”她堪堪开口,就察觉到了声音的稚嫩,春宁微怔,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布满了厚茧和数不清的刀口。

    她的手,什么时候变成这幅样子了?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要一把抽出微末,却发现剑早已无踪。

    “什么什么?我说丫头,叫你拿的东西,找到没?”女子一把握住手中的长剑,利剑指向春宁的脖颈,剑端抬起她的下巴。

    说完,女子唇边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自顾自继续道:“还没找到,屏亭道姑可就难免一死了。”

    春宁抿唇不语,她腰背挺直,立于春风之中,犹似一棵压不倒的青松。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她的的确确是死了,她还记得死前弟弟凄厉的嚎叫,整座长安城都能听到,吵得她恨不得死得更快些。

    她尝试着问:“屏亭道姑?”

    那女子闻言展颜一笑,语气带着可惜:“你忘了?她之前可是为了你能留在族中,给爹爹磕了一夜的头,她磕得梆梆响,还喊着你那早死的娘,吵死了,我就要爹爹割了她的舌头。”

    小白脸被远远踹在地上,他匍匐着,爬了几步。

    柳树下,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泣着囔声大喊:“姑姑、姑姑!”

    春宁环顾四周,一片矮小的瓦房,接连塌了不少,院内随地栽了几棵柳树,参差不齐的,一些写满符咒的宣纸不知从何飞来,盘旋在地面上。

    “……”春宁飞速地思考着。

    她重生了?

    她捏了捏手心,一股微弱的痛感传来。

    眉头抽了抽,春宁的心情不知如何形容。

    想她淳珈帝姬,可是一介储君,在经历了举朝谋杀、恩亲背叛的荒谬之事后,竟然重生在这偏陬之地。

    对上女子的眼睛,她摇摇头:“随意害人,当心衙门的道君要你偿命。”

    极为冷淡的语气。

    女子略微怔了怔,踢了一脚春宁站着的棺材:“哟,衙门的道君?”

    春宁冷冷地注视着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楚朝余孽呢,这都是什么年代了!”

    此话一出,春宁原本紧握的手忽而松了松。

    楚朝什么?

    楚朝余孽?

    “我说死丫头,衙门里只有仙尊,没有道君哦,别瞎称呼!”女子挑眉,收起剑刃,“不会真是傻了吧?”

    “妹妹不傻!妹妹不傻!”小白脸爬了起来,三两下将脏手抹在洗得发白的青衣上,一副愤愤不平模样。

    “你胡说什么呢!我妹妹才不傻!”

    女子冷笑一声,一个巴掌冷不防扇过来,春宁下意识掐诀格挡。

    一股微弱的灵力在她体内燃烧着,她愣了愣,怎么这么弱?

    好在挡住了女子的巴掌。

    一阵眩晕感这时候从脚底浮了上来——

    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涌上心头。

    这具身体的主人没有名字。

    母亲在她出生以后的第三个月远走他乡至今未归,属于父亲的家业被亲信夺走,兄长为了夺回家业,轻信了一个名为【燕离声】的组织的承诺,醉心于修炼仙丹,最后因为一颗丹药沦为痴儿,姑姑屏亭道姑是唯一安然的亲人,一直照顾着兄妹二人。

    直到前几日,罗轻衣登门拜访,索要父亲遗物,屏亭道姑自然是不答应,双方便打了起来。

    罗轻衣手下之人用招狠厉,奋力出击,很快屏亭道姑就落了下风。

    那遗物是郝玉苏家府门之主的身份象征,父亲死前,叮嘱过一定不能遗失,更不能被无关之人夺走。

    此时罗轻衣来此地夺遗物,定是是朝中之人来访。

    南方水患,流岚城地处中南之地,是仙家必经之路,亦是水患发源之地,而不久前帝王下令命众仙家南下治患,歇脚之地便定在了郝玉苏家。

    据说,仙家子弟刚刚落脚流岚城,就要见一见苏灏明。

    可苏灏明早就死了,去哪找啊?

    罗家思来想去,顿时明白了仙家的意思。

    他们才不管郝玉苏家的主人是谁,他们需要的是,有信物在身的郝玉苏家族长。

    那信物,一定就是苏灏明留给那兄妹俩的遗物。

    屏亭道姑宁死不屈,罗家手下的护卫便一剑捅穿了这可怜的原身。

    原身奄奄一息,却格外的懂事,不肯屈服。

    家中穷得揭不开锅,哪里有药膏治伤?所以屏亭道姑亲自去求罗兆,苏灏明生前最信任的亲信,如今郝玉苏家真正的主人。

    原身被救活以后,醒来时却找不到屏亭道姑,最后在傻哥哥口中依稀得知,道姑是被关押在了地牢之中。

    罗轻衣这时告诉她,要她交出遗物,如此便放了道姑。

    而那份遗物,就藏在流岚城第一峰命途山。

    原身只身前往命途山,却不料遭人暗算坠入谷中,生死不明,最后罗兆碍于世家名望,派人寻她,最终在山脚溪流处找到一口棺材。

    只是,原身早已亡故,活着的,却是她。

    春宁脑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不知该同情原身还是该同情自己。

    前生被最恨之人一剑刺穿胸膛,举朝诛杀,只为一个可笑的天命预言。

    预言中,只有淳珈帝姬死,楚朝才可以延续。

    所以她死了。

    可是呢?可是楚朝还是亡了。

    “哈,哈哈哈!”

    春宁不由得冷笑起来,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花。

    “你笑什么?”罗轻衣翻了个白眼,“还敢挡?”

    春宁记得,那时候,漫天的火焰吞噬了长安的城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止于长安的一场夜雪。

    那场雪里,慢慢踱来一位老者。

    是老者救了她。

    那是整座朝野之中唯一站在她这边的人臣,苏灏明的先祖。

    先祖送走她之前,掐指一算,笑了。

    遂求她相助一事。

    她应了。

    虽说后来她还是死了,但依旧记得那位老者迈着新雪扶起奄奄一息的她时,眼中的凄凉。

    这份凄凉很快出现在她的眼中。

    春宁冷哼一声:“你就是罗轻衣?”

    罗轻衣抱胸,气急败坏道:“竟敢直呼本姑娘的名讳!”

    春宁懒得理她:“我会再去一次命途山。”

    罗轻衣噎了一瞬:“……什么?”

    “只不过,”春宁一个旋身,一把抽出罗轻衣腰间的长剑,横在罗轻衣的脖颈之间,“你得先和我哥哥道歉。”

    罗轻衣睁圆了眼,不可置信:“你!你竟敢!”

    长剑凑近了她纤细的脖颈。

    罗轻衣怒言:“你这死丫头!哪里学来的招式!竟敢威胁我!信不信我让爹爹……”

    一丝刺痛猛然从脖颈处传来,一滴鲜血滴落在她的衣襟之上,罗轻衣心中愈加震惊。

    她……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

    “呵,你真敢杀我?就不怕屏亭道姑……”

    “我敢不敢,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春宁微微一笑,对上罗轻衣的眼瞳,后者却莫名的瑟缩了一下。

    “你!你!”罗轻衣心中愤恨不平,恨自己出门没带上人手,否则有她受的。

    “道歉。”

    小白脸跪坐在地上,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妹妹,无辜的双眸中透出疑惑。

    “对……对……”

    罗轻衣嚅嗫着说不出口。

    春宁别过脸,对着小白脸道:“哥哥,过来。”

    话音刚落,罗轻衣瞅准时机纵身就要夺剑,哪知下一刻,剑光一闪,剑身却转而对上她的心脏。

    罗轻衣狠狠瞪了她一眼,掩饰心中的不安。

    院落中落叶卷起,画满符咒的宣纸漫天飞舞,柳枝拂动,天光大亮。

    可罗轻衣只觉得浑身的血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她哽了哽:“对不……”

    “跪下。”

    轻轻的一句命令,罗轻衣瞬间炸了:“你得寸进尺!”

    小白脸凑近春宁,问:“妹妹在做什么?”

    春宁浅笑道:“还一个人情。”

    小白脸陷入了迷茫。

    罗轻衣感受到心口的剑越来越近,心中更加慌了。

    她咽了一口唾沫,瞪了一眼春宁。

    然后双膝一软,猛地跪在了地上。

    她听见自己在说:

    “……对不起。”

    春宁没有兴趣看她气得又红又白的脸。

    “回去告诉罗兆,要是还想要信物,”春宁握紧手中的剑,笑弯了眼,“就不要动屏亭道姑。”

    罗轻衣又气又恨,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春宁。

    春宁把剑随手一抛,剑身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罗轻衣错愕了一瞬,冷笑着快速捡起长剑。

    春宁不动声色道:“你没有灵脉。”

    罗轻衣浑身一震,拿起剑的姿势一顿,她猛地抬首:“你、你……谁告诉你的!”

    春宁敛去笑容:“你虚张声势惯了,却从来带着护卫,且从不出手。”

    春宁回忆着各种细节:“我一剑就能制住你,看得出来你很怕死。”

    罗轻衣紧张地捂住心口,她下意识环顾四周:“你一面之词罢了,不会真的以为……”

    “罗兆身上有的,你没有。”

    此话一出,罗轻衣瞬间看向自己的手背。

    她脸色骤然苍白,将剑身放入剑鞘之中以后,她颤抖着声音道:“你知道又如何?除了爹爹,谁都不会相信!”

    罗轻衣呸了一声,三两步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院落。

    见那粉白色的背影逐渐远去,春宁却猛然呕出一口鲜血。

    “妹妹!妹妹!”小白脸一把拥住春宁,一脸的惊慌失措。

    她强行动用皇家禁术制剑,远远超出了这具身体的负荷。

    春宁深吸了一口气,脑中不合时宜响起了苏氏老者离去赴死前所说的话——

    “殿下,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若遇臣之后人,可助?”

    “……可助。”

    春宁笑了笑,仰头看向小白脸,剑眉星目,迥然不群,只可惜……

    “你叫什么?”

    记忆纷涌,春宁一时半会儿叫不出他的名字。

    小白脸见妹妹笑了,小心翼翼擦去春宁嘴角的血渍,一字一顿:“妹妹,怎么、忘了,哥哥叫什么?”

    “嗯?”

    “以后,你可要记住了!哥哥、叫,苏易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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