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结束,所有的成绩都公布出来,林咚在班级中游,数理化考得惨不忍睹,幸而英语和语文不算荒废,整体不上不下。林咚只看了一眼贴在教室门口的成绩单,便将开学考抛在九霄云外。

    林咚和祁夏约好周六晚上在画室见面。

    林咚与褚楚一道放学,顺便去小卖部买了一根棒棒糖。两人告别,林咚只身前往画室。

    到画室时,祁夏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写生,对着一块头骨的模型。

    “到得好早。”林咚出声。

    “翘了一节课。”祁夏没有抬头,炭笔飞快地在纸上流转。

    林咚挑眉抿唇,没有接话,将书包放在祁夏身边的桌子上,掏出自己的画具和眼镜。

    她搬来桌椅,郑重其事地坐到祁夏身边,一副洗耳恭听的徒弟模样。她没有出声,等待着祁夏把最后一部分画完,探头仔细观摩着。

    看到祁夏臂弯下的画纸的瞬间,林咚不禁蹙眉,目光一滞——那上面的头骨竟是上下颠倒,画在纸上。

    对着正放的物体画倒像,难度极高,也匪夷所思。但祁夏落笔干脆又利落,胸有成竹,笔若游龙,目光在实物和纸面上辗转,格外专注。

    直到画成,林咚仍惊叹到失语,痴痴地盯着画面。里面的头骨栩栩如生,结构形状宛如拓印,石膏介于光滑与粗糙间的质感在交织的线条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祁夏转身仰起头,看向她:“傻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林咚机械般扭头看向祁夏:“大神,赐教!”

    “我没怎么学过画画,用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你确定要学?”这话实在过于谦虚,就好像富甲一方的大贾挺着便便大腹,满面油光,对着他手下干瘪的长工说,“我吃不起肉,要不然能瘦成这样。”

    奈何,祁夏一脸真诚,不似谦虚。好吧,真诚永远是必杀技。林咚瞅瞅他,深吸一口气,俯身叩拜:“您请!”

    “你想听哪方面的技巧?”祁夏放下画板,随意转着手上的铅笔。

    “要不先讲讲您倒着画画是怎么回事?”

    “好。”祁夏将画板搁到画架上,让林咚站在他身后。“原因其实很简单,倒着画画用到了小孔成像的原理。还记得我们初二物理书上小孔成像的实验吗?与之对应的,头骨即是蜡烛,我的画纸就是光屏,而‘小孔’则是我通过大脑虚构出来的。”

    林咚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出初二物理书上的画面,飞快地消化着祁夏的话。

    “小孔位置的确定是关键。光在同种均匀介质中沿直线传播,且像距越近,像越小;像距越远,像越大。像的大小要恰好与画纸匹配,最好距离上边缘一指,距下边缘两指。根据相似三角形的原理,像的高度=(物距/像距)×物体高度。作画的四开素描纸大小一定,389mm*546mm,根据这个数值估计像的高度,以画纸作为参照物估计物的高度,最后根据比例关系确定物距以及像距。在此基础上,就能在一定误差范围内确定‘小孔’的位置。”

    林咚大脑飞速运转,跟上祁夏的描述,并尝试和祁夏一起构建一个小孔成像的实验。

    “这些都确定以后,就可以开始根据虚拟的小孔开始作画,或者说成像。就好像是光本身在画画一样,而成像系统的点扩散函数就是画笔,在纸上呈现一幅倒像。”

    林咚对祁夏的一番操作叹为观止,直到祁夏叫她,才回过神来。

    “林咚,你站到画板和头骨连成的直线上。”祁夏伸手指了一下,林咚走到他说的地方,“再稍微往后一点……有点多了,往前5cm。嗯,差不多,这就是我计算出的小孔位置。”

    林咚站在祁夏对面,干巴巴地望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还有别的问题吗?”祁夏看向林咚,询问。

    “打型和结构这方面是我的短板,能再多讲讲吗?”林咚继续追问。

    祁夏转着笔想了想:“物体本身的构造也值得重视,有时要细致入微,有时又要抽象成几何。就拿面前的头骨来说,你可以把它大致抽象成一个球体,由直线传播的光确定整体明暗和阴影的大小位置。其他复杂的石膏像或是静物也可以这样处理。但在画具体细节时,要将它放大,这就需要你十分了解物体的构造。还是这块头骨,”祁夏和林咚走到模型面前,祁夏伸出笔点过各个位置,“这是额骨,眉骨,眼眶上缘,颞线,颞骨,鼻骨……头骨侧面结构有顶骨,冠状线,髁状突……”

    “人体的结构更加复杂,共206块骨头,颅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附着在骨头上的肌肉是怎样的构造,人体系统循环代谢的机理如何,对这些都有一定了解,在画人体素描或者速写时才会下笔有神。”祁夏停顿一下,“换言之,要关注到作画对象本身。”

    祁夏一番精彩绝伦、令人瞠目的讲解结束,扭头看向林咚,她正沉默着,似有所思。

    祁夏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祁夏,李絮老师说的没错,”林咚拿起祁夏的画,展开,“这些并不能称为画作。”

    “那是什么?”祁夏不以为意,倚在座椅上。

    “……垃圾?也许。”林咚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祁夏。

    李絮曾说过,天赋是热爱,那时林咚还不以为然,现在却了悟。

    因热爱而痴迷,即使是平庸的资质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若不热爱,便无兴趣,再杰出的天赋也是浪费。就拿林咚和祁夏来说,林咚中人资质,但画作因为热爱而鲜活;而祁夏只是机械地运用理性大脑来作画,就好像打印机在复刻,抹杀了艺术本身的意义。

    祁夏没有吭声,示意林咚往下说。

    林咚没有立刻回答,踱步到画室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副画作旁,低吟道: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的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将不再眷恋人间。’”

    画室寂然,唯闻门口那块钟表的滴答声,林咚指着墙壁上那副以黄色为基调的梵高的自画像,转身望向祁夏,声音似卡农的音符,跃然于画纸间:“‘I want to draw the sketch touching the hearts of people. What I want to expressed by the scenery or characters, is not sentimental melancholy, but sincere sorrow. ’said Vincent Van Gogh. ”

    暧昧的橙黄色灯光自天花板打落,笼罩着林咚和那幅自画像,颜料一时间激荡着涌出画框,澎湃着裹挟住林咚,将她卷入画纸,与时光和星芒纠缠温存。好像自黑白的岁月走来,被明媚的、轻狂的少年染上彩色。

    林咚的呓语宛如山涧溪水淙淙,轻敲翠竹,让云淡风轻的祁夏愕然,那画纸上蔚蓝的颜料霎时间染进了祁夏的眼底。

    “祁夏,我不敢说了解你,但直觉告诉我,你不喜欢画画,对空间几何的感知力用在作画上算不得天赋,再出众也是糟蹋。”林咚走向祁夏,仰头看他,眸光熠熠,“天赋即热爱,你应该去做你热爱的事。”

    祁夏垂头注视着林咚,又看向她身后那幅梵高的自画像,神色沉沉,一时无言。

    林咚转身欲走,祁夏猛地抬眸,目光闪烁,瞅着她,剑眉微蹙:“林咚,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很喜欢。”林咚抿唇思考了一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种喜欢。”

    闻言,祁夏乖觉地沉默。

    林咚忽然踮脚,伸手揉了揉祁夏的发顶。“我去画画了。”她带着笑意眨眨眼,又收回手。

    许久之后,当她从画架前起身,打算离开时,祁夏还坐在画室的角落,宛如一座沉默的、悠久的雕塑,望着窗外华灯初上时的车水马龙,出神。

    “喏,给你的。”林咚从兜里掏出了一支荔枝味的棒棒糖,摊开的掌心里还有一张便签。

    祁夏接过,将那张便签打开,上面写着:给刺猬先生(笑脸~) 。署名为“LD”,纸上画着一只坐在窗前发呆的刺猬,棕色的,圆墩墩,粉面拂拂,神色却十分高冷。

    林咚撑在桌前,俯身看着一脸错愕的祁夏,笑得狡黠:“这支糖给刺猬先生。我先走啦!”

    恶作剧得逞,林咚喜滋滋地打算全身而退,却猝不及防被祁夏拉住手腕。

    “为什么是刺猬?”

    林咚低头看了看那张画,抿唇:“因为……你就像一只刺猬,外表看起来好像带着冷刺,但内里却不是。”在林咚看来,祁夏用满身的冷刺来包裹内心的柔软,就像一只害怕受伤的刺猬。

    “那你呢,你是什么?”祁夏仰头,抬起眼睫,执着地望进林咚眼底。

    “嗯?”林咚一怔,居高临下地看着祁夏。

    “如果我是刺猬,那你呢?”

    “嗯……也许是螃蟹。”

    “为什么?”

    “你猜?”林咚启唇轻笑,看着一时沉默的祁夏,打趣道,“随口说的,没什么理由啦。”

    祁夏平静地看着她,手上的力道却轻了。

    林咚趁机抽出自己的手,指了指门口示意:“我走啦。”

    她刚要转身,祁夏的声音却响起:“举着一双奇怪的大钳子摇摇摆摆地横行在人群中,永远也学不会和大家一样的走路方式,怕他人侧目以指点耻笑,又恨自己不肯归于俗流,所以用坚硬的壳子伪装成独立又冷漠的模样,所以是螃蟹。”

    随着祁夏平和又坚定的声音,林咚凛然,停下动作,和祁夏对坐在桌前,黛眉似蹙非蹙,专注地看着他。面上的表情波澜不惊。

    “所以你才是螃蟹,对吗,林咚?”

    画室里有一瞬的默然……

    “是,”林咚直言不讳,神色转霁,眉眼弯弯,莞尔露出一口贝齿,“螃蟹小姐要先走了,明天见,刺猬先生!”

    林咚以为她能看穿祁夏,原来她也早已被人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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