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栀年猛地睁开双眼,急喘了两下,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尚能遮风避雨的草屋,窗外艳阳高照,全然不见风吹雨打的踪迹,想来应该是为人所救。

    “撕——”

    沈栀年一起身,牵连左腿的肌肉疼痛起来。

    “姑娘小心,你腿上有重伤,尚需静养。”

    顺着声音探去,沈栀年这才发现一妇人坐在她旁边,笑眯眯的圆脸看得人倍感亲切。

    沈栀年:“谢谢。”

    妇人一边给她端来药,一边道:“你昏睡了两日,一会儿多吃点饭食。对了,你的脸我也给治好了,你瞧瞧可有纰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庸医,净给人开些毁容的药...”

    沈栀年心虚地扭头,床边正好有一面铜镜,照彻出她原本的面容。

    丹凤眼,润而有光,含笑唇,礼貌又疏离。

    一身暗淡无光的灰布衣,却如何也遮掩不住她的好颜色。

    未施粉黛,素面朝天。

    是清冷华贵之相。

    她...逃出来了。

    沈栀年抚向完好无伤的皮肉,也不知妇人用了什么法子,竟比先前更为细腻。

    沈栀年弯起嘴角,耳边传来妇人的叹谓:“姑娘真是天上来的清丽仙子,怪不得郎君心疼得紧呢。”

    郎君?

    是魏浔!

    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她如今行动不便,见了他只有服软的份。

    沈栀年心头一怦,握紧手下的被褥,状似无意的打听。

    “那位郎君怎么样了?”

    妇人打趣道:“你们是私奔的小鸳鸯吧,刚醒来都是先问对方怎么样,唉年轻人啊,你也莫急,我这就将他唤来!”

    别别别,让她多活一会!

    沈栀年的瞳孔猛地一缩,连忙摇头:“不要...”

    然而这些微弱的抗拒被妇人的大嗓门完全遮盖,妇人冲着窗户连喊了三遍,末了,还加上一句。

    “...小郎君再不来,姑娘就生气了,哄不好哟!”

    沈栀年扶着额,作头疼状。

    下一刻,她就见魏浔从门口进来,一下子冲到自己面前。

    “娘子,这些时日你受苦了,是为夫对不住你,等你腿伤好了之后,我们便寻一处山林归隐...”

    “...幸而遇到医婆,你我才捡回一命...”

    “对了娘子,你饿不饿,中午想吃什么?”

    面前这人紧握住沈栀年的双臂,眼泛柔光,怜惜又愧疚地盯着她。

    见她呆愣的盯住自己,魏浔心底没来由的生得一阵惶恐,轻轻地摇晃起沈栀年的肩膀。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也摔着了脑袋?”

    “...莫吓为夫啊!”

    沈栀年被晃得差点没把胃吐出来。

    搞什么?

    魏浔疯了还是她疯了?

    他在玩她么?

    沈栀年瞪着他,异域的浓烈长相,桃花眼,紧实有力的小臂,除了头上紧紧裹着一层纱布,跟原先没什么区别。

    不对,有区别。

    变弱智了。

    这般诡异的状况沈栀年也没遇见过,和他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妇人向她解释了一番。

    “望山崖数丈之高,你二人能捡回性命已是万幸!姑娘摔伤了腿,郎君摔坏了脑袋,失了忆。姑娘也切莫怪罪他,这郎君忘记了生平,姓名,却独独记得了你与他的情缘。”

    沈栀年瞄了眼正乖顺给她捏肩的魏浔,不理解:“什么情缘?”

    她怎么不知道总卫大人还有编戏本的天赋?

    脑袋没被磕破,是瞌残了吧!

    妇人拍了拍她的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你们也是真不容易,穷小子和贵家女怎么能有未来呢,往日我只在那些酸儒的戏本里看过,没成想还真有这样的事情。

    ...也是可怜人啊,怪不得你们刚成婚便被逼得跳崖殉情,唉。”

    她大为震撼,下意识反驳说:“不不不,他不是...”

    刚说一句,就见魏浔捂着脑袋痛呼:“啊,我的头好痛,好像有什么画面闪过!”

    沈栀年恍然醒悟,霎时住了口。

    她差点忘了现下正在被追捕,若是魏浔恢复了记忆,她束手无策。

    慌乱猜想中,她漏掉了魏浔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幸好他只是伤口裂开,妇人为他重新缠了下纱布,他便安分下来。

    沈栀年松了口气,转念一想。

    魏浔摔坏脑袋是件美事,倒不用担心被他抓去。

    只是...

    成婚?

    成婚!

    大胆,他怎么敢占她的便宜?

    沈栀年嘴角微抽,神色愤然。妇人以为她想起了伤心事,便不再多言。

    ...

    午时过后,魏浔将她吃净的饭食端走,屋中便只剩下她一人。

    她靠在床榻上,举着腿细细分析。据妇人所说,这里是乌水镇,离京有一段路程。

    妇人,也就是那医婆,名唤秋池。

    当日她自京中归家,途径悬崖底的江水边,见她二人昏迷不醒,一时恻隐将她们捎带回家。

    家中除了她还有两位大哥,且虎背熊腰,长相凶神恶煞,险些令沈栀年以为进了贼窝。

    她最多就会些轻功,若是真撞见了坏人也只有逃命的份儿。

    秋池是个寡妇,将自家院落改造成医馆,就是没什么人去。

    沈栀年对此颇为疑惑,不过很快抛之脑后。

    沈栀年有自己的打算。

    第一步已经逃出皇宫,她身上所带饷银虽是富足,却很难支撑一年半载,所以她要找个靠山。

    这个人必须确保不会出卖她,并且她足够信任。

    沈栀年皱着眉头左思右想,很快一个人影出现在脑海中。

    萧定王。

    不过...

    沈栀年颇为苦恼的盯着那条动颤不得的腿。

    她得先还自己一个完好的身体。

    妇人的两位哥哥只在夜里回来,白天魏浔替医婆劈柴做饭作为回报,她因为受伤重,医婆只让她歇着。

    她倒没想到魏浔还有做饭这一技能,关键手艺还不错,常让她回味无穷。

    打定主意快点养好腿伤后,医婆给了她一些偏方。

    涂上药后,沈栀年就会在镇上四处看看。

    三日后,晴天朗日,风声潇潇。

    她自幼生于皇宫,一朝落于民间,自是看什么都新奇。

    街边小摊,饭食楼馆,沿街叫卖的糖葫芦,拨浪鼓,纸画糖人,她全瞧了个遍。

    虽然轻纱遮掩面目,但一身出尘的气质煞是惹眼,不过几日她便与镇上无事的幼童相熟。

    只是...

    “瘸腿仙子来取药,后面跟着个娇郎君。”

    “娇郎君,爱脸红,吵架总是吵不赢。”

    “瘸腿仙是天上女,娇郎君是地里人。”

    “爹娘总是告诉我,这样姻缘不般配,不般配!”

    “哈哈哈哈,娇娇郎君又来追着仙女跑了。”

    镇里下了学的孩童时常这样打趣她和魏浔,只不过沈栀年并不在意。

    毕竟她被夸仙子诶。

    沈栀年有时心情好,还会分些糖果给他们。

    但魏浔每次都被气到。

    “你们这些小孩,讲什么呢!我和娘子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别瞎传!”

    有孩童摇头晃脑问道:“既然是夫妻,怎么每回只能偷偷跟着她?”

    魏浔词穷,只能抓耳挠腮一阵,然后扬起有力的臂膀作示威状。

    孩童们调笑他,很快又被什么吸引了目光,一哄而散。

    沈栀年悄悄扭头看魏浔,冷不丁撞进他的视线。

    树影婆娑下,光晕打在他的脸上,他躲在树后,见沈栀年望了过来,面上不由自主地泛起嫣红,桃花眼弯弯,对着她扬起嘴角。

    魏浔你...

    沈栀年心中一阵恶寒,加快脚下的动作。

    每次取药,她都婉拒了魏浔一同前去的请求,魏浔心中当她是娘子,倒是体贴得每回跟在她身后不远。

    但是,她真受不了魏浔用冤种般的眼神看着她。

    她不习惯。

    不过,恐怕也没人知道,大燕长公主和那位御林军总卫大人,会经历这么一遭。

    夜晚,繁星点缀。

    净房中水雾弥漫,草药的香味四散开来。

    水波荡漾,一只白皙柔软的手伸出水面,无所事事的撩拨温水。

    池缸勉强够一人坐下,水面倒映出沈栀年清绝的相貌。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她在医婆的方子中加了些别的东西,应该会好的快些。

    沈栀年想了想,忽然对着门外大声唤道。

    “阿浔,进来添些药材。”

    魏浔每逢这个时间,就会守在门外。

    “是,娘子。”

    她倚在水池边上,听得遮挡的屏风后面传来魏浔的应答声,随后就是忙忙碌碌的脚步声。

    虽说这段时间医婆和她两位大哥帮了自己不少,但毕竟是外人。

    更何况她注意到,每回取药报上医婆的名号时,那药童都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想来,这人也并不能全信。

    是以,每回用药她就会让魏浔看着,以防不备。

    说来这魏浔脑袋摔坏之后,性情也是大改。

    往日里威风凛凛,掌管京城御林军的总卫大人,一朝变成了个黏人精。

    天天跟着她,看着她,简直就像是另一种□□。

    沈栀年汗毛竖起,不自在地抱了下胳膊。

    听着动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冲着屏风后的人影,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嘴。

    “阿浔,你见我腰牌了么?”

    魏浔似乎是一愣,随后闷闷的声音传来。

    “什么东西?娘子你丢东西了么?”

    沈栀年松了一口气,随后卸下警惕,懒洋洋地开口糊弄了过去。

    沈栀年撩了撩水:“没什么,约莫是我记差了,不必管我。”

    “...好。”

    ‘腰牌’只有宫中人才知晓含义。她不大相信魏浔。

    记忆错乱这种事太少见,她从未遇到过。

    这几天她常常问些莫名其妙的话去试探魏浔。

    类似于“你身上的刀好像价值不菲,你还记得从哪来的吗?”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听说过京城御林军么?”

    沈栀年细细回想,他一头雾水的样子不似作假,应该是真的失了忆。

    但倘若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沈栀年必定不会心慈手软。

    夜深霜重,夜莺啼叫。

    沈栀年洗完澡后,因为院子房屋不多,只能和魏浔睡在同一屋中。

    沈栀年的腿脚不方便,霸占了整张床板,魏浔只得铺一床褥子,睡在塌下。

    今日多加了些草药,沈栀年倍感疲惫,很快进入了梦乡。

    安稳的呼吸声就在魏浔的耳侧,他枕着胳膊,桃花眼专注地盯着沈栀年的脸庞。

    清丽,端方,善良。

    她的睡颜格外的柔弱,似乎只有尽心尽力的侍奉才妥当。

    他的娘子。

    黑暗中他扯了扯嘴角,弯起眼尾,眼眸似明珠一般闪烁。

    岂料下一刻他瞳孔骤缩,随后拉长细化成了一条黑线。

    喘气声几乎将他淹没,冷汗从额头上低落,他的眉眼紧皱在一起,脸上是痛苦至死的模样。

    魏浔蜷缩在被褥之中,左手捂着心肺之处,咬紧牙根,同时却又努力瞪大眼睛看向床榻上的沈栀年。

    眼神描摹出她的模样,一笔一划的勾勒出她所有的相貌,直到将这一幕完全刻在他的心中。

    再等等...

    你再等等...

    良久,剧痛如潮水般褪去,魏浔浑身湿淋淋的倒在被褥上。

    他抬起手,伸向沈栀年的方向,无边的黑暗将他隐没。

    屋中安静如斯,只剩下一声闷笑。

    第二日。乌水镇山清水秀。

    正值夏日,炎炎烈日时常照得人烦闷。医婆悠哉哉的烧水做饭,魏浔用他那削铁如泥的宝刀劈柴,偶尔几声鸟鸣从树梢上传来,院落里生活气息十足。

    皓白色烈马被拴在院子外的木桩上,马背上的鬃毛被刷得锃亮,一人正支着一侧不方便的左腿,仔细地刷着马身。

    “姑娘,它毛色真好,是什么品类的,我从未见过这种马。”

    耳边传来医婆的询问,沈栀年头也没抬,面纱下的嘴角一弯,专注地刷着马背。

    “东洲烈马,我唤它白霜。是我幼时外祖父送我的生辰礼。”

    沈栀年眼中有些怀念。

    先皇在时,常称赞她年幼却有豪杰风范,比之当时的太子兄长也不遑多让。

    只是后来,京中开始盛行女子用礼数约束自我。

    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为防皇家风范被人轻看,只好随二妹一起卸下马术,学着深闺女子一般闲聊打趣。

    幸而几年过去,白霜还是和她最亲。

    也最有灵气。

    昨日她自取药归来,就见白霜风尘仆仆,竟是寻着她的踪迹找来了这里。

    “生辰礼啊,那是大户人家的叫法。”

    医婆感叹道,随着冲着一旁偷看的魏浔说,“郎君可要好好待姑娘,她肯舍了一身的富贵随你私奔,想必也是爱至深处,你可莫要辜负了她。”

    魏浔立时正色地说:“这是当然,我的娘子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子,我必生死相随。”

    “哈哈哈哈,山盟海誓,希望你以后还能记得。”

    魏浔:“会的。”

    说完之后,魏浔大大方方的看过来,面上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只是耳边泛起了微红,他对着沈栀年一字一句,仿佛虔诚到心底,说道:“娘子,我会的。”

    沈栀年:“......”

    沈栀年一时间觉得他的眼眸有些灼热,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糊弄两句。

    “嗯嗯,我信你。”

    有些不自在。

    谁来告诉她,演魏浔的娘子怎么这么累啊。

    还好白霜及时嘶鸣了一声,高昂的马首阻断了魏浔羞怯又火热的视线,让她得以从缠绵悱恻的爱意中脱身。

    果然还是她的爱马懂她。

    作为回报,沈栀年刷得更为起兴了。

    过了一刻,沈栀年大功告成,去不远处的井边洗净双手。

    她刚完事起身,就听见不远处隐隐约约在唤她的名字。

    沈栀年定睛一看,一个孩童正高举着双手,向她示意些什么,未经她细想,那孩童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惊慌地说。“仙子,他们来了,已经到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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