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节的庆典不仅是个节日,也是溪城引以为自豪的象征:这证明了溪城仍然保留了只属于人类的文明和秩序。

    只是初白觉得有点无聊。

    从她四岁那年起,每一年的二月节她都要在众人的目光下,站在湖畔礼堂里为来观礼的民众发表讲话。讲话内容千篇一律,都是关于溪城的建成如何不易、人类的未来在我们手中等等口水话。来听的“民众”也千篇一律,都是各个实验室的总负责人和一些高级管理者。在她小的时候尚且还会因为背不下来稿子有点紧张,等到后来发现实际大家都不太听、说错几句也不要紧的时候,她就很放松了。那些实权管理者是来互相社交的,圣女的讲话只是个添头。

    至于真的底层民众,初白没有在礼堂里见过。他们一般会聚集在礼堂外的湖边,等初白坐着轿撵游街的时候簇拥在她身边。那些面孔都模糊的人,就好像路基一样,沉默冷静地看着初白一步一步走进机械的中心,并为之狂欢。

    初白在坐车过去的路上一直在发呆,她看着车窗外欢欣鼓舞的人群,觉得有点无聊。溪城的公共建设非常不错,有每天按点运行的有轨列车,只是价格昂贵,没有免票通行证的人一般不会坐。他们一般都是走路或者骑车——节能环保,高级自行车还能储存电能,多骑会儿晚上家里可以多开一个小时灯。不过高级自行车挺贵的,快要赶上一副耳机的价格了,一般人家也买不起。

    初白坐的则是另外一种非常小巧的,一辆单节车厢的列车。车速相对于公共列车来说比较慢,舒适性要强很多,是单独给林家人准备的。今天轨道上的公共列车取消了,只有林家人的专属列车和给其他官员用的接人专列。她的父亲,林正礼坐在她对面,和她一起沉默着。

    林家到初白这一代,子嗣已经很少了。她的父亲只有一个妹妹,是上一代的初白。她的母亲生下她之后就死去了,初白是林正礼的独生女,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初白。

    林正礼还不到五十岁,按理说还是壮年,头发却已经花白了一半。他在溪城的民众中名声不错,还算得上是简朴节约、宽和有礼。他在初白母亲过世后再也没有重新娶妻,独自养育初白直到如今,父女俩却是不怎么熟的样子。

    “今天还好吗?”是林正礼首先打破了沉默,抬头问初白“会不会冷?”

    “不冷的,谢谢父亲。”初白没有和小音在一起的时候那么放松。她回答自己父亲的时候总是很正式地喊他“父亲”。不会很亲昵,也不会像小音一样称呼父亲为“我那个该早死的爸”。他们之间的对话永远是林正礼问初白一些无聊琐碎的问题,例如冷不冷饿不饿,然后归于沉默。

    快要到达礼堂的时候,林正礼再次迟疑着开口“最近有些传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听说了的话,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初白简单地应了一声,回头让小音给她拿外套。她知道林正礼说的是什么。

    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溪城有研究院和高级管理联盟两个大机构,这两个机构分别掌握溪城的科技和权力,是领主之下的实权部门。他们和林家共同管理溪城,当然也希望林家能够有个好点儿的家主。林正礼除了初白没有孩子,那么在他之后,林家的家主就会变成林正礼的堂弟林正和。

    初白的这个堂叔叔,简单来说就是,非常不是个东西。儿女多到数不过来,且有着放在明面上的野心昭昭。就初白记得的来说,他已经在起码三个女儿出生后宣称,说自己的女儿和三百年前的林初白长得颇为相似,且机械天赋卓绝。

    也不知道小婴儿是怎么看出来长得像尊铜像的。

    对于管理联盟来说,有个野心勃勃的家主不算坏事,他们想打击黑市和城外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对于研究院来说,林正和就不是什么好的人选了。林正和不止一次放话说研究院的人尸位素餐,天天研究也没见到成果,只会研究花钱。想也知道万一他上台,研究院得被打压成什么样子。

    林正礼说的流言,就是研究院的人想要劝他再生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女孩可以成为下一任初白,男孩可以接任城主的位置。反正林正礼还年轻,在人均年龄将近七十岁的溪城,只要他仍然有后代,就一切都不成问题。

    再要个孩子这事儿,从初白五六岁开始,到现在从来也都没停过。林正礼铁了心,研究院也无计可施。只是最近大机器的运转速度降低,研究院的人大概更加坐不住了。毕竟初白要是“进去”了,下一任圣女可就只能从林正和那些仿佛返祖的女儿们中间挑了。

    初白不太在乎她父亲生不生,生不生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个端坐在神位上的小女孩,研究院和管理联盟就算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在林正礼面前上演脱鞋互丢,在她面前也都是温声细语、礼貌有加的。

    她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所有人共同建造的乌托邦,除了轰鸣的大机器外,好像这世上不存在一丁点儿龌龊和艰难险阻。

    初白披上小音递来的外套,顶着一张和她平时完全不像的、眉目浓丽的脸下了专列。她熟练地向冲激动的民众挥手致意,假装不知道林正礼正从背后看着她。

    他总是这么看着她,看着他唯一的亲生女儿。欲言又止,无可奈何。

    无论私下里怎么样,林正礼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样子总是温和坚定的。他牵着初白,走到礼台上,坐在主位等待节日庆典开始。

    初白在人声鼎沸中走了个神。

    礼堂的前部是举行典礼的大厅,后面则是历代圣女们的坟冢。圣女们的骨灰被统一收敛在一座极高极大的阴殿里,没有窗户,但是终年灯火通明、鲜花不断,是溪城最为隆重的死后哀荣。

    每一任的圣女在进入大机器后,等到送行的人全部退出,才会用权限对核心机械进行重新启动。而一旦机器启动,启动者必然只能被困死在控制室里——或者在狂奔向外的过程中被机器搅碎。

    所以圣女们在进入控制室时会携带一颗小小的药丸,吃下去,就可以安稳宁静地离开世界,不需要在被搅碎和慢慢等死中做选择。而她们的骨头会在下一次机器停滞时,被自己的后辈,另一位初白,用最恭敬的礼仪带出去。

    三天后,核心机械再次启动,另一位初白也会在同样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完成自己的使命。

    周而复始,永无断绝。

    阴殿里的牌位上没有名字。她们都叫“初白”,名字没有意义。牌位上是一个一个的数字,代表着她们是第几个进入大机器的圣女。林正礼的妹妹是“十四”,而他的女儿,现在的初白,会成为“十五”。同样的,她们也没有照片,因为不论是她们生前死后,都在尽力地、被要求着模仿最初的林初白,到最后会变得和林初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林初白的雕像就立在湖边,要看大可以出去边看人像边看风景,实在不需要在阴森森的坟冢里看一堆遗像。于是她们真正的长相,只留存在活人的脑海里,等着被慢慢遗忘。

    初白其实就不太记得她姑姑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和父亲一样,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在初白三岁的时候,她把大机器的备用控制权限转交给了初白。三天后,大机器重新启动,初白的备用控制权去掉了“备用”两个字。

    她成了真正的圣女,在那个长相都模糊了的女人死亡后。

    因此每次她来礼堂,都会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姑姑。她作为下一任圣女,本来应该是最应该记住她长相的人。就像她的家庭教师经常絮叨的那些一样,有关传承,有关延续,有关不灭的精神等等。

    可她只是觉得这些人和事都很没意思。所有人都在二月节上回忆往昔、感恩现在,可是有什么用呢?人类还是没有找到新的能源,等到凋落时代之前留下来的煤炭和石油真的用完的那一天,就算是这十几个初白集体复活也救不了这些人了。大家还是得像他们看不起的城外人一样,回到荒野里,像野人一样活着。

    这需要多久呢,几百年,还是一千年?

    总之,不会是永远。

    “初白,初白!回神了!”小音用她那种惯用的、调子很高的声音在初白耳边催促她,下一个就是初白上台了。

    林正礼作为家主是开场,初白则是最后的压轴。等到现在台上喋喋不休的管理联盟负责人讲完,就该初白上场了。

    初白赶紧咳嗽了一下,把自己的思绪从尸骨累累的后殿拽回来。艰难地开始听管理联盟负责人王义的讲话。王义此人身材高大,平日颇为尚武,谁知道讲起话来没玩没了。初白听了五分钟的“最后一点”,他也没半点要停的意思。

    初白带听不听地听他接着讲:“。。。现在对于溪城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治安问题。要想解决治安问题,最重要的就是切实管理好‘黄猿’,他们对溪城的居民来说,已经超越能源短缺问题,成为了最大的威胁。。。”

    初白看着林正礼缓缓皱了眉。

    小音一边帮初白续了杯热水,一边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王义这个人,委实是太不讲究了。“黄猿”是溪城里的居民私下里对城外人的蔑称。意指那些生活在城外的人。说他们因为脱离了科技生活,只好在地里打滚,打猎种地获得食物,活得像泥巴里的猿猴。

    谁都知道这种话是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二月节典礼上的。

    毕竟溪城,是人类最后的桃花源。

    桃花源里怎么能容得下这样傲慢的鄙夷呢。

    但是所有人也都知道,那些被遗落在外的同类,真的已经被所有人视为威胁和污点了。

    即使他们只是生错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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