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片湖水的时候,初白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在凋落时代,或许也只有溪城这样的地方,还有闲心考虑市民的生活质量。林家在城市里人工建造出了一个巨大的湖泊,名叫太平湖。那边湖水旁,有林初白的雕像。

    不是现在这个溪城圣女的初白,是那个一手创建了桃花源的林初白。溪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她的故事,也没有人不感动于她的牺牲,所以林初白的雕像被视为溪城的标志,就建造在溪城唯一的、堪称豪华的公共礼堂旁边。

    礼堂里埋葬着初白们的尸骨。

    林家每一代的女孩子里,都会有一个“初白”。她们甚至不需要姓氏,因为除了她们,溪城里没有别人会取名初白。每当上一个初白走进“大机器”后,林家的当家人就会从自己的女儿中选择下一个初白。

    从此她不需要姓氏,忘记从前的名字,成为新的“初白”。

    她是溪城的圣女,也是人类为自己曾经的傲慢向自然奉献出的牺牲。

    初白常常梦到那片湖泊。在她三岁的时候,她的姑姑,上一任初白,在林初白的雕像下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初白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只记得那天,姑姑穿着仿佛仙女的衣服,在铜像下高声歌唱,然后坐在十六个高大男人抬起的轿撵上,一路向市中心走去。

    城市中心,有大机器。

    那天很不寻常,大机器非常安静,并不像以往那样发出致命的噪音,所有人都能听到圣女不曾停歇的歌声。

    初白那时候太小,被抱在父亲怀里参加那个盛大的庆典。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那样难过,也不明白为什么姑姑要把她抱在怀里,对着屏幕做出许许多多她并不十分明白的操作。

    她只是懵懂着,跟着人群歌唱着向前走。

    那个会给她悄悄买糖的姑姑,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她就经常梦到那片湖水。即使她已经不太记得姑姑的样子,也很少去湖边的礼堂,可湖水总是造访她的梦。好在她不讨厌湖泊,所以梦境像老朋友一样又一次出现时,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湖边,等待醒来。

    小音是照顾初白的人,虽然她今年才21岁,比初白还要小两岁,但已经是个很熟练的管家了。她陪着初白从小长大,帮她打理生活的琐事,陪她读书,也陪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

    溪城虽然是个大型的桃花源,但是不意味着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够混吃等死,起码对于小音这样的孩子来说不行。她出生在溪城,却不是富贵家庭,她的母亲在她出生前不小心丢了一大笔钱,所以在小音出生后,她的母亲没钱给她买耳机了。

    在溪城,耳机是昂贵的生存必备品。溪城的耳机不是三百年前人们用来听歌娱乐的东西,而是用来隔绝大机器发出的噪音的。大机器为溪城提供了近乎于源源不断的能源,但它运转时发出的噪音,如果不加以隔离,会在一两年内就让人神经衰弱,继而死亡。所以溪城的城市最外围反而是最繁华的地区,越靠近中心的地区则越贫穷。而城市边界到外围的镇子和村庄之间,大约有十公里的无人区。

    幸而小音出生的时候,大机器的运转速度已经在减慢了。城市生活当然受到了一些影响,据说在那段时间很多紧要的科学研究都停滞了。但这也意味着它发出的噪音大大减小,还是婴儿的小音就这样活到了一岁。在她被父亲抱去观看圣女骨殖入殓仪式的时候,林家的现任家主,林正礼正在为自己的独生女儿,也是溪城的新任圣女寻找贴身侍女。

    本来林正礼想找一个大点的孩子,谁料懵懂的小初白一眼看上了还是个婴儿的小音。即使她还是个三岁的孩子,初白在溪城里也是有特权的,更何况对于一个宠爱女儿的城主来说,多养个孩子给女儿当玩伴不算什么大事,又不缺保姆。

    于是阴差阳错的,小音就这样住进了林家为初白准备的单独的城堡里,和初白一起被照顾着长大,又接着照顾初白。

    小音知道初白会做梦,也模糊知道她在梦到那片湖水的时候很不喜欢被叫醒,但是没有办法,今天初白必须要按时去参加与市民的见面仪式。

    溪城其实不是一个经常有公共活动的地方。作为人类现存最大的生存基地,溪城最大的任务就是保持大机器的正常运转、并且尽快为人类寻找到新的可用能源。所以在溪城,最重要的事情是科研和探索:科研是为了保证人类文明的火种不断绝,探索野外是为了寻找到新的可用能源。

    住在溪城里的人,不需要向野外的同类那样每天冒着生命风险找一口吃的,也还算有较为完备的食物和水源供应体系,可还是需要做实事的。他们为科学家和研究员服务,寻找他们要的材料,协助工作,或者从城外把食物运进来。

    像今天这样每年一次的大型仪式,只有林初白的忌日。她是第一个为大机器殒身的人,也是现在所有人能够拥有美好生活的源头。

    2月17号,是三百年前的林初白死去的日子,被溪城人称为二月节。初白作为圣女,是仪式不可或缺的主角,她需要去湖边,向每一个来观礼的、致敬的市民露出微笑,即使她不认识这些人。

    “初白?初白?醒醒,起床啦。”小音走进初白的卧室,轻轻拍了拍还在睡觉的女孩,轻轻打了个寒噤。她不明白为什么初白这么不愿意把自己的卧室弄得暖和一点,初白拥有的特权明明足够让她天天开空调。

    初白不太情愿地哼了一声,睁开眼睛:“让我多睡一会——”

    “起来了啦,今天真的不能晚。”小音和初白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对她没有那么多讲究,与其说是侍女,不如说是姐妹“再不起床我掀你被子了哦。”

    初白这才一边抱怨着“好冷”,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半闭着眼睛冲到卧室自带的洗漱间里洗脸。小音则开始为初白准备今天要穿的衣服。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初白作为圣女,在溪城除了主持仪式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每年一次的仪式反正就那么回事儿,不论是初白还是小音都对流程烂熟于心了。

    小音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她听到来和城主讨论科研进度的人说,大机器最近的运转速度似乎有下降的迹象,还不确定是机器的正常运转规律还是它要停下了。三百年前的天才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就死了,如今她的废物后人们完全无法掌握她的造物,只好靠连蒙带猜。

    大机器要是停下,那不就意味着。。。

    还没等她胡思乱想出来个结果,初白就洗好脸出来,准备给自己化妆了。

    初白很瘦,看起来运动神经不太发达。不过这也无从考证,她成为圣女后,所有那些危险的体育活动她都再没能参与过,她三岁前喜欢的荡秋千都不行了。很意外的,她长得很高,像野外那些抽枝的柳条,晃晃悠悠的。

    小音一边给初白整理床铺一边忍不住看她,觉得上次那几个管厨房的女人嚼的舌根很没有道理。她从小就听人说,她和初白有点像,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她们的轮廓或许有一点点像,可是初白的气质与她完全不像,初白身上有种特殊的宁静。

    从初白十岁之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会夜间在初白的城堡里逗留了。那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只有两个女孩子互相依偎着在偏远空旷的城堡里度过,恐怖的风声每一夜都仿佛要彻底摧毁掉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世界。小音很难理解初白那种温柔和平静的气质是怎么来的,反正小音自己是看见仪式两个字都烦。

    “不要烦嘛,撑完今天就好啦”初白听见小音拍打羽绒枕头的声音一下比一下响亮,很无所谓地劝她“等完事我们去黑市转转咯。”

    每到二月节,黑市都会很兴盛,因为这几天安保会比平时松得多。城外人有的会混进来忍着噪音在黑市打几天短工,能够得到比种地打猎半年还多的酬劳,噪音副作用什么都管不上了。黑市上卖什么的都有,连林家官方出品的耳机都有仿造品卖,质量如何就不好说了。

    “什——么——”小音差点发出比大机器噪音还要刺耳的尖叫声“城主知道你要去黑市吗?他同意了吗?”

    “我不是每件事情都需要父亲同意的”初白用刮眉刀把自己的眉毛修细了一点,她打扮的终极目标就是让自己和三百年前的林初白更像一些,虽然她一直觉得自己和那座美丽的铜像看着没什么血缘关系“黑市而已,我又不是要出城。”

    美丽高贵的、弱不禁风的圣女要去黑市。小音简直不知道能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只好很无语地帮初白最后调整了一下头饰,再确保她纯白的礼服上没有任何污渍,帮她拿起包。

    假装没看到那个大得不正常的包里塞着一套黑色的裤装。

    她不会向任何人告密的。

    初白就是她的一切了,即使她或许很快就要被那座轰鸣的机器吞噬。

    而她只能祈求那天来得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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