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四年,西凉王子以三座城池为由,求娶燕朝长公主。

    帝大喜,遂允,着令和亲一事定于秋后,是日,满城皆知。  ——前言

    初夏。

    阴雨天,雷声震耳。

    雨滴噼哩哗啦,如碎珠般打在皇宫的屋檐上,蜿蜒出一道道银色光痕,随后隐没在无边的雨声中。

    这皇宫,沈栀年曾居十八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早已熟悉于心。

    头顶的斗笠被雨水打偏,沈栀年收回视线,整了整她的帽檐。

    今日是大赦。

    前头,看守宫门的御林军不过两人,正不厌其烦的查看腰牌,以防有所纰漏。

    这地方聚了众多的宫女太监,都打算回乡省亲,便排起了长龙一般的队伍。

    沈栀年藏在队伍中间。

    她低垂着头,一身寻常宫女打扮,面上似有轻纱遮盖,叫人看不清面目。

    “圣上仁慈,刚定下和亲一事,便大赦天下。我居这皇宫十载,终于能回家看看了!”

    微弱的讨论声传来,沈栀年耳朵一动,听另一人接道:“听说啊,那西凉王子痴情一片,竟以城池为媒求娶长公主......”

    “公主前世必是大善人,不然怎会让野蛮的西凉人为她折腰,还独得圣宠呢?!”

    听到这艳羡的话语,沈栀年面上虽无表示,心中却暗暗嗤笑。

    大善人?

    她可真是个大善人。

    庙堂之上三两句话便定下她的未来:舍去自由身,从此魂归西凉,作为和亲公主为一陌生人生儿育女,维护两国安宁。

    但她是自私的,她不要这样的迁就。

    她要逃。

    御林军喊道:“下一个!”

    沈栀年从思绪中回神,上前两步,将手中紧握的腰牌递过去。

    御林军大致一看,普普通通的出宫腰牌,没什么特别,边抬头边说道:“可以了...

    等等,面纱摘下来!”

    沈栀年早料到如此,见御林军狐疑地盯着她,之前想好的话术脱口而出。

    “大人,我面上有炎症,贸然摘下恐会传染,此次出宫就是为了治病,烦请大人通融一下。”

    御林军也并非不近人情,这阴雨天气惹得人燥热,只想快些结束。

    身后传来宫女太监的催促,沈栀年见他略一皱眉,果不其然道:“行吧,快找个地方治病,切莫传染了宫中的贵人。”

    “是。”

    沈栀年隐在面纱之后,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随即唇角上扬,正欲接过御林军递来的腰牌。

    却见一只宽大有劲的手前一步夺了去。

    “大人!”

    沈栀年僵着嘴角,抬头望去,心跳立即提到了嗓子眼。

    面前人生得一双桃花眼,眸光一闪,正一顺不顺的盯着她。

    在这烟雨中,似有薄雾凝结在他脸上,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

    他身着御林军总卫的服饰,黑蓝的甲胄穿在身上颇为妥帖,甚至勾勒出紧实有力的腰身。

    桃花眼,高鼻薄唇,中原与异域的长相融合在他脸上,是浓墨重彩的颜色。

    沈栀年认得他。

    他是二妹清河公主内定的未婚夫婿,魏浔。

    二人曾打过照面,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他怎会在此?

    她明明打听过,今日他不曾值班,理应闲在家中。

    魏浔一手摩挲着腰牌,不动声色的盯着她,不放过任何神情,他说:“长公主殿中的人?”

    沈栀年压下心中的疑惑,垂着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是,公主怜我感染病症,特赐腰牌,命我出宫看病。”

    魏浔将腰牌撂给一旁的御林军,眯着眼笑道:“出宫办事遮遮掩掩,怎的不将面纱摘下来?”

    这回沈栀年还未开口,方才的御林军就帮她解释了一番。

    岂料魏浔这人完全不吃这套,假笑道:“你二人监察不严,这月多值班一日。”

    说完不去看御林军泄气的神色,反而重新将视线聚在沈栀年的身上。

    “魏大人铜铸铁浇,百毒不侵,若是感染恕你无罪。现在,摘了面纱。”

    沈栀年喉咙一动,掐了把手心。

    他怀疑她。

    魏浔说话的时候并未压低声音,身后等待出宫的宫女很快小声埋怨起来,催促着沈栀年快些摘下面纱,好让她们早些回乡。

    魏浔一手轻轻搭在刀柄上,打着哈欠,眼神却凌厉十足。

    “快些做事,我耐性不好,若是把你当作混入皇宫的贼人抓了去,可没地方喊冤。还是说,你这张脸就这般见不得人......”

    未等魏浔继续言语挑衅,沈栀年皓腕一动,面纱迎着雨水,飘然落在脚下的坑洼中。

    饶是魏浔这般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是一惊。

    面纱下的女子生得双清冷的丹凤眼,身形也是极好,不说是个美人也必定不差,可面纱摘下,她脸上是大片的脓疮,一部分发着青紫,一部分隐隐发着恶臭,遮盖住她的五官,甚至连一块好皮肤都找不到。

    沈栀年面无表情的回望魏浔,见他愣了三秒,随即跟着身后的两个守卫一齐吐了出来。

    可恶,居然还敢嫌弃她。

    若非他冒然前来,她又何须真的吞下这速效毒疮药?!

    如此眼见为实了一番,魏浔便再没有理由留下她,索性摆摆手,放行。

    沈栀年松了口气,暗自腹议一番,从御林军手中接过腰牌,便不慌不忙的出了宫。

    雨还在下。

    先前是碎珠般的细雨,经过一番时间已经逐渐变大,噼哩哗啦砸在地面上,泛起银色水波。

    雨幕似乎要遮盖住整座京城。

    从皇宫出来后,沈栀年行至一处角落,见离皇城有段距离,便加快脚步,进了西街的一家锦衣店。

    沈栀年十八年来佛系非常,从未有过逾矩行为,今日是个特例。

    在她被赐去和亲后,她做了个梦。

    梦中的她虽然心有抗拒,却并未实施行动。

    立秋后,她随和亲队伍去了西凉,为西凉王子生儿育女,与一众娇妾争宠。

    后来西凉王子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另一皇室子弟埋杀。

    沈栀年凭借和亲公主这一身份,留下一命,而后被他们作为权力的象征赠予新的王子。

    皇室争斗,血雨腥风,她几乎辗转于西凉各大王,沈栀年再佛系的心也被磨砺出千疮百孔。

    后来,西凉反,她被新王杀死祭旗。

    她结束了浑浑噩噩的一生。

    沈栀年梦醒后,三次跪求圣上收回成命,她的好兄长素来疼爱她,在这件事上却强硬非常。

    也对。怎样的疼爱,能比得过三座城池?

    即便这城池在梦中同西凉里应外合,重创大燕。

    沈栀年从锦衣店出来后,换上了一身方便的夜行衣,锦衣店中的掌柜是自己人,她并不担心会暴露身份。

    她遮上面纱,行路关牒和钱财紧系在腰间,蹬上日行千里的烈马,马鞍一勒,扬长而去。

    雨声阵阵,夜色将落,城门口的守卫有所懈怠,瞧了一眼关牒便放她出行。一路通坦。

    先皇于马背上打天下,身为燕国皇室,沈栀年虽养尊处优,却也没荒废马术。

    密林中,处处都是被雨水打湿的痕迹。马蹄踏过,泥水四溅,与雨夜的吵闹融为一体。

    沈栀年伏在马背上行了半刻,料想此处离京城已有一段路程,便缓了下来。

    岂知刚刚歇下脚程,沈栀年就听见身后一队人马的踏步声,紧密无间,朝着她的方向急速行来。

    她刚放下的心立时提了起来,按照时间,此时宫女们端来夜食,应当发现她已经没了踪迹。

    沈栀年一夹马背,加快了行路的速度,途径岔路口时,故意没走任何一条道,选了条杂草丛生的小径。

    身后的马蹄声果真小了些,剩下一匹马的踢踏声,不紧不慢的跟着她。

    只是她没有料到,这条小径直通悬崖,之所以杂草丛生,正是因为这是条死路。

    沈栀年冲向悬崖的下一刻,勒马回首,看向来人。

    “未曾想,长公主殿下为了出宫,竟做出如此牺牲。”

    御林军总卫,魏浔。

    又是他。

    平素里八百年不遇一回的人,今日竟如锁魂恶鬼,缠上她了?

    雨夜遮盖住他的神情,沈栀年瞧不真切,甩了甩斗笠上的积水,冷笑道:“魏大人,怎么今日偏要多管闲事。”

    魏浔笑道:“殿下说笑了,职责所在。”

    职责?

    沈栀年抚了抚马匹,说:“要拿我回宫,好换你擢升的机会吧,少将军被困宫中,与我一样,合该向往更广阔的天地。”

    魏浔不置可否,驾着马上前几步:“殿下,劳驾,随臣一同回宫。”

    眼看着魏浔越离越近,向她伸出手来,沈栀年恍惚一瞬,忽然甩开他,跃下马鞍,冲向悬崖。

    “公主!”

    魏浔见势不妙,放马去追,想趁她还没酿成大错抓住她的手。

    沈栀年心念一动,借着魏浔的力道将他甩下山崖。

    她不想死,别怪她。

    然而刚松一口气,却见魏浔的手臂牢牢攀住她,将她一同带入了深渊之下。

    雨势磅礴,月色如玉。

    水流灌入口鼻,刺骨的凉意席卷全身,沈栀年在汹涌江水中起起伏伏,生死未卜。

    听说人死前会看到奇怪的画面。

    沈栀年深信不疑。

    不然她怎会看到,她被送往西凉皇宫,同西凉王子成亲当日,魏浔用那样悲哀的眼神看着她,甚至乔装成西凉人混入皇宫,要带她走。

    魏浔,令人惋惜的少年将军。

    他的父亲因一时恻隐,被异族人蛊惑,葬送了燕国数千条将士的性命。

    他被连坐,险遭杀头重罪,此生没有封将之命。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重新获得圣上的赏识,回到战场上,成为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一向是宫中人皆知的笑面虎,无利不起早。

    怎会为她涉险?

    莫非,她二人有什么缘故?

    沈栀年的意识在不断的下沉,下沉......

    直到——

    “姑娘,姑娘,你也该醒了!

章节目录

双重沦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求*******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求*******签并收藏双重沦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