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走墨玉,春宁抵达命途山时,已是夜半子时。

    大雾四起,冷风阵阵,弦月如勾,一派清冷。

    命途山只有一条小道上山,小道直通命途山顶峰,峰上沾雪,可见其高耸入云。

    春宁掐诀御剑,直奔高峰。

    不知过了多久,春宁忽觉体力不支,脚下一软,木剑身上散发的淡光骤然熄灭,春宁“啧”了一声,倾身落下云间。

    疾风过耳,春宁捂住心脉,望着距离越来越近的地面,闭了闭眼,一声疾令脱口而出——

    “召神!”

    下一刻,柔和的风从地面浮起,堪堪稳住了春宁下坠的身体,身子瞬间轻盈起来,降落的速度也慢慢减缓,衣袂翻飞间,春宁轻轻落地,呼出一口气。

    不远处地面上忽然破出一个洞口,一道矮小的影子慢悠悠地、左右晃着脑袋钻了出来。

    此人身材只到春宁腰部,留着长长的白色的胡须,眉眼都被遮得看不清了。

    春宁抱胸看他。

    那小老儿拄着拐杖左看看右看看,眉毛底下忽然迸发出两道金光。

    “帝……帝姬?!”

    小老儿又惊又喜,眼泪都要溢出来了,他赶忙甩开拐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忙磕了几个响头。

    “老臣土地,参见帝姬!”

    春宁眨眨眼睛,有些恍若隔世:“起身。”

    “三百年了,帝姬啊,就在刚刚,老臣听到召示,还以为听错了、老糊涂了!”小土地神一把抹去眼角挂着的泪滴。

    “你是此地的土地神,见惯兴衰,怎么还哭了。”

    小土地神听闻此言,双手紧紧撑着拐杖:“见到帝姬,老臣心里高兴。”

    “这些年,过的如何?”春宁蹲下身子,认真道。

    小土地神心尖都在颤。

    想当初,楚朝末年,夜雪事变以后,大奸臣卢华臣下令诛灭皇族掌令下的三千土地神,屠戮进行了三个月,长安城内,土地神尸身堆满了宫墙。

    然而,土地神只是他们的俗名,他们只是楚朝皇族灵血滴化而成的“灵”,作为守护地界的卫兵而存在。

    “活着,很好!特别好!”土地神哀声叹息,“只是……”

    他噤声了。

    春宁知道他要说什么,却只是笑笑:“我此番回来,要做一件事。”

    土地老儿眼睛冒着光,正以为春宁要说出“复国”之类的话语时,春宁站起身来,却道:“我要取郝玉苏家家主遗物,你且……”

    回首一看,土地老儿已然石化在原地。

    “?”

    “帝姬为何……要寻此遗物?”

    “说来话长,”春宁淡声道,“你且告诉我,那遗物,藏在命途山何处。”

    原身也只是知道遗物就在命途山,其具体位置,一概不知。土地神在此地数年,听便风闻,应是知道。

    小土地神甩甩脑袋,毕恭毕敬道:“就在雪峰之上,不过……”

    春宁默然注视着他。

    小土地露出为难的神色:“不过,据说那件遗物,需有缘之人才可取出。”

    “有缘之人?”春宁简单重复了一遍。

    小土地神却自顾自说起来:“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谁都打不开,见不着。”

    夜色迷蒙,春宁稚嫩的脸在月光下血色很淡。

    春宁沉思半晌。

    土地神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帝姬……老臣有一事不解。”

    “说。”

    “帝姬是如何改了容貌,又改了年岁?”小老儿一时不知是何原因,他能认出春宁,靠的不仅是春宁使用的皇家禁术召唤“灵”,还有开了法眼以后,他看到的春宁魂魄心口处的一点朱砂。

    那是楚朝皇族才拥有的特质,有一个统称——魂砂。

    “此事……我也颇有疑惑。”春宁斟酌几番,不知如何开口。

    土地神是楚朝皇族血滴所化,是世间除了亲人手足以外与皇族中人最亲近的所在。

    和他们呆在一起,会有一种亲人就在身边的感觉。

    土地神拱手拜了拜:“不论帝姬是何面容是何年岁,老臣都誓死追随!”

    春宁颔首笑了笑。

    “我如今灵力低微,灵脉受损,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春宁咽下喉咙溢上来的热血,“你可有灵剑?”

    木剑太耗灵力,灵剑相反。

    土地神闻言道:“有!有!”

    随即一掌拍向地面,停了几瞬,掌心慢慢升起,一柄雕刻得精美绝伦的桃木剑在掌心下发出金光,剑身逼真,映入眼帘。

    春宁接过,在手里垫了垫:“天方桃木剑?”

    “正是!”

    春宁浅笑:“还没问,你的名字。”

    土地老儿激动得眼泪横流:“老臣三百年前护卫昭世地界,得崇阳帝赐名遂尘子。”

    春宁轻轻呢喃了一声“父皇”,唇畔噙着一抹轻笑:“好,遂尘子。”

    “是、是!”

    *

    因为春宁如今的身体,禁术无法坚持太久。

    遂尘子退下以后,春宁将手中的天方桃木剑横过身子前。

    木剑悬浮,春宁一个旋身踩上去。

    掐诀御剑,飞过天际。

    感受着薄弱的灵力正在一点一点流失,春宁终于降落在命途山雪峰之上。

    此山极高,顶峰落雪,是少见的奇观。

    春宁踩在雪地上,但见一株花树立于雪景之中。

    “就在一株红花树下,掘地三尺即可见到。但具体是什么物什,老臣就不得而知了。”

    遂尘子的话语回荡在耳侧,春宁收回天方桃木剑,朝着那株花树奔去。

    红花树满枝花开,绝美绮丽,在漫漫雪色之中遗世独立,犹似一位遗落人间的神女。

    踩在雪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和峰顶呼啸的寒风声阵阵入耳,春宁熟若无闻。

    来到花树底下,春宁不由得仰头看去。

    她不喜红色。

    她喜爱的,是棠花色。

    每当长安的雪落尽了,母后种在皇宫里的海棠花就会盛开。

    花开时节,是每一次长春。

    这个时节,春宁就和胞弟一起在树下玩闹、听书、唱曲,欢声笑语中度过一年又一年。

    春宁收回目光,将天方桃木剑插入雪地,掐诀破开土壤。

    突然,一柄冷剑抵上春宁的脊背。

    “想活命,就停下。”

    粗沉的嗓音响在身后,春宁手中的动作一顿。

    “阁下是?”

    一声冷笑。

    “杀你的人。”

    一股寒霜之气浮上脊背,春宁手中动作一顿。

    抬首瞬间,十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嗖的几声出现在周身,将她团团围住。

    数柄寒光闪烁的剑齐齐指向春宁——

    身后的人将剑身沿着春宁的脊背线条慢慢提起,漫不经心道:“死丫头,你命还蛮硬的,嗯?”

    春宁暗自调息几瞬,便知此时自身灵力不足以再次动用禁术。

    显而易见,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人就是之前杀死原身的那一批人。

    他们在此地,一定埋伏许久。

    “燕离声?”

    春宁声色冷冽,白净清丽的脸倒影在折射着光线的剑身之上。

    花树摇曳,寒风吹过,无数红色花瓣轻落在地。

    “聪明。”

    身后的人冷然一笑。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再来找这件遗物?”

    春宁自然记得。

    “我要如何,才能不死。”

    闻言,身后的人微微一顿,随即发出响亮粗犷的笑声。

    那柄冒着寒气的剑也离开了春宁的脊背。

    “之前不是誓死不服吗?如今又怕死了?”剑身入鞘的声音响起,那人慢悠悠踱至春宁面前,站定。

    此人满面胡髯,身高八尺,一脸凶光,只有一只左耳,身强体壮。

    春宁收回目光,淡然道:“命薄,怕死,人之常情。”

    “呵。”

    壮汉抬手挥了挥,那些靠得很近的蒙面人井然有序地后退几步。

    “不想死?”他死死盯着春宁的脸,“既然认出了我们,那就只有两个选择。”

    “死,或者,加入我们。”

    燕离声这个行踪不定的组织,目的不纯,来历不明,原身记忆里有关他们的信息少得可怜。

    据说燕离声的参与人中,有一大批是作为炼丹的“药引”存在的。

    此时说出“加入”,也许只是要她作为“药引”加入。

    而作为炼丹“药引”的人,历尽药火焚烧,却无法死去,痛苦难忍。

    春宁轻轻眨眼:“若我都不想选呢?”

    壮汉邪笑道:“你没得选。”

    “我可以和你们做一个交易。”

    “交易?”壮汉扯着嘴皮笑,“用你的命吗?”

    “不,”春宁抽出天方桃木剑,笑得极淡,“你可识得此剑?”

    周围的蒙面人纷纷举剑作攻击状,壮汉抬手止住:“天方桃木剑?”

    “正是,”春宁笑意不减,“方才我的剑意早已渗入遗物,九尺之内,只要我想,遗物就会化作湮粉。”

    “流岚城内谁人不知苏家之女无名无姓,连灵脉都有所损伤,怎么可能使得了天方桃木剑?”壮汉爬满了厚茧的指头摩擦着剑柄,面露凶色。

    灵力是天地灵气汇聚而成的,灵脉越是纯净,可以吸收的灵气就越是庞大。

    耗掉的灵力,只要过一段时间就可以通过吸收灵气恢复。

    早在调息那会,春宁就已经开始暗自吸收灵气,方才的拉扯,不过在为她积累时间。

    春宁轻松地挑起一个漂亮的剑花,淡紫色的光浮在天方桃木剑身上。

    灵脉有所受损,的确不可能使得了天方桃木剑,但皇家禁术可以。

    剑花搅动着旋风,吹过壮汉胸前,生生将他逼得后退。

    “你且试试。”

    壮汉一把拉开长剑,剑身出鞘,冒着蓝色的冷气。

    “找死!”

    壮汉一举就要朝春宁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身侧的随从举剑拦下了他:“大人!”

    “大人,若是遗物损坏,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况且,那遗物只有那个人可以打开……”蒙面随从语气急切,慌里慌张,“不如就照着那个计划……将计就计……”

    壮汉一举压下剑身,生生劈断了随从的右臂。

    一声惨叫骤然响彻雪峰——

    春宁淡然注视着一切。

    血花四溅,壮汉见了血,才恍然回过神来。

    “大人……”那随从倒在地上,眉眼狰狞,痛的几乎晕厥。

    壮汉冷着脸,收起染血的剑:“交易……好。”

    春宁微微颔首。

    “我可以不杀你,也可以让你把遗物带回去,”壮汉露出阴冷的笑容,“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那个傻子哥哥,把你母亲留给你的宝匣,典当给了我们。”

    春宁注视着他。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那个宝匣里,装的是你母亲的踪迹。”

    此言一出,春宁微微一愣。

    脑海中突然冒出苏易邈的脸。

    这个便宜哥哥,居然一直没告诉原身这件事。

    “你要做什么?”春宁淡声问道。

    “算你识相,”壮汉从怀里掏出一枚掌珠,递给春宁,“将此物交给裴之璟,我可以考虑把宝匣交给你。”

    裴之璟?

    那个京城裴家的嫡子?

    春宁催动灵力,抬手覆过眼眸,又放下。

    “不必看了,没有毒。”

    春宁接过,在手心里握了握。

    “你最好按照我说的做,否则我随时可以如你一般,轻易毁掉宝匣。”

    *

    命途山半山腰,春宁喘息着停在一泓山泉前,掬起一捧水,轻轻抿了一口。

    古神檀木制成的木盒与天方桃木剑、一颗掌珠就被放置在一侧。

    她靠在一株松树下,松了一口气。

    苏醒以来,因她强行使用禁术多次,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在雪峰之上动用禁术使用天方桃木剑,身体早已超出负荷。

    所以她是走下山的。

    春宁阖目养神半晌,才把地上的物什捡起。

    最后捡起木盒时,春宁却发现木盒紧闭的缝隙里正在渗出血色。

    一把黄金锁封在木盒身前。

    犹疑之间,春宁将手轻轻触碰那抹溢出在锁头上的血色。

    下一刻,随着“啪”地一声,锁头居然开了。

    春宁蹙眉望进盒内。

    只一封保留得完好无损的信件。

    春宁探出手将信封拿出,只见信封之上,写着——

    吾皇淳珈亲启。

    心中咯嗒一声。

    春宁拆开信件,一目十行扫下去:

    吾皇至上,惠书敬悉,善自珍重。

    基业崩殂,实为奸臣当道,卢、周二人难辞其咎,非陛下所误。

    臣知陛下此身复世,乃三百年后。

    百年以后,臣如死灰,君若朝霞。

    天命所归,实不可违,但求陛下,忘却前尘,苦恨皆散。

    谨此奉闻,伏惟珍摄。

    臣苏悯仁上。

    春宁呆了几瞬。

    都说苏悯仁是楚朝勘破天机第一人,却不承想他的确知道春宁会在三百年后复生。

    嘴角溢出讥讽的笑。

    “好一个苦恨皆散。”

    当年诸位人臣上奏病重的父皇,要她遵循天命,慨然赴死,父皇一怒之下一把火烧毁了所有奏书。

    可后来天下大乱,朝政不稳,父皇驾崩,叛军割据,长安城破骤发。

    春宁本可以阻止这一切,可围京之计被人泄露,行动失败。

    春宁一向心思沉稳,冷静自持,在那样的境况下,也依旧有条不紊。

    但一个人的出现,毁了这一切。

    国相李洱。

    春宁的拳头攥得有些紧,她深吸一口气,想要把那个人甩出脑海。

    可漫天火光之中,那人一剑刺向她的身姿,她永世难忘。

    直到春宁走到命途山山脚,那股苦恨才慢慢减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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