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朋友大家好,欢迎乘坐G1714次列车,本次列车已到站,请整理好随身物品……”

    柔和清脆的列车播报音被裹挟进行李箱和乘客的喧嚣中,逐渐模糊。

    林咚拖着行李箱,跨过列车和站台间的临时铁梯,站定在这座小城的土地上,方感觉心落到实处。

    “滴——滴——”身后的列车响起提示音,敞开的车门哐啷一声关上,严丝合缝。而后,绝尘而去,各色的车窗从林咚眼前一闪而过,应接不暇。

    林咚透过晃眼的阳光,看着若隐若现的白色车尾,意识到,她和自己原本的人生航道脱轨了。

    还没有到达终点站,她却提前下了车,看着原本同路的人、既定的航线都与她渐行渐远。

    林咚顾望着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小城,心里想——这样才对。

    她拉起拉杆,逆着人潮,走去。

    她手里的行李箱并不重,因为她在大学不过一载,没置办多少东西。现在,宿舍里她的床位正空荡荡,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到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cannot be……”

    林咚摁断电话,换了一个号码继续打过去。

    “喂——”

    “喂,妈。”

    “咋啦?你这个点不上课吗,打啥电话?”

    “妈……”林咚停顿了一下,“妈,我现在在车站,咱们家这边的。”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林咚以为老妈估计是被自己惊吓到了,气得不轻,说不出话来,就老老实实站在车站口,举着手机。

    可谁知,过了一会,电话那头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哎,我给您拿个袋子装起来,您提好,下次再来哈!”

    林咚挑了一下眉,嘴角僵硬地咧了一下。

    电话那头重新拿起了手机:“现在不是还没放假吗,你咋就回来了?”

    “我,退学了。”林咚低头看着地上的砖缝,脚尖摩挲着。“……妈,对不起。”

    林咚悄悄把手机拿远一些,等待着电话那头的河东狮吼,讨饶的说辞她也已经打了好几遍腹稿,这次是有备而来。

    “你回来吧,叫你爸去接你。”电话那头只有这样平静的一句话。

    林咚一愣,接着道:“我刚给我爸打电话,没人接。”

    “我给他打,你在车站口找个显眼的地方等。”

    “好。”

    好一会,一辆红色的雪佛兰向着林咚驶来,前后一晃荡,和她脸对脸停下。

    老爸打开车门,把林咚的行李箱架上后备箱,拍了两下裤腿:“上车。”

    快放暑假了,三伏天正热,林咚爸扭开了空调,直开到最大。

    林咚看着老爸那一脑门子的热汗,还有那张红得像是包青天的大方脸,就知道他刚才准没开空调。

    “我不热。”林咚靠在车窗上。开空调得费油,她知道老爸是不舍得开。

    “这大热天能不热,再说,你不热我热。”老林摸了一把汗珠,喘出口粗气。

    老林,嘴硬啊。林咚看了看老爸,扭头盯着车窗外。

    “半年没回来啦,咱们这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嗯。”林咚倚在车窗上,呢喃一声。

    老林把林咚送回家就去跑车了,林咚在卫生间洗澡,手机里放着音乐。

    热水自花洒喷落而下,溅起氤氲的水雾,蒸腾起团团暖气,模糊了视线,思绪也开始漫无目的地飘忽。

    林咚出生的时候,老林夫妇已经三十出头,人生最能折腾的十多年已悄然画上句号。

    老林一多喝两口酒,就喜欢掰扯年轻时的往事,在那些细碎的片段里,林咚多多少少拼凑出了父母俩人年轻时的过往。

    两人从偏远的农村进城里闯荡,新疆、西藏都去过,天南海北地闯,照老林自己的话讲,心里头有一股子劲儿,不认命,偏要走出农村,让自己的孩子做个体面的城里人。老林给人拉过黄包车,凿过混凝土墙,买过花生瓜子,赚了点小钱开个饭馆。

    别说,老林和王女士三十岁的时候,还真整出点名堂,干大了,在城里开了十来家连锁店,打出个响当当的招牌。两人正雄心壮志打算向全国进军,王女士却意料外得了一场大病,切掉半个胃,散尽家财,亏空老底,老林才好不容易把人从阎王殿囫囵个扒拉出来。从此,他们的事业便一蹶不振,彻底垮了。

    老林和王女士也想东山再起,但身子骨早不如年轻时候能抗,也没了本钱,便打道回府,回老家的小城里安家。

    现在老林跑出租,王女士开个小卖部。

    “爸,你……怨不怨,光辉的康庄大道说断就断?”林咚琢磨着开口。

    “老话说得好‘人心比天高,人命比纸薄’,我当时都以为留不住你妈了,结果老天爷还是仁慈,没带走你妈,我就得三叩九拜、谢天谢地。再说,就是在最难熬的那几年,有的你,你老爸俗人一个,不想当啥成功的企业家,家里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知足得很!”老林摇头晃脑,头冒热气。

    “留着我干啥,活着还不是遭罪,净连累了好人。”王女士拿胳膊肘推了老林一把。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我可就只能空落泪了。再说,如今这日子我觉得挺好。”

    林咚知道王女士不过嘴上抱怨,心里却甜蜜,一辈子碰上老林这种男人,前途事业皆可抛,就心甘情愿守着你一个人,总是幸福的。

    林咚从小就觉得,老妈像是童话里的公主,不过故事的结局是,美丽的白雪公主和一个能干又顾家的小矮人打败了可怕的恶龙,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若干年后还孕育了一个小小矮人,林咚。

    或许是因为两人年轻时见过大风大浪,看得开,对林咚采取放养式教育,她从小就活得自由。

    林咚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想一出是一出的白日梦想家。

    播放列表里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一首《平凡之路》,那是林咚高三时学校百日誓师的主题曲。

    高三学生一寸光阴一寸金,可那天学校占用了一整个早读的时间,播放着全体老师精心准备的视频,最后又带着所有的高三生宣誓笃志。

    如此一块石砾噗通坠落,在沉闷又匮乏的高三生活里激起阵阵涟漪,可也就一阵而已,晚上成堆的试卷和练习册就淹没了一切。高三时,什么都不长久,很快便可抛诸脑后,不是少年们不在意,不想抓住,而是现实要他们眼里只有高考。

    所以回忆起那段痛苦压抑又熠熠生辉的时光,少年眼底常有茫然,好似满满当当,又好似空无一物。

    林咚记不清那个早晨他们到底宣誓了什么,只记得物理老师们写了一副有趣的对联,还屈膝朝各个方向摆出了“走你”的动作,中二又可爱。还有就是这首《平凡之路》,听不太清歌词,却在那时那刻有一种别样的感染力。

    高三那年,林咚单曲循环了许多次,歌词早已烂熟于心。

    “谜一样的,沉默着的

    故事你真的在听吗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

    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

    才是唯一的答案。”

    林咚也在找寻自己的答案,她曾以为考上大学,她过去十八年的人生就有了答案,十多年的努力就有了结果。和许多学生一样,林咚将高考作为自己人生的里程碑,以为跨过那个节点,人生就会截然不同。但现实却告诉她并非如此,没有哪个时间点会让人生重新开始,痛苦和迷茫伴随始终,不存在完全的自由。

    可林咚还没学会妥协,所以,她选择了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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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退学手续你都办好了?”老林呷一小盅白酒,皱着鼻子哈出口气来。

    “还没,要家长签字。”

    “你可想好了?后面怎么打算的?说来老爸听听。”老林往嘴里塞了一粒花生米。

    “爸,我想我还是不能接受没有画画的人生。我打算回来艺考。”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按部就班地生活,却发现内心总有躁动不安的声音响起,让我忠于自己,不放弃,不妥协。”林咚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指尖打着圈。“画画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以它为未来的工作。当初我天真地以为高考能完完全全决定我的人生,改变我的轨迹,上了大学就会有更加自由的人生,想做什么就能去做,到头来却发现想要的生活只能自己争取,没有所谓的‘一劳永逸’。如果按照原本的轨道继续走下去,我只会离想做的事情越来越远,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人生。”

    老林没吭声,半晌,咂吧了一下嘴:“老爸再多问你一句,你给自己立的目标是什么?”

    林咚抬眼看着老爸,天花板的吊灯在她眼里落下星芒:“我不知道,我不确定自己从现在开始努力会有什么结果,我不是什么天才,普通人一个,但我会全力以赴,这是我对自己的保证。”

    老林咧嘴笑起来,仰头饮下一口白酒,呛得咳嗽几声:“我的闺女我了解,行,老爸支持你!”说完老林伸长脖子,将那张京剧里的大红脸凑过来,鬼鬼祟祟,朝林咚勾了勾手指。

    老爸啥德行林咚最是了解,喝两口白酒就没了正经人样,堪比三岁小孩儿。可老林自己却不以为然,颇为傲气地说,男人致死是少年!

    爸,你可知道,三岁小孩不在少年范畴,那是幼儿,吃奶的婴幼儿!林咚翻个白眼,懒得鸟自己的亲爹。

    她以为老爸要跟自己密谋什么诡计,谁知道老林趴在自己耳边,扯着大嗓门,说道:“最难搞的是你妈,下面能不能说服你妈就看你喽。更年期的女人呐,难搞,亮出你的决心让你妈见识见识!”说完,老林咧着嘴朝林咚挤眉弄眼,宛如抽筋。

    话音刚落,“更年期的女人”就从厨房端着盘蒜苗炒鸡蛋走出来,啪得一把拍在茶几上,林咚感觉自己的小心肝也跟着抖了三抖。再看看一旁的老林,正老老实实缩在沙发上,花生米配二锅头,做小媳妇状,安分守己。

    林咚了然,自己是泥菩萨过河,旁边的那尊弥勒佛可不靠谱。她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喊了声“妈”。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王女士一掀那个带着花边的桃红色围裙,坐定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不怒自威。

    嘿,全国老妈统一发作前兆,傲娇加愤怒。

    “妈~”这一声荡气回肠的“妈”林咚练就多年,叫的那是一个百转千回、花枝乱颤、心弦撩动。

    王女士筷子一拍:“退学,你可真能,有个性啊。辛辛苦苦十多年,就为了那一纸文凭,到头来你说不要了就不要了。考上这个大学不容易,师范毕业,想考研考研,不想考研下来也能找份体面工作,安安稳稳一辈子,多少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你这犯得是什么傻!”

    林咚知道自己先斩后奏,有错在先,平静道:“妈,安安稳稳是一辈子,大风大浪也是一辈子,别人求安稳,我求一个随心。我才十九,现在就认命尚早,让我再折腾几年。再说,有句名言说得好‘人生在世,万事浮云,顺遂心意,潇洒快活属第一’。”

    王女士乜斜着眼睨过来:“谁说的这歪理?”

    林咚从善如流,供认不讳,指着沙发上的老林:“——林建国。”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老林这条油滑的老泥鳅也逃不过王女士的怒火,只得瓮声瓮气加入林咚一方:“嗨,岚儿,咚咚年少,要她这个年岁的小孩安分守己那是强人所难,由着他们去闯去闹,别想着给他们规划好道路,将他们在温室里圈养,有些歧路坎途需得自己走,流血受伤也落个问心无愧。想想咱们年轻的时候,十八九就从农村跑城里闯荡,惊世骇俗的事可没少干,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劲儿撒野。”老林挪挪屁股,和王女士挨近一点儿,“将心比心,让咚咚去试一试。”

    “你闺女这样,全是你惯的,天上的星星也偏要摘一摘!”王女士晚饭没吃两口,让这狼狈为奸的父女俩气饱了,一把夺走老林和林咚手里的筷子,去洗碗了。

    林咚没想到王女士这关这么好过,悄咪咪探身:“老爸,我妈这么好说话?”

    老林叹口气,故作高深:“咚咚,你妈早知道你在大学里不开心,你一直没说我们也就没问。我和你妈想要的可不是你多有出息,就是要你快快乐乐。这回你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们不会阻挠。”老林有些骄傲地仰起头,“当然,这里面也有你老爸我打下的群众基础。”

    林咚对着老爸那张红彤彤又散发着酒气的大方脸没吭声,回想起在车站告诉王女士自己要退学时老妈沉默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咬着下唇,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她豪气地端起水杯:“老林,以水代酒,敬你一杯!”

    敬完酒又跑去王女士跟前晃荡,帮着端盘子递碗,好一副谄媚小人模样。

    “一边去,净碍事儿!”

    “嘿嘿嘿,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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